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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8、六一 禁忌的开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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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平义撑着腮伏在案几上,指尖轻轻叩击着案面。室外风和日丽,室内却因幔布遮挡而半明半暗。时而微风拂起,在她脸上浮动着斑驳的光影。
不多时闻身后门口异动,良平义回身看去。室门拉开,韩焉微俯身钻过门前珠帘,抬眸时正对上良平义的目光。他未作反应,转眸看向前方,缓步移至良平义对面从容就座。
“文太守又来逛清江曲苑了?”良平义挑着眉毛打趣着。
韩焉看着良平义:“我已将那小奴的家人掉了包。你还有何事?”
良平义略显开心地一笑:“真想不到有朝一日我竟与你为伍。”
“说正事前,”韩焉冷漠打断,“你来此处,公主不知?”
良平义勾勾手指示意韩焉靠近,压低声音道:“这清江曲苑,又不是公主建的……”
“不是她建的,难道不是她的钱建的吗?”韩焉反问。
良平义脸一黑:“这就与你无关了。”
韩焉伸手做“请”状:“有何贵干,还请直说。”
“就一件事,把冯公给我放出来。”良平义开门见山道。
韩焉有些意外:“做何事?”
“为卉紫平个反。”良平义说得云淡风轻。
韩焉细一琢磨,嗤笑一声:“邢夫人招惹你了?”
良平义看了韩焉一眼,算是默认。复又道:“若不是那匈奴一家三口已死在狱中,我连他们也要提了候审的。”说着,她转换了神色,讳莫如深地一笑, “这三人到底是因何亡故呢?张汤愁眉不展,誓要抓住凶手。”
韩焉不为所动。
“罢了罢了。”良平义坐直身子,缓和神色道,“我知你是想断卉紫回宫的念头,那匈奴死了便死了,但冯公三代皆为汉室医者,你绝不肯伤他性命,又想为卉紫正名留条后路,才护他周全。那就——”良平义眼珠一转,“把他给我吧。”
韩焉思索一番,点了点头。
良平义一笑,亲自为韩焉斟满一盏温水。
门被拉开,只见一个衣着清新飘逸、模样俊秀可人的姑娘捧着把古琴进入,落座后、略整仪容便拨弄起了琴弦,传出浑厚沉稳的琴音。韩焉转了方向欣赏着女子的姿态与音乐的美妙,渐渐地出了神。
“这美女子送与你,要吗?”良平义突然问了一句。
韩焉瞥了良平义一眼:“看样子你是人生得意,开始没皮没脸了。”
“不要就不要,你想要我还不敢给呢。”良平义啐道。
“你几时跟卉紫这般要好了?”韩焉靠着案几拄着头。
“要好?”良平义摇头,“谈不上吧。”但是不要好?好似又莫名地有些互信。她迷茫了一刻,重新问道,“她走了?”
“嗯。”韩焉应声,“十多日了。”
他说着想起了那日在家,卉紫踟蹰他门前欲言又止的模样。待她鼓起勇气提起了那日在循翁处所遇之事,他竟一口答应,还安排张伍长一并入伍跟随。
感知到身边隐现着危险气味,想令她暂时躲避护她周全,是为初衷;又因擅自令她“死亡”、私自处置了她与来处唯一相连的物件而心怀歉意,他选择满足她的愿望。但,也有赌气想看她是否会有不舍,是否会忽然变了主意说:算了不去了。
但卉紫的反应,是兴奋到直扑入他怀中感谢,忘了她已“死”,忘了那一箱子手环衣物。
韩焉此刻的后悔与不安无以名状。
良平义在案几另一边一动不动地看着韩焉眼中的神思流转,适时问了一句:“究竟何事,她一定要随行而去?”
她十分期待韩焉的答案。因为,正是她说服霍去病此番将循翁师徒重新加入方技营中。但韩焉所答,竟不在她猜测的范围内,她意外、不解。
“定是因为,霍将军此行将青史传名啊。”韩焉笑道。
良平义一惊:“她又卜出来了?”
原来,良平义认为卉紫有占卜的能力——韩焉心道,暗暗一笑:她哪里会占卜,她根本是清楚事实。
还道韩焉是笑着默认,良平义长叹一声:“又坐运又可观未来,若陛下知她还活着,更是不会放她走了。”
韩焉知良平义是真心为卉紫担忧。但这并不代表她会与他韩焉建立什么稳固的关系。尽管他与卉紫行礼当日良平义出席了,尽管那之后几次三番合作。但那都是因着各取所需,或者多少因卉紫在中间牵连着。
韩焉不会傻到认为,良平义会忘记他以一个木娃娃陷害致死碧儿的仇。且她昔日曾与平阳公主为伍,而他又与平阳公主交恶。说起交恶,是何原因他也不知,但为何能如此肯定地下结论,是因他早已查清,河西之战猪野泽汇合之前、十九骑兵奉命陛下围困他要他好看,但暗中假传命令下杀手的正是平阳公主。
难道是因为他昔日假扮文太守时,窥见了公主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如何是好,腹背受敌、四面楚歌。韩焉一边在心里自嘲,一边苦笑。
不光如此,多年来鹰隼之伍如铜山铁壁固若磐石,近日却接连异动。韩焉想着,又瞥了良平义一眼。
鹰隼有明有暗,明之意为做“明”事而不是表明身份,暗则为做“暗”事而不单指隐藏身份。“明”中亦有不在册人员以防万一时留作退路,“暗”则简单多了,定然是身份行迹皆不可暴露人前的。
“明”之事皆在道义,为国本、为朝纲、为君主,手腕可强硬、甚至可暴力,却不可倒行逆施,故而也不怕有朝一日公之于众。
“暗”事尺度则大得多了,唯二的限制便是:一不违背国本、不颠覆朝纲;二不出卖主公、不背叛鹰隼。暗卫行事多以结果为导向,多年来行动次数虽屈指可数,但均以雷霆手段解决了疑难杂症、铲除了当朝异党,为巩固皇权立了不可磨灭的功劳。当然,其中不乏主观臆断、决断失误而带来的负面影响。
此番,不知是何原因,明卫不在册人员竟暴露了百余人出去。
但韩焉并不担心。他曾说过鹰隼等同于“韩家军”,陛下忌惮也情有可原。但这等同于“韩家军”的部分更多指的是暗卫。三十余年的心血早就将他的神魂与暗卫融合在一起,是任何人都拆分不开的。交出明卫那百人,不过是断尾求生罢了,于他而言不算损失。
古琴之声浑厚铿锵,盈盈不绝。韩焉的手指不觉随之叩动桌面、打起了节拍。
良平义的余光因这突然的律动吸引,视线顺着手指上移,最终定在韩焉侧脸。她迅速转开视线。
她怎会忘记碧儿之死。她的新生,是碧儿换来的,是一人以归零为代价,换来另一人的十分。
她并非没有机会直接取韩焉性命。取一人命不难,但会触碰到禁忌的开关,最终的效应很可能扩大到朝堂不稳、政治动乱。她不能如此,故而她获取自由后,未将韩焉当做第一关来攻取。相反,因着卉紫等关联,她还能与韩焉相互合作、各取所需。
直至,江都王刘建一案,她与鹰隼各自行动之时,由其中一个明卫切入,挖出了一百零二个不在册人员。为安抚刘彻,她先交了四人与他,原计划是细水长流用来堵刘彻嘴巴,直到她发现,平阳公主已提前对韩焉发难。若她以剩余近百人助一臂之力,会不会既能帮刘彻夺回鹰隼铁符,又能助平阳除了韩焉?
若行得通,可借一百人再挖二百人,直至连根撅起。若行不通,也可以一石头投湖试水深浅,借以警示刘彻。鹰隼越坚固,刘彻将越是如鲠在喉。天子的疑虑才是重伤朝臣的利剑,杀人不见血。
所以,她请霍去病带卉紫离开,避免这纷争。
说起来卉紫会不会卜到,她现在的夫君,或将临大祸?“卉紫为你卜过卦吗?”良平义忍不住问道。
韩焉摇了摇头。
良平义松了口气,一副调侃的样子:“还道你会关心下自己的仕途。”
韩焉没说话,手指仍在轻轻叩击。
卉紫早就说过他韩焉元朔三年便死了,卉紫所知的事实里,当下并无韩焉其人。她根本就无法预判他的将来,更加无法预判,她收下韩焉的婚书之后的将来。
一百零二,不过明卫总数的五分之一。与暗卫人数相比更加不足为虑。这一百人,可以换来短暂的安稳了。可之后呢?又会如何?刘彻芥蒂既生便不会轻易消去,若他哪天疑心再起,又要挖出百人,怎么办?若他觉得挖人没意义,直接发难迫他交权,又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