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的任务》霖

1、第一章 故人何处来

　　这是他第二次到这个地方来。
　　不过这里已经和从前大大不同了。
　　所谓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不外如是。
　　但对他而言，却就像是上一刻还是沃野千里，鸟语花香的仙境，一眨眼就变成了荒芜贫瘠，白骨累累的鬼域。
　　脚尖擦过一个空洞着黝黑眼洞的头骨，刺骨的寒风里，他身上的白袍飞扬，飘飘如仙。
　　在场的唯一个活人——哪怕已经只剩下半条命了，看到他的时候也不由失神，不由自主的伸出手。
　　“仙人……”
　　他朝那个躺在泥泞里，半个身子都在腐烂的男人笑了笑，他的脸是一张世上最美的脸，眼角眉梢都是妩媚，微微勾起的红唇足以使任何一个人间帝王神魂颠倒。
　　“唉……我可不是仙人……我是妖……”
　　艰难呼吸的男人睁大了眼睛，却并没有恐惧，只有最后那一点求生的本能，让他把目光聚集在那个自称为妖的人身上。
　　仙也好，人也好，妖也好，魔也好，只要能救他……
　　“救你？”妖长睫微合。
　　“如果你奉我为主，我就救你。”
　　男人捏着身下被鲜血浸透的泥土，用最后一点力气吐出两个字：“……愿……意……”便再无声息。
　　妖看了一会断绝生息的男人，终于伸出手，白皙的手指轻轻点上他的前额。
　　“你叫什么？”妖问。
　　从泥泞中站起来的男人已经恢复了容貌和气力，即使依旧满身泥泞，也看得出他是个英俊的男人。
　　“……赵缭。”
　　“赵国人？”妖挥了挥袍袖，清风过后，赵缭身上的污秽一扫而空，甚至多了一身同样的白袍。
　　“是。”
　　赵缭双目发红，却不知是因为伤心还是愤怒。
　　“我是来找白起的，你知道他在何处？”
　　赵缭猛的抬首看向他，眼中爆出锐利的杀意，又一瞬间湮灭了。
　　“……知道。”
　　“呵……”妖笑道：“恨他？恨秦国？可惜，失败者，没有恨的资格。”
　　大周也好，殷商也好……甚至是上古的巫妖两族也是一样。
　　他又想起一个人来。
　　不服天，不屈命，最终还是折断了一身傲骨，成王败寇，天命早定——没有选择的权利。
　　想到那个人，就难免想到自己曾经用过的那个名字。
　　妲己。
　　他的脸突然从绝美的模样变成赵缭的样子，让一旁的赵缭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九尾狐妖只是朝他一笑：“走吧，带我去找白起。”
　　唉，他早已不是妲己了。
　　狐妖看向鲜血染尽，尸骨遍野的长平，长叹了一声。

　　狐妖和白起算得上旧识。
　　只是如今白起已经记不起他了。
　　狐妖藏身在油灯火光的阴影下，看着白起一遍一遍仔细的擦拭着自己的佩剑。
　　那认真的小模样儿，让狐妖想起当初他也是那么一遍遍擦拭着手上的爱琴，一脸哀怨的看向高高在上，冷漠模样的妲己。
　　心底突然有些疼，又有些痒。
　　只是当初妲己可以随意欺负伯邑考，而现在的狐妖哪来的立场招惹堂堂的破军星星君转世？
　　在他还在胡思乱想的当儿，明晃晃的剑尖就戳到眼前来了。
　　“你是哪里来的奸细？！现身！”
　　狐妖缓缓显出身形来。
　　眉如细柳，眼含秋水，唇若蜜凝，体态娇娆，就是狐妖也承认，妲己的姿色确实是凡间第一，哪怕狐妖一族，也难有与之匹敌的美色。
　　白起看到他妲己的形貌怔了一怔。
　　“我认得你。”
　　这句话却是对着在狐妖身后跟着显露身形的赵缭说的。
　　顿时一口浊气堵在了狐妖的喉咙口。
　　白起收剑回鞘，脸上现出嘲讽之色：“怎么？赵王就派一个逃兵和一个女人来刺杀本侯吗？”
　　赵缭的脸一瞬间就憋得通红，要不是狐妖施法定住了他，想必早就扑上去和仇敌拼命了。
　　狐妖一直看着白起。
　　他不年轻了，已经可以在赵缭面前自称老夫，但是他眼睛里的野心和欲望仍旧像是最炽盛的火焰，让他维持着旺盛的生机和活力。
　　从前那番儒雅温和的君子模样，就像上辈子……
　　唉，的确是上辈子的事了。
　　狐妖用妲己的面容绽出一个最美艳动人的笑靥。
　　“我可不是来杀你的，武安侯……我是来救你的。”
　　白起笑了：“呵，什么时候苏秦张仪之辈也施起美人计来了？”
　　狐妖按耐不住还是黑了脸，冷冷道：“此时最想武安侯死的人只怕不在赵国，而在秦王王座之侧。”
　　“奸佞小人，本侯从不放在眼内。”白起微眯了双眼，淡然道。
　　狐妖又一次被浊气堵在喉咙，咬牙道：“看来是我多事叨扰了。”
　　于是一阵腥风乍起，迷住武安侯五觉六识，风停后，帐中两个意外之客已经不见踪影。
　　其实狐妖并没有走远，甚至没离开白起的大帐几步。
　　他盯着白起的大帐磨牙，似乎想要把大帐连同里面的人一起盯出个洞来。
　　“你说的是真的？”
　　一直默默不语的赵缭突然干哑着声音问。
　　“秦国的宰相真想杀了白起？”
　　狐妖头也没回道：“范雎就是想杀，秦王还没糊涂呢，他还指望着白起把赵国给打下来。”
　　说完又奇怪地回过头看了看苍白着脸的赵缭。
　　“怎么比起范雎，你更恨白起？那可有些冤枉他了。”
　　狐妖慢条斯理地说：“白起不过是一把刀，这把刀屠戮赵人，持刀的人是范雎，而把刀交给范雎的，到底还是秦王，但是你别忘了，白起、范雎都不是秦人，让秦王得到持刀人和刀的，反倒是其他六国的君王和贵族。”
　　赵缭的喉咙里发出似哭似笑的低咽，最后问：“那你告诉我，不恨白起，不恨范雎，不恨秦王，那我该恨谁？恨我赵国之君，赵国之臣，征召我父兄三人，保卫家国么？”
　　狐妖淡淡道：“就恨你生在乱世，恨苍天无情，恨大地无悯……恨诸圣不仁……吧……”
　　他的记忆里，曾经有一个男人在宫殿最高的高台上，拥着世间最美丽的女人，看着世上最壮丽的河山，却说出这样的一番话。
　　[苍天无情，大地无悯，诸圣不仁……即是如此，我便逆天而行……看看这天数之下，是否真的有一线生机……]
　　“狐妖。”
　　女娲清冷的声音突然打碎他的回忆，迷乱的神识立时清明一片，甚至让他这个千年的狐妖也感到寒冷。
　　他不想死，他想活下去。
　　而他要活下去，唯一的选择，就是做好女娲娘娘吩咐的事。
　　看了一眼面满面怆然迷茫的赵缭，他又没心没肺的笑起来，伸指点了点赵缭的前额。
　　“怎么，做了我的人，还把自己当赵人那？从你答应那一刻开始，你不只不能再当赵人——最好都别再把自己当人。”
　　“你可要记得，你主子我，是个货真价实的妖。”
　　妖不像人，人总是要去想为了什么活着，妖——从不会想什么价值，意义那些虚无的东西，不为此迷惑，才能活得长久，这世间弱肉强食，成王败寇，最终只有活下来的，才是真正的赢家。
　　比干、姬昌、伯邑考、纣王，甚至周武王姬发，都是输家。
　　要说狐妖有什么执着的东西……
　　就是他想要一直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