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都老了》银海拾贝

12、第十一章 我爱你，所以……

　　我独自坐在录音室角落里的折椅上，左手支着前额，好让沉重的头不至于砸向桌面，四周忙碌的工作人员仿佛都从世界上蒸发了一般，我的时间还停止在昨天那双紧紧握住、誓死不放的手上。
　　“蓝，怎么样，还行吗？”
　　手里握着一卷稿纸，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看着我的是藤真健司。在公众场合他总是这样称呼我。
　　自从上次被他诱拐到东大的校园频道上清唱了那首《拂晓的机场》之后，他就没日没夜的在我耳边软磨硬泡，让我作《拂晓的机场》的主唱。最终，在耳朵还没有被磨出茧来之前，我答应了他的要求，并同意将这首歌作为翔阳的第二张专集的同名主曲。昨天，他到网球俱乐部来找我就是为了商量今天的录音。
　　看着那双呈现在我眼前的放大的眸子，在刘海的掩映下闪着焦虑，我轻轻一笑：“呐，健司，我没事。”
　　“可是你昨天晚上一宿没睡。”
　　“呵呵，让健司担心了呐。没有啊，我只是睡得晚了些。”
　　“哼，晚一些？是谁凌晨三点多还靠在窗户边数星星！”
　　看着这个住在一起三年的室友，我这才发现他的眼圈也泛着黑晕，心中不禁涌出一丝愧意：“是因为我拉开窗帘，外面的光把健司弄醒了……呵呵，对不起，健司，改天我请你吃鳗鱼饭。”我鬼鬼的笑着。
　　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气：“算了，‘同居’三年，我还不知道你的德行，我还想多活几年。”
　　“呵呵……健司，人家是真心实意的，你那么关心我，怎么我也要好好表示一下吧。”
　　“免了！我只是关心我的专集。”他直起腰，拍拍我的肩，“蓝，如果今天不行就算了，你看看你，都成了世界濒危动物了。”
　　“呵呵，那是，‘天才’可是要多少万年才出一个啊。”
　　弯着眉眼，看着揉着太阳穴的藤真，我真的有种上前拍拍他肩膀的欲望，“呐，健司，再揉下去，眼角会被你揉出皱纹的哟。”忽然间，脑海中蹦出一个声音：呐，国光，你再不笑，会老得很快的哟。……呵呵……不二周助，你究竟怎么了，当断不断，必受起乱呐……我努力的甩甩头，想把那张扑克脸甩出去。
　　“周助，回去休息吧。”藤真扔下稿纸，上前扶住我。
　　“不，健司，不能因为我，让翔阳的第二张专集再拖下去。”
　　事实上，早在两个月之前，翔阳的第二张专集就基本成形了，后来是因为藤真执意要把《拂晓的机场》加进去，并将其作为主曲，才对原类的内容进行了调整，现在一切都准备就绪，只等着这首《拂晓的机场》。
　　“可是你现在的状态……”
　　“没关系，我只靠一会儿就好了。何况‘天才’唱歌是不用睁眼的，呵呵……”话一出口，立刻就觉得自己真的很没有责任感。可是不知为什么，自己很喜欢这首歌，也很想唱这首歌，尤其是今天，真的很想唱。也许是藤真谱的曲子很上口，也许是我的时针又被那双手拨回了从前。

　　凌晨四点的机场
　　清风撩动我的头发
　　星光摇曳的夜空缀满银色的惆怅
　　轰鸣的客机划破天幕
　　碾过我的心房
　　流星
　　为逝去的时光陨落
　　歌声
　　为远行的人儿轻唱
　　……
　　一走进翔阳的录音室，我就听到了那牵人心肠的旋律，虽然只听过一次，而且是没有伴奏的清唱，但那清亮的嗓音把歌中的一字一句都烙上了我的心房。

　　昨天，看着周助安顿好两个孩子，费尽口舌打发掉众人之后，夜幕早已降临，我和他踏着月色，向东大的宿舍区走去。一路上，没有话语，不想对白天越前的话做更多的解释吗？
　　还象以前一样，周助总是慢我半步地走在我的左后方，时光仿佛又回到了国中，但是，我的心久久的悬着，甚至比没有他的音训的时候还要心悬。我不时的回头看看那张淡如浮云的脸，好象转瞬之间便会从眼前消散一般。
　　来到他住的学生公寓楼下，才发现和我的公寓只一楼之隔。我当时真的不知道是感激上苍还是痛哭流涕。原来整整一年的时光，他一直就在我的身边……
　　“呐，部长，我到了……”
　　从学校大门到宿舍原本要３０分钟的路，现在却如此的短，短的让我们相互问候的时间都没有。校舍门口的天堂树下，他看着我，在等待我的道别。周助啊，连宿舍都不想让我进吗？……
　　有太多的话想说，可是到了嘴边就是说不出来。
　　看着眼前这个还像往常一样，揣着手在寒风中微微跳脚的人，我终于从良久的呆滞中醒过来。还是和以前一样怕冷啊。
　　“周助，上去吧，这里冷。”
　　“……呐，部长……”那张笑脸在风中轻扬，“再……”
　　“住口！”我的手如同受到了强烈的刺激一般，反射性的按上那张已经微微发白的唇。我知道自己的手在抖，而且抖得很厉害。看着那结满哀伤的眉头，我按住了即将上扬的嘴角。
　　“周助，不要对我说那两个字……我不要听……”我真的很害怕那两个字
　　“……”
　　“周助，明天……”
　　“明天，我答应藤真去录音。”
　　“……”还是不想见到我吗？
　　“部长，回去休息吧，等明天忙完了，我会去找你的。”说完他头也不回的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没有回去，因为我的心在提醒我，如果不紧紧的抓住他，我就真的会永远的失去。整整四年，失去他的手冢国光是怎样的，我自己最清楚，我不要生活在没有周助的日子里，我不能生活在没有周助的日子里，因为……因为……我爱他。
　　看着周助离去的背影，在网球俱乐部所听到的话，再次象恶魔的爪牙，撕扯着我。
　　“……不二学长……在四年前就不能打网球了……他的右手废了……”
　　“呐，国光，结束吧，我们结束吧。”
　　“……因为……我不再爱你了……”
　　靠在天堂树下，我默默的念着：周助，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深秋的夜，风儿带着寒气侵入我空洞的身躯。然而，没有感觉呢，不觉得冷呢，仿佛一个站在绞刑架下等死的犯人，麻木的失去了知觉。低着头，眼睛盯着地面的一点，但很快又扩散成灰色的材质。
　　天空的猎户座渐渐西移，四周开始浮起湿冷的秋雾，嘴里呼出的气在面前迅速凝结成水滴，顺着前额垂下的刘海跌落到地面，一滴一滴……我的心仿佛听到了水珠撞向地面粉身碎骨的声音，犹如一块块巨石在我空洞而干枯的心井中落下，深远而沉闷的声音在耳边久久回荡……
　　恍惚间，感觉到有人走进的气息。是熬夜回来的学生吗？抬头望去，不禁连连感叹，路灯下背着网球袋的人……是越前啊……
　　藏青色的运动外套在幽幽的路灯下透着湿气，发稍上挂满了秋日的白露。看来在雾中走了很长的时间啊……
　　回想着网球场上扬的右手和周助追着奔跑出去的背影，我心中的酸涩是什么？是嫉妒啊。过去四年，一直陪伴在周助身边的人，只有他不是周助的亲人或儿时的玩伴，只有他，是周助在国中才认识的同学。
　　也许是发现我在这里，最初的时候，越前的脸还微微发怔，但很快，我从他上扬的嘴角边又读到了些许昔日的光阴。
　　“呐，部长，等得很辛苦啊。”
　　等待，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不知道结局的等待。三年前在德国，等着大石回信的那一个多星期的焦虑，让我深切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内涵。然而现在想一想，那不过才十天。周助呢？是整整四年……
　　“部长，天亮还早，再和我打一局吧。”
　　“……”
　　“东大有个不错的网球场，虽然没有灯，还起雾，但雾不是很大，路边的灯光也能照到一些，应该还是可以打的吧。”
　　“……”不知道是该拒绝还是该答应，踌躇间，越前已经转身走去。

　　接着对方打来的球，我的思想中只有一个认识，越前真的长大了。黄色的小球在他左手的控制下，随心所欲的寻找着落点。速度比白天快，力道比白天强，判断也比白天准，而撞在我球拍上的深重更昭示了他内心的沉稳。
　　球场上万籁俱静，只回荡着空鸣的击球声，周围的万物仿佛都在注视着球场上的来回，就连路灯也尽力的透过白雾，想将场上的每个动作看清。我的心被什么牵引着，三年来，自己从未如此的沉静。看着越前逐渐加快的碎步，慢慢透亮的眼睛，我体内原本已冰凉的血液又开始沸腾。
　　没有局数，也忘记了比分。黄色的小球一直在眼前穿梭，直到东方的天际泛出鱼肚的白。薄雾渐渐散去，两个人才没有力气地并排靠在树下，坐在草地上，听着胸中的喘息。

　　“呐，部长，你为什么打网球？”闷闷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为什么？从小就生活在那样的家中，尽管爷爷百般疼爱，但是孤独一直和我形影相伴。除了网球，自己还有什么？没有。
　　“部长，在德国打网球好吗？”
　　“……”不好……
　　“部长，为什么回来？”
　　“……”
　　“是回来找不二前辈的吗？”
　　“……”
　　“部长还和以前一样呐……”
　　“……”
　　“在我读国中之前，我一直跟在父亲的身后。”长长的沉默之后，越前还是开了口，“我打球是为了从父亲那里赢的胜利。国一输给部长的时候，我当时一点也没觉得难过，仿佛输给你是天经地义的事一般……”
　　“……”第一次听到越前那么多的话……
　　“还记得那天在立交桥下，部长你就象战神一样……那以后的日子，我一直追着部长的步伐往前赶……第一次发现打球不仅仅只是为了胜利……”
　　“越前……”
　　“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站在另一个人的身边……”
　　“越前！”我的手滑落到草地上……
　　“那些日子，我很讨厌不二前辈……仅仅因为比我早出生两年，他就能永远站在你的左侧……我曾发誓，我要打赢他，大雨中，他却象山峰一样横亘在我的面前……”
　　“……”
　　“乾前辈说不二前辈的资料是永远收集不到的，我却不以为然。那时，我天真的以为不二前辈只是技术上略微比我强，只要我努力就一定能超越他……”
　　“……”
　　“可是……部长，我错了……我这一辈子也没有可能超越他了……”
　　“……”
　　“在部长走了之后，我才清楚的看见了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在我的记忆之中，不二前辈从来没有输过……他就好象是网球场上的魔术师，无论情况多么的恶劣，无论对手多么的强劲，他总能带着我们走向胜利……最初，我以为他想乘机得到青学第一的位置，后来……发现他每次赢球之后总会往休息区看，好几次撞到那个没落的眼神，我才明白……不二学长……在找你……“
　　心中的痛让我浑身猝然一紧，手指狠狠的陷进了泥土。一滴冰凉落在了我的手背，是秋天的露水还是那个骄傲的泪？我没有侧过头去探究，因为自己的眼睛早以看不清晨光中的事物。
　　“那是我第一次站在球场边看着一个人比赛而被震撼……全国大赛后的那个夜晚，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可是……”
　　闭着眼，头靠在树干上，听着越前的讲述，四年的时光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的从脑海中闪过。那个拼搏的周助、微笑的周助、奄奄一息的周助、痛哭的周助、绝望的周助、垂着右手的周助……真希望受伤的那个是我……
　　“……部长……你从德国回来干什么？”
　　“……”
　　“怎么不说话？不二前辈又不在这里。”
　　“……”
　　“是回来找他的吗？”
　　“是！”
　　“……你……还爱他吗？”
　　“爱！”
　　原本抵着我身侧的手肘微微的一震。
　　“……那……部长对不二前辈说了吗？”
　　“……没有……”
　　“为什么？！”震怒的声音让我猛的睁开眼睛，然而还没来的及看清楚，身体以被人一把抓住领口提了起来，眼光对上的是溢满泪水却充斥着怒火的深邃。
　　“为什么不告诉他你爱他？！”
　　没有勇气的撇开目光……为什么不说？……“因为他说他不爱我了……”
　　领口的力道松动了，我转过头去，发现了那张陷入震惊的脸。
　　“昨天，他亲口对我说他不爱我了。”
　　“部长，你相信了？”
　　“……”不，我不信！可是……
　　“部长，不要相信！不要相信他的话！”眼前的人象疯了一般的猛烈摇晃着我的肩，“不要相信！他在撒谎！”
　　越前……泪水顺着他还没有干透的泪痕再度涌出。
　　“部长，不二前辈他在撒谎！他在撒谎！他爱你！他爱你！”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量，手搭在我的双肩上，头深深的埋着，“球场上他为了实现你的愿望打着网球，为了让你放心才不断的和我练习，受伤昏迷的时候，喊的是你的名字，左手在草稿纸上写的尽是‘手冢国光’……部长，他在撒谎！”
　　“……”
　　“……你知道吗，四年了……有多少人想踏进他的生活，想让他幸福……可是没有一个人做到……因为，不二前辈一直都爱你，一直都在等你回来！”
　　“……？”
　　“……部长……不要答应他分手的要求……”
　　“……”一把抓住搭在我肩上的手，“越前……为什么告诉我？”
　　深埋着啜泣的头终于抬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个高傲的人如此惊慌。不期望他的回答，也不用他回答，在昨天的球场上，我的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我转身去拾地上的网球袋。
　　“我爱他……因为我爱他，所以……希望他幸福和快乐……”
　　拿东西的手在风中顿了顿，挎上沉重的球袋，回头正视那双含着泪却依然高傲的眼。
　　“越前，我会做到的！”
　　“……哼……”张扬的笑又从新回来了，虽然历尽吹打，虽然还浸透着苦涩，“……不二前辈现在应该在翔阳的录音室……”
　　“……谢谢……”
　　越前，我会做到的！因为周助爱我，我也爱着周助，而且比任何时候爱得都深刻。

　　那个笨蛋竟然找到这里来了……隔着录音间的钢化玻璃，看着站在藤真身边的人，原本整理好的大脑一下又乱了起来。刚才试音试了好几次，效果都不好，藤真说是感情不对，心没有到位，好不容易整理好混乱的思绪，这下真的前功尽弃了。
　　目光相对的时候，我心中一震，是什么？虽然还穿着和昨天一样的衣服，但是，是什么让我的神经，我的每一个细胞都如此震撼？他和昨天不一样了，眼波里传递的是什么？懊悔？痛惜？坚定？还有……爱？……第一次，如此坚定不移的从那双镜片后面的眸子中传来，不，是从他的身上强烈的散发出来。我的心找不到落点，全身都在发颤。回来了，真的回来了，那个青学的帝王——手冢国光。

　　“真是佩服啊！”我的眼睛只盯着录音间里的人，听着身边一个幽雅的声音徐徐道来，“阁下居然能找到这里来。”
　　“学长不欢迎吗？”
　　“当然！”
　　“什么？”侧过头去正撞上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第一，这里是录音室，我们在工作。第二，昨天见了你之后，那个家伙一宿没睡，害得我也受累。”
　　“……”周助也一夜没合眼……
　　“不明白吗？彻夜未眠外加心绞痛。”
　　“……”
　　“真是不明白，蓝怎么就偏偏喜欢上一块木头。长的没有忍足帅，声音也不比幸村甜，做事没有佐伯细心，心也没有迹部体贴……”
　　“学长对周助很了解吧？”
　　“当然，再怎么也‘同居’了三年。”
　　看着那张调侃的脸，就让我想起了忍足侑士！不知道越前所说的“有多少人”里，藤真是否也有一席之地。
　　“你生气了呢。”
　　“……”
　　“呵呵……”一张春天般灿烂的笑脸就这么呈现在我面前……好象周助……
　　“你很开心？”
　　“是啊，如果我那样说你都还不生气的话，我就真的替蓝叫不值了呢。”
　　“学长……”
　　“不要感激，我不是为了你。”看着他的目光转去的方向，我看到了那个窝在录音间里几尽呆滞的人。

　　我不能接受他！
　　尽管我的感情在告诉我：我爱他！但是我的理智却在拉扯着我的心。昨天看着他和越前的比赛的时候，我就下定了决心。现在面对着重回帝王气势的人，我更加坚定了我的意念。手冢国光，他不是只属于我不二周助。他有他的家族，他的亲人，那个盼望他成人的老人，还有……那个等着他回去的网球场……他不属于我，很早以前就不属于了。我没有权利捆住他，更没有权利毁了他。不二周助的网球时光因为意外早早的就落下了帷幕，而他的才刚刚开始……
　　没有别的选择啊……虽然生离死别永远都啄人心肺，但是经历过一次，第二次仿佛就不那么痛了呐……
　　抬头看看那熟悉的身影，我又好象回到了四年前那个灯火辉煌的机场……
　　再见，国光……

　　凌晨四点的机场
　　清风撩动我的头发
　　星光摇曳的夜空缀满银色的惆怅
　　轰鸣的客机划破天幕
　　碾过我的心房
　　流星
　　为逝去的时光陨落
　　歌声
　　为远行的人儿轻唱
　　……

　　悲凉的风在录音室里徘徊，所有的人都呆滞在原地……
　　周助……我紧紧的攥着拳，心惊肉跳的看着他，眼角闪着泪光的人仿佛在向我永别……
　　想立刻把他拽出来拥在怀里，却被藤真死死的摁住，举手在嘴边，示意我不要说话，……他在录音……
　　终于，结束了，我二话不说左手拉着周助，右手抄起他的大衣，向外走去。

　　他的手拽的好紧，生生的仿佛骨头都被捏碎了。走的太快，我几乎快跌倒。秋风中看不见他的眼睛，只有滚烫的泪迎面亲啜着我的脸。
　　“部长……停下……”
　　……

　　周助，你在固执什么？你在想什么？你是爱我的啊！想放弃吗？
　　他在哭！是为我难过……他爱我……可是……

　　周助……
　　国光……

　　正因为我爱你……
　　正因为我爱你……

　　所以……
　　所以……

　　我决不放弃！
　　我放弃……

　　“周助，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