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易碎》千山向晚

2、七夕

　　好不容易，等到了乞巧节。

　　柳条纷飞的季节，满城的灯火，美丽而多情的灯笼让晴朗的月光都失了颜色。

　　少女们结伴出游，还有的带着各式各样的面具。平日里出挑的一身红衣在此时也沦为这漫天灯火的陪衬。

　　今天是月塘唯一可以正大光明出门的机会，一番热闹光景让这些日子以来的阴霾一扫而光。她被面具摊吸引住目光。品种繁多的面具里静静躺着一只白狐半遮面，连毛发都根根细致。她当然记得，沙狐是母亲最喜爱的。在她仅有的记忆里，温婉的母亲总是微微带着笑意望着天的尽头，又回过来怜惜地捏捏月塘的脸：娘在小的时候啊，很向往北一望无垠的大草原或是无边无际荒漠，好想变成一只沙狐，自由的欢快的生活。

　　而她那时候还很小，每当这个时候，她就只会呆呆的望着母亲望向的方向，好像这样做就可以融进那个想象之中，成为一只沙狐，风一般的打着旋儿奔跑在荒芜的黄沙里。

　　轻轻地抚摸手中的面具，月塘有些恋恋不舍但又无可奈何地放下了。母亲的离世对她而言是痛楚，她也很明白，对于奶奶来说一样有不可言说的疼痛，所以自她懂事起就再没提起过有关父母的事情。有些事，就算好奇，就算是害怕，也绝对不问，绝口不提。

　　微微的怔忡被手心里的空白给打破，不知什么时候，她手下按住的白狐面具转移到了别人手中。
　　还是那微微笑着的模样，微醺着竹叶的味道。月塘本还有些没回过神，这下子，一惊退出好些步，险些摔倒。眼前的男子一手拿着面具，一手悬着本想抓住她后仰的身体却又生生忍住僵在半空。

　　于是这向下倾斜的角度逐渐拉大，月塘终是以一道优美的弧线，重重砸向地面。一时间，万籁俱静。那只依旧悬在半空的手让这“险些”的摔倒真正实现了。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在该名男子脸不改色心不跳的注视下，她许月塘豪情万丈的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冷冷的以眼神横扫过四周：怎么着啊，还看，这里有发生什么么，有么。
　　这人怎么这样啊，看着别人摔也不会扶一把，还笑，什么意思。可她一对上那个温吞的笑，又不由自主红了脸。本想着，做不到教训教训他也要让他吃些苦头，可这会儿，他一笑，月塘的心思都化作流水，不知向何方了。

　　正有些尴尬，他却带着些欣喜开口道：“好巧。”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们只是恰好遇见。偏偏她好像就被眼前这个人吃住了，什么火也发不出来。月塘有些懊恼，咬了咬下唇，抬头看着他,“你刚才……拿了我的面具。”她最终还是决定，自动忽略刚才的事情，什么都没发生过，真的。

　　“这个沙狐么？我以为你放下就是不要，更何况”男子声音里有些无奈，“我没认出是你。”
　　月塘刚想问你这会儿又认得出了。又想起那日她冒失的模样，也只有她做得出当日的事情。恩，还有今日的事。想到这里，她抬头冲着上方一挑眉，两人倒是颇有默契的相视一笑。

　　一路这么沉默的走着，她侧了些些脸，终是没忍住，“我姓许。”说罢，又飞快的瞥了一眼。
　　她低下了头，没看见男子嘴角若有似无的一抹笑，只听到对方柔声道：“赵轻舟，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轻舟。许小姐，这便到了。”

　　她猛一抬头，看见“许园”的金字大匾，快步向前走了两步。

　　“若许小姐哪日想起这沙狐面具，来找在下便是。城中赵氏米行。”他分明看见了她对这面具爱不释手，却左右为难的样子，亦如此开口。

　　身后传来轻舟的客气话，月塘轻跺了下脚没在意对方不仅姓赵，咕哝了句：“呆子。”一边飞快的转身，“什么许小姐的，你叫我月塘便是。还有，”

　　轻舟始终挂着如沐春风的笑容，“好的。月塘。”

　　还没说呢，月塘想着，“你又知道我要说什么啦。”

　　“在下不会说出去的。”只这么一句，她就明了。他果然还记得，又窘迫了。这个人真是，多说话会要你命么。月塘听他唤自己的名字，有些不适应这样的温柔，好像是不为人间所有的。低声道了句谢，匆匆折返。太丢脸了，怎么每次遇见他，她就会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一样。

　　这厢又过了好几日。

　　好像快被闷死了，月塘喘不过来气的最后一刻，清醒过来。又是梦魇，这些年来月塘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天还未大亮，疏星无月。月塘这会是又睡不着了，只得披件长衫坐在窗下。十七了，
　　一晃眼她已经长大了。母亲啊，月塘其实知道你再不会回来了。

　　当时只道年纪小，可她也看得到娘亲眼里的落寞。父亲战死沙场，家里只得她一根独苗，于是所有人都护着她，他们想着要瞒过一个六岁的小姑娘有什么难的呢，骗她说她的娘亲是去陪伴边疆
　　的父亲。瞒住父亲已死，瞒住母亲殉情，要瞒她多久呢，又能瞒着她多久呢。

　　残忍的真相在月塘成长的每一年，页页翻开，寸寸清晰起来。于是月塘知道，娘亲答应她的做不到了。

　　我们月塘也喜欢大漠么，那可真好，到时候就来边疆看看你爹爹和娘亲。娘一定摘一大把红棘花给我们月塘，可好。

　　可好，可好啊……娘，月塘累了啊。再也不想演下去了，那些伤疤奶奶不忍去撕，月塘就一直好不了啊。

　　“小姐，老夫人让您去见她。”打发来的丫头面露喜色，一脸神秘。对于这个大小姐，园子里的人对她的脾气秉性是一清二楚，于是似这般主不主仆不仆的。“有好事，天大的喜事，小姐快去。”

　　心里虽念着，这个死丫头，月塘仍是心怀期待。一路走着，月塘心里去开始盘桓起来。喜事，能让奶奶上心，又与自己有关的事……心里刹那间晃过一个念头，那一闪而过的狂喜又被绝望和悲哀掩盖，不可能的事啊。十一年了，梦也该做醒了。轻甩了下头，眼睫毛低垂下来遮挡住现下她变化的眼睛。

　　赵婶一见月塘就忍不住笑盈盈的，“老夫人，您看我们家的小姐出落得，可不是只有赵家少爷配得上。”

　　月塘漠然立着，只看向奶奶时稍稍柔软些，说道：“赵婶这话说的，好像我这就要嫁给你的那个赵家少爷一样。”

　　老夫人也感觉到月塘有些不对劲，望了眼赵婶，说道：“莫说些还没定下的事儿，玉秀越来越没规矩了么。”说完就不再理会，只招手让月塘到跟前来。

　　赵婶微愣了下，吃了月塘一个钉子还是乐呵呵的也不生气。“是的，玉秀知道了，玉秀是终于看到小姐长大，高兴的忘了。老夫人，小姐不要怪罪才好。”

　　“看看，你这张嘴，真真是。”赵婶边说着，却没有任何惩罚性的动作。

　　月塘终是知道为什么讨厌眼前这个伶牙利嘴的人了，这假模假样的样子，好像是她要嫁人终了心愿一样。

　　老夫人开了口，“月塘啊，赵婶也没说错什么，米行的赵家今日来了。为赵府公子提亲。奶奶没有意见，一切都照着你的意思。莫说是他米行翘楚，我家月塘就是嫁到皇亲贵族里去也是不遑多让的。”

　　月塘眼角带过，赵婶难得的没有开口。她刚听到米行赵家时，心中一动，却开口道：“赵家，哎，也姓赵。跟赵婶是本家么”

　　“小姐这话可折煞我了，这亲戚怕是赵婶我想攀人家还不乐意呢。老夫人啊，要是玉秀真到那赵家去，老夫人会念着玉秀不。”赵婶忙接道。

　　“这个丫头的嘴啊，你也上了岁数，难不成还想着跟着月塘，做她的陪嫁丫头不成。你呆在我身边多少年了我还不知道你有几斤几两。”说罢，笑了起来。“月塘啊，不要扯远了，说说你的意思。”

　　老人眯了下眼，赵婶眼疾手快给老夫人加垫子，看是有些累了。

　　她一听到这个，就已想到，没再迟疑说道：“米行赵氏，那么是为哪个，哪个。”有些不自然，刚硬下来的心肠又被柔软了一隅。月塘甚至在想，如果是他的话，自己是不是就可以回到从前。不知道怎的，她那么放心那个人，是可免她无枝可依的良人。

　　“是赵家公子赵轻舟，哪天奶奶请他来，月塘在屏风后看看再说可好，让我这老人家也把把
　　关。”见到月塘没什么过激反应，老夫人如是道。

　　月塘不语，与奶奶说了会儿闲话就回房了。虽一早猜到是他，但还是止不住脸红心跳。他那日送自己回来，这才几日便上门提亲了。她有些不敢再想。

　　看着老夫人安稳靠着打盹，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表情，赵婶轻轻为老夫人盖上薄锦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