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灿烂的日子》毛小牛

8、9

　　10.

　　在距离S镇不远的N省，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地质公园。它毗邻大西洋，完全沿着海岸线而建，蜿蜒的栈道穿过茂密的树林，走在上面可以看松鼠和浣熊在树林里穿梭，如果运气好的话还能看到狐狸，林中的空气中总是浮动着一股湿咸的海的味道，当听到海鸥的叫声，再转过两三个大弯——就能看到一片开阔的，长了很多芦苇的沙滩和泛着白色巨浪的海了。

　　这个时候，在空无一人的栈道上，陈安平正背着大包往前走，王亮则面无表情的跟在后面。

　　前一天，由于想出去的计划被下雨和王亮的无精打采给耽搁了，所以第二天陈安平干脆打好两个人的背包，把睡死在地上的王亮硬拖起来，然后趁他没睡醒的时候把他连拖带拉拽到了出租车上，手法形同绑票，专业得很。

　　王亮醒了之后，发现自己坐在飞驰的汽车上，左手腕红了一圈。

　　“你把我拽出来的？！”他眯着眼睛问。

　　“对啊。”理所当然的回答。

　　王亮深吸一口气，随后二人都不再说话，直到几分钟以后，王亮看着窗外突然说了一句：“我的期末论文写不完了。”

　　“申请延期吧，不会影响成绩的。”陈安平看着王亮的揉自己的手腕，动作粗鲁。他知道王亮很烦躁，在国外念大学，大二的学分就是优胜劣汰的凭据。

　　“我不知道你劲儿这么大。”王亮没有接他的话，只是苦笑了一下，“你还是人吗你？”

　　“力气是童子功，得从小练。”

　　十几分钟过后，陈安平开始整理他的背包，他的肩膀上沉甸甸的，那是王亮的脑袋，他又睡着了。

　　脖子上感受到一阵暖烘烘的气息，陈安平稍稍一扭脖子，就可以看到王亮的发顶，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还是伸出手，用食指慢慢地摸上去。王亮的头发黑亮，柔韧，就像玻璃丝一样。

　　王亮并未睡熟，陈安平把手伸过来的时候他就醒了。面前的车窗反射着身后的景象，王亮看到陈安平的手在微微发抖，眼神有些呆，还有些难过，脸上却露出一丝温柔的笑。王亮盯着窗户里的脸看了很久……直到陈安平把手拿开，他才重新闭上眼睛。

　　痛苦，不是一蹴而就的。

　　王亮时常这么想：就像制茶一样，痛苦犹如新的，湿淋淋的茶叶被狠狠地掐下枝头，然后像发酵一般死死的闷在心里，直到失去了水分，新鲜的绿色变成铁锈似的红色，它开始像干瘪扭曲的茶叶一样在滚烫的心里张牙舞爪，时不时的伤害着神经和血管，刺痛泪腺和大脑，最后怒急攻心，吐血，失控的痛哭，发疯，甚至死去。

　　这些，陈安平走到哪一步了？

　　其实王亮不喜欢男人，一点也不喜欢。

　　让他答应陈安平的原因，只是对女人的极度失望和强烈的报复欲，再加上一点疯狂的本性。

　　现在，又多一个“好奇”。

　　从一开始他就觉得陈安平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现在，王亮确定了这一点。

　　陈安平是一个非常内敛的人，他的喜怒哀乐基本不表现在脸上，即使对着王亮这个他“喜欢”的人，还是不冷不热地。但陈安平喜欢在王亮没有察觉的时候做一些小事。王亮功课太忙的时候，衣服常常是陈安平拿去洗再收回来叠好，王亮的早饭和晚饭都是陈安平做的，王亮喜欢在地上睡觉，陈安平就把公寓里所有铺地板革的地方都换成了地毯……这样的事陈安平作了很多，可等王亮回头去问他的时候，得到的却是爱搭不理的几个字而已，好像王亮问了多么白痴的问题似的。

　　如果陈安平不喜欢王亮，他没必要这么做。如果陈安平喜欢王亮，他没必要偷偷这么做，反正他该说得都说了。

　　如果陈安平把王亮的当成谁的替代品了，那么一切合情合理——他情不自禁的做了很多事，但却不愿意投入更多的感情，因为王亮不是正主。

　　王亮和陈安平每日朝夕相处，二人公用的电话就在客厅里，陈安平在打电话的时候，王亮曾不止一次的听到“静平”这个名字。

　　傻子也能猜出来，“安平”，“静平”，这人必定不是他的兄弟就是姐妹了。

　　每当电话那边的人提及这个名字的时候，陈安平的反应无一例外都是皱眉，垂头，叹息。闭上的眼睛好像包含了无尽的痛苦，和刚才陈安平触摸王亮头发时眼中的痛苦如出一辙，还有，和以前很多次他无意中凝视王亮时流露出的痛苦都极其相似。

　　他们才认识不久，王亮自认为那痛苦与自己无关。

　　所以是因为“静平”吧。

　　王亮凝视着车窗上自己的脸孔，这只不过是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后面藏着一个黑色的灵魂，这难道就是陈安平想要的吗？

　　一路无话。

　　进了地质公园，两人一前一后在栈道上走着，陈安平偶尔会停下来拍照，但是并不经常和王亮说话。无聊之下王亮只好自己找事干，他先是左右张望，然后发现旁边的草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王亮先回头看看陈安平，他正在拍一棵长相怪异的植物，根本没注意往这边，于是王亮跳下栈道，往那个方向走去，才走了几步，那东西就跑出来了，原来是只浣熊。

　　王亮记得小时候吃过一个牌子的方便面，商标就是一只很肥浣熊，和面前这只像一个妈生的：都有一条蓬松的带着圈纹的尾巴，脸上带着黑白相间的花纹，乍一看跟侠客佐罗似的。王亮顿时起了玩心，因为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浣熊，所以他蹑手蹑脚的走过去，打算把那只看起来傻的要死的动物抓住。

　　离浣熊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王亮的胳膊被拽住了。他回头，看到陈安平正恶狠狠的瞪着他：“你要干什么去？”

　　王亮莫名其妙：“我就是想看看那个。”

　　他指了指身后的浣熊，有些惊异于陈安平恶劣的口气：这人该不会什么极端动物保护主义者吧？

　　“我没想伤害它。”

　　“你知不知道浣熊的爪子有多锋利？”陈安平把王亮拉回栈道上，速度快得让人以为后面有熊在追他。“浣熊轻轻挠你一下，你的胳膊就能皮开肉绽了，这还是轻的，刚才那只明显是保护幼崽的母浣熊，你惹了它，它会要了你的命的！”

　　王亮的手被放开了，大概是因为现在安全了，陈安平的脸看起来总算不那么凶恶的了。

　　“野生动物，不管吃草的还是吃肉的，你都离它远点。”

　　王亮摸了摸手腕，一天被人捏了两回，看来不紫也得青一大块了。

　　“我说，你一只眼睛拍照片，另一只眼睛还得盯着我，真忙啊。”

　　这句话带着明显的嘲弄，陈安平的脸色却没有丝毫变化。

　　“你把我拽到这来到有什么意义吗？”王亮不耐烦了，他最讨厌陈安平这幅滚刀肉一样的架势：打骂由你，我就是没反应。“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我还有论文要写，没时间陪你在这晃荡！”

　　“这里的海可以游泳。”

　　陈安平看着王亮，声音平静。“虽然现在是三月，但海水还是很凉，你不是喜欢冬泳吗？这里的海是附近唯一可以游泳的。”

　　王亮慢慢的转过来：“你知道我喜欢冬泳？”

　　“我知道。”陈安平突然露出一个很不怀好意的微笑，“去年冬天，学校要砍温莎公寓前面那棵古树，整座楼的男生都脱光了躺在雪地里抗议，你是里面唯一的亚洲人。当时校报的记者去采访，问你为什么能像加拿大男生一样可以躺在雪里那么久，你说你从小就喜欢冬泳，所以不怕冷。”

　　陈安平说得头头是道，王亮倒有点哭笑不得了。

　　“我以为校报那种垃圾不会有人看的。”

　　“我没说我看过，只是那个采访你的记者正好是我们系的，跟我同班，而且上小课的时候就坐我旁边。”

　　王亮傻了。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只好摇摇头。“我也是受人之托罢了，我在咖啡馆的同事有一半都住温莎公寓……”

　　“那你要留下来吗？”

　　王亮笑了笑：“当然。你这人也真逗，这种事干嘛不早说啊，闷到最后好事都成坏事了，行了，走吧走吧。”

　　没走两步，突然又回过头来。“你那么喜欢摄影，为什么不转到美术系去？”

　　陈安平举起相机，冲着回头的王亮“咔嚓”一声，然后才慢悠悠的说：“我不喜欢摄影，只是和你一样，受人之托。”

　　王亮看的清楚，陈安平在说这一句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倦怠感，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名字，静平。

　　但是他什么都没问，只是甩甩手继续往前走，想到透心凉的海水就在前面召唤，王亮突然有种兴奋的感觉。

　　已经如此压抑的活了那么久，该是好好释放一下的时候了。

　　海边的气温要比陆地上低得多，强劲的海风吹过，能把脸都吹僵了。这一片海并不是夏威夷那样的碧海蓝天和金色沙滩，它的颜色趋向于灰蓝色，如果天气不好，则更是巨浪滔天，让人无法靠近——听说全世界最高的浪就出现在这附近。沙滩是发白的颜色，既没有贝壳也没有小螃蟹之类的东西，有些地方长满芦苇，有些地方是粗糙的黑色岩石——总的来说，这是一个比较荒凉地方，但是王亮丝毫不在乎，比起那些阳光明媚的海滨胜地，他更喜欢这里的海，带着浑然天成的犷悍之美，只要置身其中，好像就可以获得无限的力量。

　　然而这边，陈安平却在发抖。他也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因为听说这片海可以野泳，所以想带王亮过来看看。但他没想到海边竟然这么冷，而且四面八方都有海风吹过，根本无处可躲。

　　不过王亮很明显是喜欢这里的，他脸上的兴奋陈安平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至少没有白挨冻…..

　　“啪！”一件厚厚的外套突然落到陈安平身上。

　　“你怎么冷成这样啊，要不下来跟我一块游吧。”

　　陈安平抖抖索索的把自己裹进王亮的外套，然后使劲摇头：“我在这，你去游。”

　　王亮无所谓的耸耸肩，然后把身上所有的衣服都堆到陈安平身上和腿上。自己则是浑身光溜溜的，赤着脚走到几米外的海水里，脸上一幅舒爽到极点的表情。冰冷刺骨的海水一下一下的舔着脚背，激得王亮从脚到头一阵战栗——他唯一不怕冷的时候，就是冬泳的时候。

　　随后，王亮开始往身上撩水，做热身运动，海风把他长长的额发吹起来，从陈安平的角度刚好能看见一个分明的侧脸，他慢慢的拿起相机，对准了远处的王亮。

　　因为浪比较大，所以王亮没有往远处游，最后他会潜下去，让自己悬在水中。

　　海下面是一个冰冷的，安静的世界，置身其中，王亮觉得自己的大脑好像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他可以什么都不用想，可以把什么都忘记了，幽暗的水纹反射着天光，好像一道屏障将王亮和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隔开了，给了他奇异的安全感。

　　在这里，不会有谁来伤害他。

　　王亮眷恋这样的感觉，冰冷的水让人的思维也倦怠起来，安静的空间偶尔会有汩汩的声音，这时候的他总觉得自己仿佛是在羊水中睡觉的婴儿胚胎——不可思议的安宁，让他不想离开。

　　就这样死去，不也是很幸福的事情吗？王亮恍恍惚惚的想着，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又往头上看了一眼，一个裹着外套瑟瑟发抖的身影突然冲破屏障进入他的大脑。

　　王亮闭上了眼睛，嘴角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微笑，然后开始上浮。

　　有些事情，总是身不由己的。

　　他突然又想到，如果陈安平真的看不见我了，他会怎么样呢？

　　王亮看着里自己越来越近的海面，然后改变了上浮的方向，直到远离了入水的地方，才猛地一下冒出海面，清凉的空气狠狠地冲进肺中，刺激地王亮一阵晕眩。他慢慢的游着，业不着急上岸，直到看到一块巨大的，可以隐藏自己的岩石，才开始慢慢靠岸。

　　站到岩石后面，王亮可以清楚地看到陈安平坐的地方：没人？

　　瞳孔缩了一下，他的目光向旁边扫视，看到了自己的衣服，然后是一串脚印，然后是——

　　陈安平。

　　他站在海浪打不到的地方，正使劲的盯着海面，双手攥拳，颈部不自觉地绷紧，眼神焦急，或者还带着些恐惧。

　　王亮知道自己的肺活量极大，潜水时间一般比人要长……陈安平看不到自己，着急了。

　　王亮微微笑了，漆黑的眼睛却没有笑意，他靠在粗糙的岩石上，似乎在享受陈安平的表情，他甚至想：陈安平的表情还应该再深刻一些才对。

　　所谓邪恶，也不过如此吧。

　　王亮离开了岩石，向反方向走去，他打算到远处的灯塔上遛一圈再回来，那时候再看陈安平的反应，应该更好玩。

　　走了几步，身后传来了扑水的声音，王亮回头，这一回，他没有笑，只是冷淡的看着远处：陈安平跳进水里，到处摸索着，似乎真的以为王亮出事儿了。

　　笨蛋，穿衣服下水，只会让自己越来越冷的。

　　王亮就这么一直看着，却并没有往前走的意思。

　　Pervert，变态，这个词不就是指他自己吗。

　　有时候，王亮会变得非常喜欢折磨人，他喜欢折磨人的感觉，尤其是折磨喜欢自己的人，看着他们因为自己而反常，而失控，他可以从这种行为里获得空前的满足感。

　　过了五分钟，看到陈安平还没有上岸的打算，王亮这才慢慢的下到水里，向那边游去，他不能让陈安平发现自己是在耍他，不然就没意思了。

　　王亮游到陈安平面前，看到他的嘴都发青了。

　　陈安平也看到了王亮，他湿淋淋的站在海水里，上下左右将王亮打量了一遍，脸上既没有高兴，也没有生气，只是用平淡的声音说道：

　　“你回来了就好。”

　　清冷的眼里，带着露骨的疲倦和麻木。

　　王亮一手扶着陈安平，另一只手却攥紧了。

　　为什么要一边着急，一边却又是这样的表情？陈安平的眼睛好像在说，啊，反正你没死就行了。

　　王亮头一次有了种挫败感，他看不懂陈安平的想法，刚刚还满涨的心被陈安平的眼神戳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