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怜天下》陆子洛

2、第一章

　　第一章
　　“真是气死孤了，一群老东西。嘴里吐不出好话！”
　　满脸怒容的君王大步穿过回廊，小桂子在他身后一路小跑，生怕动作慢了又惹到主子。
　　拜几位老臣所赐，凤熙帝近日的心情都是狂风过境，电闪雷鸣。即便登基五年来凤熙帝将凤宁的版图扩大了近四分之一，也无法掩去他现在膝下无子的事实。
　　早些年，凤辰霄忙于稳固帝位，开拓疆域。有时还御驾亲征，以至于有的后宫中人入宫几年还没见过君主，更别说怀上子嗣。
　　那时也上过不少折子，都被凤辰霄用国事未定的藉口挡了回去。而今四方既平，以三朝元老陈大人为首的一干臣子铁了心要让他选妃立后。
　　每每看见下面一排白发苍苍的老头唾沫与眼泪齐飞，凤辰霄就想抽死他们，或者抽死自己。
　　“选妃立后，选妃立后，一个个都盼着孤早死吗！”
　　或许是说的急了，凤辰霄呛的咳起来，小桂子赶紧上去给他顺气“王上，回去吧，外头风大，容易着凉…”
　　挥手打断了小桂子的话，凤辰霄平复一下气息。
　　“去莲园。”
　　下意识瞥了眼阴沉沉的天色，小桂子知道主子爱去莲园，一待就是好久，还不准其他人进去，可如今都入了冬，满池的莲花恐怕光秃秃的杆都没剩下几枝，还有什么好看的呢？心里这样疑惑着，他还是赶紧恭恭敬敬道了句“是”。
　　把侍候的人全部留在外面，走进庭院的那一瞬，凤辰霄多日来燥乱的心境登时宁静下来。
　　不同于外界的花木萧条，这方天地似乎留住了夏季，莲叶碧色，亭亭而立，在凛然的肃风中依旧娉娉婷婷。
　　自从濯亭来后，这满池莲花受他疗伤时所余的灵气所养，一年四季，常开不败。
　　这里是他的一方净土，亦是一个不愿与任何人共享的秘密。
　　“辰霄—”
　　凤熙帝拧了多日的眉彻底舒展开，不错，帝王的名是讳，可王上，陛下，哪一个都叫得是那个四面无依的位置，不是他凤辰霄，只有这个声音，才是真正喊得他这个人，是凤辰霄。
　　濯亭依旧是白衣，天下似乎没有比白色更适合他的颜色，正如没有谁比他更适合白衣。
　　“不冷么？”眼睛扫过他露在衫外的一双素足，凤辰霄解下身上白绒的狐皮大氅给濯亭披上。
　　“我无妨，倒是你…”修长的手指搭上凤辰霄的腕脉，濯亭眉微皱，一点青色的光芒从他指尖柔柔绽开，原本还闷着的胸口在这朦胧青辉中也舒畅起来。
　　眼底满是惊喜。
　　“能用这样的术了，你的伤…”
　　濯亭浅笑着摇头，并不为意，“我伤了元气，又有封印在身，没有数十年的工夫好不了，要好全了，至少百年光阴。”
　　他说的极轻松，凤辰霄却听的心口一沉，重重一块大石压了下去，怎么也搬不开。
　　对啊，怎么忘了呢？
　　眼前这一袭白衣，哪里是属于他的。
　　十年，二十年，他或许等得，可是百年呢？
　　百年后他凤辰霄不过是陵下的一具棺，棺里的一副骨。千年之后，他依旧风骨除尘，得道升仙，可会还记得曾有一个凡人，救过他一次？
　　忍不住觉得疼。
　　骄傲的君主自然不会承认这样软弱的疼，正如凤熙帝绝不会承认自己不肯选妃立后的原因里或多或少的有这抹皎然无暇的白。
　　他实在太像人了，那样惊世的眉眼，清明的瞳，温柔单纯的性子，处的久了。自己竟都忘了，纵然再像，眼前的她，和自己是不一样的。
　　平生未尝败字的凤熙帝此刻才真切的感受到，原来，君王也不过如此。
　　任你指点着锦绣河山也好，任你一呼百应万民敬仰也罢，剥去了那富贵权利的皮，剩下空荡荡的心。
　　君王，亦也求不得的东西。比寻常人，更求不得。
　　无声地扯起嘴角笑了笑，浓烈的讽意。
　　自己是凭什么认为，可以留得住他？
　　觉察到身侧人的情绪不对，濯亭轻扯了凤辰霄的衣角，“辰霄？”眸子里是一览无余的关切，可凤辰霄看的分明，那对澄澈的瞳里没有半分情字。
　　草木，本就无情，更何况清雅高洁如莲花，岂又容得下一个凡人一份不足道的心思。
　　“我要立后了。”
　　没有想象中得那么愤怒，凤辰霄讶异于自己用如此平淡的语气，接受了这个事实。
　　“那帮老东西那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来压我，居然上折子要我广施雨露……咳咳，这个你不懂就算了，总之，看到那群一把年纪还占着位置不肯走的老头子，我就觉得烦……”
　　从初见开始，他在濯亭面前便不再自称“孤”。
　　有时候濯亭会陪他下棋，有时候他向濯亭讨教些治国之道，多数时，都是凤辰霄在说，濯亭在听，或劝慰，或提醒，或只是静静地陪着。
　　无用掩饰情绪，每一句话说出口之前都思量再三，提防着那些心怀鬼胎，厌恶着虚假的歌功颂德。凤辰霄看着濯亭恬静的侧脸，一时安然。
　　凤辰霄告诉自己，此生得他如此，已经足矣，不敢再求更多。
　　可心里总有点不甘，叫嚣着蠢蠢欲动。
　　总有点渺罔的希冀。
　　总会有点。
　　“你，希望我立后吗？”
　　这话问的小心翼翼，可甫出口，凤辰霄就悔的想把它吞回去。
　　奈何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全无收回的道理。怪只怪，冲动是魔鬼。
　　濯亭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他不明白凤辰霄的心思。
　　书上说，凡人乐事无外乎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如此看来，成亲怎么也该是喜庆，论理他该说希望，可看凤辰霄的态度，怎么又似乎是盼着他答不希望。
　　还是，辰霄自己不想立后？
　　想来也是，君主立后往往牵涉甚广，拉拢人心，敲打权臣，稳固势力，都与此举千丝万缕的暧昧，只是偏偏与感情无甚联系。与其说是立了一个女子，倒不如说是立了一个筹码，将来可能还有扯上嫡出，庶出的麻烦。。
　　濯亭渐渐思量的远了，却苦了在旁等待他回答的凤辰霄，一颗心七上八下地悬了许久。
　　“濯亭？”眼见那双澄澈的眸子散了神，凤辰霄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辰霄，子嗣对你们来说，不是很重要吗？尤其，你是君主。。”濯亭本想把自己的疑惑和见解悉数告诉凤辰霄，但看见后者愈发阴沉的脸色，还是默默收了声。
　　比起刚出谷时的不谙世事，他现在多少能揣摩些凡人的心思，只是世情纷杂如许，难以测度。
　　想起临出谷前师尊的诫言，濯亭觉得自己的历劫之路，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

　　濯亭又走神了。
　　目光落在远处一朵半开的白莲上，纤长的手指撑着下颚。指节如玉石打磨而成般竟似散发着温润的光。凤辰霄不忍打扰他，破坏此刻如画一般的宁静时光，若是换了别人在他面前堂而皇之的神游天外，恐怕就难以见到明天的日出，可对于濯亭，他只想知道他眼中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风景。
　　这是不应该的。
　　君王本不应该如此，不该让谁太多的越权，不该给谁太多的…宠溺。君王之爱本应该是均分天下，无可专宠，否则一步踏错便是祸。
　　可若真没有这样一个人，那该有多寂寞。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寂寞，他才会给了濯亭那么多的例外。凤辰霄看着一身纯白的濯亭，衣摆重落翩翩如莲花开落，徐徐绽放成无暇，唯有天地寂静，流云落影，无法靠近。
　　如果，毁了那白呢？
　　大胆而又刻毒的念头在脑海里闪现，凤辰霄自己都被吓的一征。怎么可有如此卑鄙的心思，他一遍痛斥着自己，一边无法抑制这个疯狂的想法。
　　如果毁了那白色，是不是就能离他更近？是不是…就能把他一直留在身边？
　　诱惑如同蔓藤般快速生长，难以抵制的魔念欲燃欲旺，叫嚣，呼号，汹涌澎湃。
　　只要，毁掉那白色……
　　凡人的本性就是贪婪而又自私。永远不知道满足而被欲望所奴役。只要把他从高高在上的云端拖入尘世的泥淖，那么…
　　“辰霄？”这声音不知是从耳边传来还是从天边传来，听不真切。
　　兜头一盆冷水浇下，对上一双如初见时清澈如苍山积雪后晴空的眼瞳，凤辰霄才惊觉自己刚才想做什么，额上顿时激起汗珠，那些妖娆的念想消去无痕，他勉强做出一个笑容，帮濯亭紧了紧大氅“我没事，朝中还有许多事，我先走了…”
　　凤辰霄几乎是落荒而逃。
　　“小桂子！”年轻的君主从小径步出，面沉如水。
　　“奴才在～”小桂子已经在瑟瑟的寒风中冻了许久，手足都险些僵掉，此刻见着凤辰霄，欣喜的恨不得要落下了泪来。
　　“让人把画像送到御书房去，孤看看”
　　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小桂子诧异的捂着眼偷偷一暼，只看见君主离开的背影，玄黑描金的下摆在风中翻飞如刀剑染开墨色，如此尊贵的不可一世，却也是如此的…孤独。
　　头深深地低了下去，小桂子自个心里清楚：主子的事情，做奴才的，在心里想想都不成，就得嚼碎了烂在肚子里，将来咽了气带进棺材里，不见天日。

　　“此十六姝姿容秀丽，品淑恭良，择日入宫，以备后位之选”
　　宣旨太监尖细的嗓音读出一个个名字，自家女儿入选了的大臣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早乐开了花。似是看见了“皇亲国戚”在冲着自己招手。君王坐在众人无法企及的高度，冷冷的俯瞰着底下各自心思的臣子们，欲望，诡计，权谋尽收眼底，一览无遗。
　　凤辰霄斜飞入鬓的剑眉皱着，没有温度的视线扫过群臣，在某处停留了片刻。
　　萧靖，萧大将军，最近似乎有些不大安分。
　　凤熙帝的表情又冷了一分。
　　萧靖这把刀，用的好可以帮他扫平天下，用的不好……
　　凤辰霄因常年习武而磨出茧来的手紧紧握住了座椅的扶手，王者的威仪，无可争锋。
　　一顶顶流苏小轿把选秀的女子从武德门送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