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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六三 凤凰再不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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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晌午,全部落定。
凤凰殿内,良平义跪坐在殿一侧,看着面前跪了一排的人,恶趣味地细数了起来:
谢太医为人耿直,若遇疑虑之处定然直言询问或反驳。
冯公其子曾在长安因人诱骗犯过入狱,邢家贿赂牢狱将其救出,然画押罪状扣在邢雨诗手里,用以拿捏冯公。为留后路,冯公于凤凰殿所有诊治记录皆以老布替代竹简,而今铺了一地。
近身奴婢萍儿、昔日同党胡婕妤,皆可证邢雨诗对凤位虎视眈眈之野心,甚至揭发些许旧事,包括卉紫元狩元年冬日被推落水、盛夏园中受胡婕妤苛待,皆是奉邢雨诗命令所为;使卫子夫以藏红花致李夫人流产、诱骗李夫人在卫子夫生辰之日着同款布料以冲撞凤仪,是邢雨诗亲手所为;更不用说她对其他地位低微的姬妾呼来喝去、玩弄于鼓掌了。
甚至前阵子,身携花香致使刘髆昏迷之事,亦被再次提起大肆渲染。
而最先指正完的黄子玉,最后关头又自首坦白,称曾受邢雨诗威胁、妄图利用卫子夫诱劝卫青自邢家所识的西域商人手中购入坏马,只为一战有损、卫子夫不再能仰仗卫氏战功保全。此事卫子夫随之作证,称黄子玉早已坦白认过,恰河西一战未派卫青出征,自己便做主大事化无了。
所以,面前跪了谢太医、冯公、卫子夫、黄子玉、萍儿、凤凰殿原邢家带来的奴仆四人,以及脸色苍白瑟瑟发抖的邢雨诗——不知是因腹疼,还是恐慌。
良平义玩味一笑。其实她并未对邢雨诗用毒,不过是微量舒筋活血之剂,邢雨诗个体反应强烈罢了。她转头看了看窗外,时已入秋,三个凌晨加今日两个时辰,还算是快准,至于狠不狠,全看刘彻判定了。
“陛下!”邢雨诗跪伏在地,声泪俱下,“陛下,德儿冤枉,德儿……冤枉啊!德儿对陛下之心天地可鉴,怎会做出如此荒唐之事啊!”
刘彻头偏过一旁、合上双目。
自小长大,后宫勾心斗角、错综复杂之象他已惯若平常。但今日,主角是他曾喜爱信任的德儿,各路居然一致合围倾轧显然是因其犯了众怒。子夫、妍儿、良氏也好、子玉和胡姬也罢,姬妾相争不足为奇,可这冯公和谢太医有意无意地助攻,甚至连自邢家带来的奴仆也先后坦白检举。
然而,这真的是邢雨诗一人之过吗?若非他偏爱、不问、纵容,又何得如此?他不愿将己之过推脱称他人之责。说到底,还不是他自大、糊涂。
“陛下!”邢雨诗跪爬两步,拉住了刘彻裤脚,伏在其鞋面痛哭不已。
刘彻思绪回转,千言万语却只化作一声长叹。
这一声叹息却将邢雨诗吓得心跳几乎骤停。她抬头望去,梨花带雨的脸上写满错愕、还有一丝问责:“陛下,是不要我了吗?陛下说过会爱我一世啊!”
“我从来将后宫之属视作家事,但污蔑姬妾与朝臣、与皇子有染实在有损皇室威仪。就算以上朕都不追究,可你为一己私欲损汉军战马更属国之重罪啊德儿!”刘彻痛心道
“陛下!那战马……德儿不是……”邢雨诗泣涕如雨。她虽觊觎皇后之位,可那战马一事,岂止仅因权位之欲?!她自认岂是那等肤浅之人?
那平阳公主假扮李芳华欺骗兄长邢束,才害得邢家落得如此境地。可她如何敢与平阳公主抗衡?思来想去,只要卫青战损,平阳公主自然不会好过,又可借力打在卫子夫身上,岂不是一举三得……至于征战之事,邢家以金养战、大汉赢了几次了,还差这一次吗?
但她可不敢将此事挑明!她深知,此时的目标是保命保位,而不是拉人下水。挑明了只怕会将自己推入深渊。她想着,只得空口白牙地狡辩:“德儿可未做那等背叛家国之事!而且、而且……”她转移话题,“也未曾散播小黄与闳儿的流言啊!瑞云夫人的身世,德儿也是被欺骗了……”
“夫人本就爱搬弄男女是非,想你昔日不还猜度瑞云夫人与霍将军、韩大夫……而今又是黄婕妤与协律都尉和闳儿……”胡婕妤嘟哝了一句,声音不大不小,众人刚好听清。
刘彻的思绪也陷入过往。从前他确实认为邢雨诗容止得宜、聪明识礼,也确曾属意她助卫子夫管理后宫杂务。直至后来邢家出事,邢雨诗选择大义灭亲,他才在心中有了些微芥蒂,但又无从非议。
他低头看去,只见这美丽女子的脸上涕泪交错,尽是冤屈怨怼、愕然失望,却无多少悔过愧疚。他伸出手,轻轻地覆在邢雨诗侧脸。
邢雨诗眼睛一亮,仿若看到了一线生机,赶紧止住哭泣反握住刘彻的手:“陛下!陛下!”可当她细看入刘彻双眸,见到的却是千里距离。
“你腹中有孕,不宜太过神伤。自此起在殿内好好休养待产吧。”刘彻道。
“陛、陛下……”邢雨诗不解何意。
“子夫。”刘彻只轻唤了一声,便起身。
“陛下!”未及邢雨诗伸手,刘彻的衣襟便自她指缝溜走。“陛下!!”邢雨诗膝行而随,奈何刘彻步伐如飞。看着他决然的背影消失于门后的背影,邢雨诗忽地心防崩塌:“陛下!!”她呼了一句,颓然倒地大哭。
卫子夫宣众人平身。令良平义、黄子玉、胡婕妤各自回去,冯公听后发落,谢太医负责邢雨诗产前一切医务事宜。随后,便直接下令要带走萍儿等尽数奴仆。
“卫皇后!”闻听此令,邢雨诗大惊,止住涕泪,匆忙起身欲阻。可刚踏出三两步,她便顿足——不仅是因卫子夫的充耳不闻,更因萍儿的毫无反抗。“卫子夫!!!”邢雨诗声嘶力竭,但那红装背影仍未撼动分毫。
须臾,殿内便仅剩双目空洞呆在原地的邢雨诗,以及仍稳稳坐在殿侧的良平义。邢雨诗回过神来,低头看向良平义,这才惊觉,适才如死人般面无表情的良平义,脸上又浮现出昨夜那抹诡谲的笑。
“当真是你,”邢雨诗喃喃而语,“不,”她摇头,“我不怕,我还有孕在身,这是陛下的孩子!”她说着回身,脚步如无头苍蝇一样凌乱,“若这孩子是个天资聪颖的皇子,我必再承恩宠……孩子……”邢雨诗说着低头,紧紧捧住了小腹,向隅而泣。
良久,呜咽声停了。邢雨诗以手背拭了拭面颊,再抬的眸子颇有些怏怏不服之意,自孕肚获得的安全感复燃了她骨子里的傲慢不逊。泪迹未干的她紧紧咬着牙道:“你们这些优伶奴仆,竟也敢对我无礼……”她正说着,闻听身后传来一声嗤笑,便回头看去,“良平义,我何处得罪了你,你不在冷宫安生罪己,出来兴风作浪!”
良平义挑衅般看着邢雨诗,薄唇开合之间,一首动听的短歌流淌而出。
“在编乐府?”邢雨诗不解道。
良平义轻拍手掌赞叹:“你还有如此雅兴?”
邢雨诗恍然惊觉:“……李……延年?”
良平义扯了扯衣襟后起身,含笑而语:“你若再胡言乱语,我便让你跟常宁殿的一起癫狂。”她虽笑得温存,眼神却如刀子一般冰冷肃杀。
邢雨诗被这眼神一摄,心咚咚狂跳起来。她心知料错了情况、低估了别人,却为了面子仍然硬着头皮反唇相讥:“良平义,你如此妄为不怕陛下知道吗?”
良平义停步,想了想便微微侧身道:“邢雨诗,你不过是因着家中堆金叠玉才显得熠熠夺目的陶人儿罢了,没了邢家庇护、卸去这些外物,你自问,你还是你吗?”
一番话如雷击顶。这是邢雨诗很早便反思之事,但邢家万贯家财,她自小锦衣玉食、生活无忧,再反思,又能有多深刻。但此刻这番话自良平义口中再提出时,邢雨诗不得不再认真考虑。她想起了她备受父母偏爱,想起了在家中的颐指气使,想起了对兄长的盛气凌人。一贯的顺遂和众人的喜爱更令她自命不凡……但这些,该不会都是假象吧……
她呆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片刻后,恍若卸去了全身气力,趔趄倒地。
良平义轻蔑地打量了邢雨诗一番,眼神一抹,从容离去。
不日,便有一干新奴仆侍婢携旨意至凤凰殿报到,椒房特令:邢夫人怀育龙嗣劳苦功高,众人当全心时刻关注服侍不得有任何闪失。
未处罚、未贬降、未限制其生活起居和自由行动。然而,自此起邢雨诗无论做何事去何地,都必有至少四人如影随形跟随。如此,岂不相当于软禁监视。
烛火跳跃,清凉殿内忽明忽暗。韩焉将墨条轻轻放置一旁,起身亲自去剪烛芯。待光线平稳后,他坐回案几旁,左手轻扶衣袖,右手拈起墨条,欲再研磨之时,一只手在其袖口轻轻一搭。
韩焉暂停下来、抬头看去,见刘彻望向自己。二人相视少顷,韩焉目光一柔,微微一笑:“陛下,怎么了。”
刘彻回过神来,收回手赧然一笑,低下了头:“此刻好似从前。”
韩焉敛眸,墨条复又在砚台上画起了圈:“你我之间,变了么?若是未变,如何好似从前。”
刘彻微合双目细观韩焉,轻声道:“怎就没变,这些年少见你眉眼灵动了。”他说着,凑上前来,“你对她,亦如适才这般发自于心吧?”
“陛下想问何事?”韩焉薄唇微翘。
“你何时带走了太常冯公?何故将他收留在家中?”刘彻问。
韩焉面色未变、动作也丝毫未受影响,从容回答道:“臣不知何时何故所以然。但陛下既已判定臣对陛下‘亦是’发乎于心,又何必计较太多呢。”
刘彻一愣,竟是无言以对。他释怀一笑,妥协道:“好好好。朕不酸你了。你要什么,朕都原给你——”他说着,侧目看向韩焉。
韩焉配合地抬头迎上刘彻的视线,轻声道:“陛下,杨侍者尚在殿上呢。”他说着,瞥见候在阴影处的杨得意身影微微一动,又道,“陛下,我要何事你都答——”
“哎!”刘彻竖起食指打断,抢白道,“朕知你有分寸!”
韩焉忍俊不禁,摇头不语。
刘彻见状,自案几上取一竹简递去,令韩焉阅知。韩焉接过展开扫视一番后,又还回去。竹简其上,是椒房殿呈来的答卷:受刘彻所托,自凤凰殿萍儿等邢家奴仆口中套出的更多细节。如:冯公之子是邢家诱惑犯罪,此事是邢雨诗为了冯公为己所用设下的圈套;如:卉紫身世确遭诬陷,是邢家自西域寻人以金为酬请其伪证而来;再如:邢雨诗从头到尾都知邢家商场往来之事,最后为保全自己,鼓动父亲出走、却又反手举报父亲畏罪潜逃。
再如——
刘彻对韩焉道:“子夫说,除售卖坏马一事外,邢夫人还利用商场旧识,运送了一匹草料入西路军营,为西域一种名为‘草乌’之物。这草料经风干后细碎混合后,实在难以察觉,马匹食用虽无大碍,但浑身酥麻愉悦、行动迟缓。我汉地医者知之者甚少。但,此料一入营,便被一个小医徒不小心发现了……”刘彻说着,作沉思状,“这小医徒……朕有些好奇。”
韩焉研墨的手一顿,抬起了头。视线相对时,刘彻正定定凝望自己,眼中探究之意浓烈得似要将自己剖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