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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If it doesn't rain tomorrow(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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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教会了他哭泣。
而当他开始哭泣时,她已经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
所以弥彦自己也记不清楚,究竟是何时遇见小南的了。他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一个人过生活,某一天晚上他将要入睡,忽然听见阳台上传来了歌声。那歌声飘渺纯净却又无比哀伤,像捧在掌心的沙子,温软中夹带着细密的疼痛。弥弥彦起初是被吸引着去的,他赤着脚踏过凉凉的地板,推开阳台的门。
他忘记了那个背对着他的女子是在什么时候收住歌声的,在那个算不上明亮的夜晚,她的轮廓融在暗紫的天空背景里已然模糊,然而当她转过身来的时候,还是让他看清了她浅蓝色的头发和眼睛。
弥彦,
她蹲下身来向他招手,语气熟稔仿佛两人已认识很久。
过来。
他无法抵触这温柔的语气,何况对于她的称谓,他未感讶异反而有些许的熟悉,像是受了什么蛊惑一般,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她停在半空的手指。
像空气一样穿了过去,
毫无障碍。
——或许对他们而言,这才是最大的障碍,跨越了生与死,如鸿沟般难以逾越的,残酷的距离。
弥彦不说话,也许当时的他,还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东西,明明很想抓住,却又只能由它从指间流走。从前他总认为Andyro的一切,人,与事,都与他隔得遥远而分明,而眼前的女子,则第一次令他体会到了真正的,离别与殊途的感觉,这是无比真实的。
即使她是虚幻的。
然后女子轻轻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像一串击碎了湖面的水珠,清亮而柔和。
她说,我是小南。
…………
弥彦一度以为,小南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她的眼神,她的歌声,都同她本人一样纯粹干净,而小南告诉他的从来就不多,这种情况在很多年以后仍然没有改观,弥彦从小南那里得知的,最为清楚确切的消息,仍然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后来他才知道,小南是失忆了,除了名字她什么都记不得,也许连名字都是记错的,像是一路攀爬到山顶,忽然脚下的所有统统被抽空——那种彷徨而无能为力的感觉,小南把它看作是很悲伤的一种病。
那是小南第一次和弥彦谈起关于自己的事情,也是唯一一次,弥彦看见她的眼睛里闪过晶莹的光泽,然后有液体从那里流了出来,缓缓地淌过她的大半边脸颊,在半空中敛射出微弱的光芒。
一瞬间绽放,顷刻枯死。
他伸出手去接,那些液体落在他的手上,啪的一声碎到四分五裂,他才惊觉它们有真实的触感和灼人的温度,而站在他面前的,依旧是一个虚幻的人像。
她连哭起来也是静默的,没有太多丰富的面部表情,弥彦想起父母下葬的那一天,墓棺上堆砌的黑色花朵与洁白的蝴蝶,也是一样的压抑氛围,他觉得她像是漠然的Andyro所制造的产物,或许是这座城市背景里析出的一块碎片,格格不入却又藕断丝连,令人无所适从。
后来他也学会了,在难过的时候,一个人无声地哭泣。不同于歇斯底里的宣泄,哑然的,却恰恰是最悲哀的,像一只轻轻放在心口的手,没有粗暴的动作,它只是梗在那里,用冰冷的温度静静让血液断流,他会断断续续感到窒息,抬起头来眼前一片眩晕,仿佛有一群灰色的大雁飞过天空,可天空从来都是灰的,没有鸟也没有云。
有一瞬间他想自己会失去生命。
他把哭泣当成一场自我的舞台剧,却不需要观众,但他知道小南就在不远处,在倒了一半的电线杆或者未翻修的泥墙后面看着他。那一刻,他明白她终究要归依到这座城市里去。小南,以及Andyro,其实是如此地相像,像一阵无声无息的风,穿梭在时光的角角落落,安静,或者寂寞地看着他长高长大,由少年变成青年,由沉默倔强变成带笑悲伤,时光一晃十几年,而他们依然是十几年前的模样,像是除了他,一切都没有改变过,物是人非只是个荒谬的笑话。Andyro四面八方筑起的高高的墙,被肆意分割而日见狭窄的天空,一个人站在街头,可以听见无处躲藏的风,奔走时所发出锐利的尖啸声音。
小南也是一样。弥彦渐渐与她齐肩,再后来,轮到她抬起下巴仰望着他,她却还是他初见时的女子,内敛沉默,浅蓝色的头发与眼睛。她教他用纸折一朵一朵的玫瑰,却只许他用白纸,折出最单薄的花的色彩。她跟着他去咖啡馆,逐条逐字诵读小黑板上的语句。她喜欢在阳台上唱歌,却从来不告诉他歌名是什么。弥彦有时会认为,她是在另一个重叠世界,以另一种方式活着的人,而唯一一个窥探到她的世界的则是自己。她的眼睛有时会看着很远的地方,有时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只是停驻在某个点上,如一条僵卧的蚕,也是保存生命的最好方式。
她有时也试图回忆一些生前的片段。
弥彦曾经从她口中获取过一个具体的地名,Blood,她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和着凄厉的雨声,反复呢喃着这个词汇,Blood,Blood,天空的闪电蓦地撕裂开来,映在她清澈的眼眸里,像平滑的玻璃上,生生磕出的一道硬伤。
随之而来的雷鸣令夜更加阴沉。
弥彦踮起脚尖去接屋檐上漏下的水珠,一串一串,在泥泞里泛开浑浊的泡沫,他慌乱却又装作不经意地发问,怎么。
余光瞥见她的神情刹那动摇,然后恢复平静无波。
没什么,她仰头望着天花板上形状不明的水渍,像是自我安慰式的微笑。
什么也没有。
雨声渐渐小了下来,与之相反的是渐密的雨脚,淅淅沥沥淅淅沥沥,像长满了毛的猫爪子在心口挠,泛着潮气的温度扑面而来,让人烦躁难耐。
弥彦,
嗯?
如果明天不下雨……
什么。他把手缩进阳台,水珠顺着他的指尖往下淌,滴滴答答,地面上开出暗色的小碎花,乍看之下多么诡异的纹路,杂乱无章地细细纠缠,小南盯着它看了很久,终归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没什么,
她对他挤出一个空洞的微笑,如强行附着在脸上的一层伪装,了无生气。
什么,也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