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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算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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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出了洞穴,眼前白茫茫地一片,白茫茫的天,白茫茫的地,白茫茫的山峰,除了雪,便是雪的颜色,只有盘坐在他身旁的人,一身青布衣衫,衣料光滑柔顺,摩挲着她的指尖,竟然透着丝丝温暖。可是,那人的脸却陌生得紧,她吓得嗖地坐起,“我……你……我……”
“你到底要说什么?”那人侧过头看着她。
“我死了?”
“跟着本公子哪那么容易死!”口气张狂得意,与子颜一般。安乐看了看胡乱套在自己身上的青布衣衫,居然里里外外都暖烘烘的,面料想必极其珍贵,又看了看她刚刚躺过的毯子,锦绣织纹,人界最好的织锦师也织不出来,她曾躺过一次,“你……你……你……子颜?”她纠结在他面无表情的脸面上,也不知这人随身带了多少张面皮,便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她知他最恨别人说他的易容之术,也不敢开口,憋着笑,却在心里转着弯儿嘲笑他蹩脚的易容术,每次把自个儿弄得寒碜碜的,除了那双不称心或寻思着坏主意便微微眯起来的眼,还有那一笑便扯起来的嘴角,清雅舒缓,张狂也好,讥诮也罢,总透着一股威仪之势的声音,整张脸面便再无一丝生气,死气沉沉,真有点人不人鬼不鬼的味道。
是呀,她与他差点真变成了鬼,她想起当时情形危急,自己被憋得晕了过去,便再无记忆,“我们……怎么出洞穴的?”
子顔却问,“你晕过去之前,唧唧歪歪地念叨些什么?”
她想了想,“一小段佛经偈语罢了。”大概生命危亡之际,会不由怀念人生在世的某个片段,而她恰巧想起父亲常念来的一句佛语,便不由地念了出来。
“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合会有别离,无常难得久……”子顔扯起嘴角笑起,“这几句也算妙哉,我倒可以讲一个故事于你听。”他理了理衣衫的袖口,端坐几分,才道,“此乃南国一段秘辛,本不足为外人道也。”
安乐正襟危坐,想着此人难得严肃,想必要讲的故事必定也端严万分,哪晓得他讲的乃是一段风花雪月之事。
听他道:“南国开国之王杜同本乃天界一员神将,此人才华横溢,性格冷淡,偏又生得俊逸非凡,据说乃世间第一美男子。惊才绝艳之人自然入了当时天界三公主的眼。只因他多看了一眼天界镇宝‘合欢玉葵’,三公主为讨得他欢心,居然偷得此物,双手奉上。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杜同对那捧玉的女子,自然不屑一顾。三公主一腔痴情终落得覆水东流,只可惜了那宝贝,三公主心灰意冷之下,摔得粉碎。那时正直天下大乱之时,杜同因平定动乱立下大功,封赏异神界之南,聚集神鼠一族,成其南国之王,逍遥快活,不久便娶了本族一女子。那三公主因摔了天界镇宝,虽贵为公主,也难辞其咎,被囚在自己的玫瑰宫内。也不知她使了什么法子,杜同新婚之夜,居然被她绑入玫瑰宫,强行灌下欢合酒,与其一夜风流。这样也罢,生米煮成熟饭,杜同不认也难,即便是她父皇,为其名节,也会一纸诏书,成全了她。可是,她却是一个烈性女子,像她玫瑰宫内满园的玫瑰花刺,蜇伤别人也蜇了自己,她居然拔了剑自刎于玫瑰花丛之中,连杜同也分不清哪里是玫瑰的红艳哪里是她鲜血的颜色。生前她爱极了玫瑰,死后魂灵也成了精,融入玫瑰花丛之中……”
安乐嗖地站起,因过于惊惶,又摔倒在地,“你是说,那……那……玫瑰花精是……是三……三公主……”
子顔见她满面都粘着雪,额头上、睫毛上、嘴角上、鼻尖上……甚是滑稽,忍不住笑了笑,道,“你也莫慌,我只是觉得此处玫瑰花精诡异莫端又法力强劲,看不得人成双成对。”他道,“我之前也听得许多万蛇崖玫瑰花精的讹传,都说那花精致人死地之前,都会问上一句,‘你爱的人不爱你你会怎样’,至今为止也只有一人的答案合她意,而逃出此地。”
安乐摸了摸面上的雪,问道:“什么答案?”
子顔扯了嘴角,“想杀了她,但又舍不得她死,大概只好杀了自己。”
“这人真乃痴人。”安乐道。
“南国陈家的公子向来且痴且妙。”子顔道,“话说后来,也不知谁把三公主震碎的‘合欢玉葵’,铸成两块美玉,一块名曰‘浴火凤凰’,一块名曰‘涅槃龙腾’,却是法力无边的祸患,虽不知所踪,也闹得有心之人跃跃欲试。”他叹了口气,“妖孽呀妖孽!”
他叹气的样子颇有些不伦不类,安乐觉着此人天生不适合唉声叹气,又在那强作深奥地叹上一回,让人不笑都难。
“且让你乐乐吧。”他道,“莫不是你念的那句偈语,本……本公子怕也成了这万蛇崖的冤魂野鬼,亏得一世英名,徒增了我那帮狐朋狗友的笑料。”他道,“你说的那句,想来也合了她意。”
“父……”他看了一眼安乐,嘀咕着,“说女人心,海底针,果真如此,这妖精连长得好看些的男人也计较,居然也不问上一问,就要杀要剐的,其实我都想好了答案,包她满意……” 他又看了一眼安乐,“喜欢就抢呗,管他心意如何,抢回来慢慢熬着,总有熬熟的一天,犯得着命也不顾!”他又哼了一声,“天下女人都是些胸大无脑的蠢物!”
听得安乐面红耳赤,又不能与他计较。
“你也别在那替女人打抱不平。”子顔用手指了指前方,“于镖头过来瞧了你好几次。”安乐抬眼见白雪皑皑之中,有几个人影,睁了眼仔细辨认,正是于显一行人,打了一圈围在镖物周围。
安乐嗖地起身,脚还未站稳妥,便兴冲冲地朝着他们挥手,脚下一滑,便摔得四脚朝天,甚为狼狈。子顔忍不住哈哈大笑,她也跟着笑起,边傻呵呵地笑,边爬将起来,这一次站立得稳妥,使了十二分的劲儿,又朝于显他们挥手。大概都看见她在这边手舞足蹈,也没人理会于她。她越挥舞越起劲,没人明白,又一次死里逃生,即便睁眼看见的不是自己想念的家,思念的亲人,可却又有了再见他们的希望,那种心情,无法言表。
安乐提脚向一群人奔去,奔出几步,便觉着有凛冽的风夹裹着铺天的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除了裹在那青布衣衫里的身体,便都像被青利的刀一丝一丝撩刮一般,寒凉而疼痛。她生活的地方虽四季如春,也曾是见过雪的,虽寒冷却远不及这般。她把手笼在袖子里头,转身看向子顔,这人最为娇贵,能安逸绝不受一点委屈,他盘坐的地方正好是三面挡风的雪丘,难怪没有一丝寒意。简站在他身后十几步远的风口处,颇有些江湖侠客的萧索。
于显面色泛青,胡渣上结了一层白色的雪霜,左肩处也泛着一圈霜雪,隐隐地掩着什么,似是……血迹……,安乐怔了怔。地面的雪被寒烈的风卷裹着起起落落,可一些稀稀疏疏的印迹仍辨得清楚,分明是才经历过一番激斗。镖师们也不同以往,安乐嗅到了如临大敌的味道。
“于叔?”
于显朝她点了点头,迈了步子径直向东边走去,太阳的光辉像一把把染着金芒的利剑,穿透过雪云的裂缝,飒飒而出,于显抬首望着天际,“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紧跟在他身后的安乐停了脚步,看着朝阳的光芒,一时喜,一时忧,也不知在想什么,听她喃喃道:“父亲书房内的那盘棋摆了整整一年,我其实早就想好了对策。”
于显转首看她的眼神微微有赞赏之意。
“于叔应该也知,即便是父亲也知晓下一步……只是……”安乐道,“固守城池已退无可退,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父亲……只怕生灵涂炭,不知该舍去安家还是负尽天下。”
“不愧是鬼刀安容的女儿!”于显赞道,“看似迟钝,实则聪慧。镖箱里的秘密早被你瞧了去吧,想那位公子也知道。”
于显看向子顔所在的方向,“你昏迷之时,几场恶斗,折损了我两位镖师。”
安□□过于显幻成的透明隔音壁看向不远处围坐在镖物旁的镖师们,确实少了两人,“这次什么妖物?”
“不是妖,是人,来无影去无踪的人。”于显道,“顺风镖局从不失镖。我不瞒你,就如你知道的那般,镖箱空无一物,真正的镖物……”
安乐顿时惊了一惊,忐忑道:“是我?”她早该想到,父亲岂不知她几分本事,却派她出门执行任务。她一时又想不明白,父亲这般安排是何意,只觉着心乱不安,便踉踉跄跄地撞在隔音壁上,震得她退了两步,“于叔——,是不是……”她像是猜到些端倪,又不敢真往下猜。
“事情应该没你想的那般严重,你弟弟是安家的长孙,比起你不知重要多少。”于显怕也知晓些来龙去脉。
“于叔,你别瞒我。父亲这样安排总有他的用意,我向来听他的,这次也不例外。所以你别瞒着我……”
“前一阵你们老管家失踪之事,你可知?”
“失踪?父亲不是说老管家同儿孙颐养天年……”
“看来你父亲不希望你搅进这些事情里面,我就不便多说,令尊的苦心你也莫辜负。”于显道,“这次凶险,我怕护不了你周全,你便紧紧地跟着那位公子。”
安乐看着子顔的方向,听于显道:“他与简不是镖局之人,只是付了报酬随这趟镖去异神界。”原来这趟镖的镖物不止她一个,执掌顺风镖局的于家果真精算。
“此人不知姓甚名谁,行事狡黠乖戾,处处养尊处优,乃非富即贵之人。”于显道,“请得动顺风镖局行镖本不是寻常人。虽不知他身手如何,但能从千年玫瑰花精的洞穴安然无恙地走出来,这万蛇崖之地即便再凶险十倍于他也不过尔尔,况且护卫于他的简武艺高强。你跟着他定能走出这万蛇崖。”
“于叔?”
“令尊最爱喝的梅花酒……这次……也不知能不能带回去。”他叹了口气,“怪只怪于家贪心!”
说完,挥手便撤了隔音壁。
两人还未迈开步子,雪地就像被什么东西撬动般,“轰隆——”之声大作,顿时冰雪崩裂,天地陷入一片混沌,絮风白雪之中一团团黑影冒将出来,十几个黑衣人,均蒙头遮面,手执青剑杀将过来。
安乐一手拔出腰间短刀,连连挡了向她使来的剑光,一手捏了银针,想伺机而为。她本就只能使些护身的拳脚,如今这般与别人刀剑相向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手软不说,即便是她所学的独门暗器,也因对方攻防得滴水不漏而排不上丝毫用场,便只能强撑着抗敌,不想为于显添了累赘。
于显的连环棒不比猎鱼儿时的行云流水,收伐之间,处处杀机。
子顔与简,一坐一站,纹丝不动,见得前方絮雪被刀剑锋芒挑得铺天盖地,影影绰绰之间剑光霍霍,兵器交错的声音异常刺耳,黑衣人个个身形矫健,剑气敏捷而浑厚,虽顺风镖局的镖师也不是酒囊饭袋,个个在江湖中都有些名声,但这些时日行途劳顿,加之对方以车轮战术,轮番攻击,且人数众多,早就是下风之势。
于显眼睁睁看着一镖师不敌被拽入雪地,一眨眼便消失得无踪无影,不知死活。他手上使了全力,手中的连环棒锋芒更甚,呼呼啦啦,如狂风肆虐而过,这一招“风卷残云”把敌手逼得连退几步,他却折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卷起身旁的安乐,腿下借力,再以力传力,一个旋身便把安乐向远处观战的子顔二人抛去。敌手得了机会,提剑直捣他要害,他虽侧身闪过,也因全神贯注于“一卷一抛”,难免被剑气所伤。
这边子顔微眯了眼看着匍匐在他面前的安乐,哼了一声,“这于显老儿,到底是我行镖还是他行镖!”这么个大活人就这般不管不顾地扔给了自己,他倒得了轻松,不再因护安乐而处处受制,连环棒得他之势,更是雷厉风行,几招便料理一个。敌手刚倒下,便被人拽进雪地里,无影无踪,新的敌人又冒出来,总之十二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于显的人却少一个算一个。
子顔眼瞧着缓缓爬起来的安乐,想着于显倒是个人物,这招“隔空抛物”使得有几分能耐,如此远的距离也能把安乐小儿丝毫不差地扔到他面前,还拿捏得恰到好处,不轻不重的。如若他不是顺风镖局的大镖头,今个儿他倒定要救他。
于显虽功夫不弱,但苦于对方一个倒下便一个接替,轮番下来,他的体力渐渐不支,眼瞧着这些人离镖箱越来越近,他怕护不了这口空箱子多久了。一趟行镖,他老父就敢收了三件宝贝,于家的独子怕是要命丧这万蛇崖了。他微微叹了口气,“幸好还有阿蒙,真想再看他一眼!”
安乐越看越着急,自己这身手只能让于叔分心,但眼睁睁地看着于显遇险,且不说回去无法同于蒙交代,于叔看着自己长大,不仅与父亲交情匪浅,自己更是得他喜爱,受他不少照拂。她捏了银针,看着子顔,手心全是汗。
“看来这人是打定主意袖手旁观,即便一群人都死了个干净,他也不会眨一下眼。”安乐的手在袖笼里止不住地颤抖,最终还是咬牙,对子顔使出“天女散花”。师父说,“天女散花”女子使来极美,果有天女之姿,只是杀伤力不足,沦为虚有其表的招式。至于为什么传承下来,大概也是为了成全女子爱美的虚荣之心。她也爱美,便把这招反反复复练得炉火纯青。如今,却用在了他的身上。
子顔并不防她,见她突然折身而来,那身子轻飘飘如羽翼,又如垂柳扶风,其形千姿百态,其顔妩媚之极。直觉着她长袖生风,才生了警觉,忙拂袖而起,多少挡了些她使来的银针,一侧一攻,人已在安乐眼前,手捏着她脖子,眼已眯成一条线。他一时恼恨,自己为何要三番五次地救这个人,在她昏迷的时还亲自为她换了外衣,甚至亲手为她洗了脏洗兮兮的头,连她别在腰间的短刀也一并为她洗了干净,她倒好……他想,他哪里伺候过人,从来都是别人知冷知热、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自己,这可好,一出手便伺候出一白眼狼。
安乐听见简拔剑出鞘的声音,只怕不是帮于显,而是要杀她。“子顔……子顔怕是要恨死自己!”她想,她这算恩将仇报,可不得不为,于叔危在旦夕,“杀了我……你……也活不成!”她被憋得快说不出话。
子顔哼了一声,哪不晓得她的目的。
简虽面无表情,僵持片刻,终是提起剑,只听子顔说了句,“江湖争斗,只能袖手旁观!”便干脆把剑退回剑鞘。
“于叔若有三长两短,我……我……”
子顔恨不得掐死她算了,“你待如何?”
“我……”她到底也不知自己能如何,难道真杀了眼前这人,想到于叔生死关头,自己却束手无策,泪珠儿在眼里直打窜儿,似坠非坠,真正地楚楚可怜,看得子顔纠结不已。却听她低低道:“你身体里有好几枚银针,其余的地方倒好,心口处那枚若不及时取出,虽不会即刻要你命,可半月便会痛上一次,会……会痛得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她是使了些花样,其余的银针只是晃眼法,真正的要害却在子顔的心口。她虽说得夸张了些,那银针因她手下留情,离他心脉还有些距离,可痛也是免不了的。
子顔的眼近在咫尺,她看得分明,他幽深的眸子里酝酿着某种情绪,大概是想着如何把她生吞活剥了。
她做了坏人,自然少了几分底气,但一想到此人见死不救,便狠下心来,“秋水的银针只有本门弟子能解!”她知道自己的师父是异神界鼎鼎大名的人物,想必这人也是听说过的,她要断他后路,逼他出手。
“你是秋水什么人?”
“关门弟子!”
子顔自是不信,以为她是为逼他就范,讥诮道:“就你?”
想来也是,师父的银针使得出神入化,自己却是个半半调子,还时常不求上进,连她自己都羞于出口,她是秋水的关门弟子。难怪师父常把那句话挂在嘴边:你千万别出去说你是我徒弟。
可如何是好!
突听得“咚——”一声,便见一具黑衣人的尸体滚落在子顔脚边,口里涌出的鲜血溅得他一身,他的眼眯了又眯,反复无数次,终于抽离了钳在安乐脖颈上的手,咬了牙道了声,“杀——”
简提剑,身形如鬼魅般,脚不沾地,已飘然到了战局之中,剑光闪动处,已有几个黑影陡然倒地。天下剑术五花八门,有以柔克刚,以刚克强,以强凌弱,以弱制柔……简的剑,行密舒缓,却招招狠绝,一来二去,见缝诛杀,不留余地。
安乐悬着的心才稍稍稳了稳,却听子顔在她耳边咬牙切齿道:“安乐小儿,我定会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