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鹜集》墨攸

21、太白座（3）

　　本以为这四方擂台之首的“太白座”就是任由一群江湖人士各自冲到台上去舞刀弄枪一番，决出个什么头一、头二来，但直到姬粱道出了他所订立下的规矩时，皇甫鹜方才意识到这所谓的“四方擂台”、“太白座”根本就同平日里所谓的“擂台”、“赌赛”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

　　“既然我们圣教、水云张氏的颜面那么大，有如此众多之人抢破脑袋都想位列仙班、拜入山门，倒是当真不太好办……不如，我们第一轮开擂之前便先来抓个阄罢。”姬粱肃穆了不到半刻，便似本性毕现般，半躺在轿舆里，持着酒器、懒洋洋地笑了起来，“谁能从那只酒坛里抓出一枚三官五铢，就算入围！否则就没上擂比试的资格！”

　　他话音才落，身边便有数名貌美的侍婢扛着装满了铜钱的麻袋蹒跚上台，当着众人之面，将一大堆、足有数千枚不止的郡国五铢、赤仄五铢、三官五铢、宣帝五铢以及小五铢、金五铢等等各色铜钱、银钱，一并抖入了一只一人多高的狭颈酒坛之中。随即她们又马不停蹄地往酒坛里头灌下浓黑、黏稠、毫不透光的墨水，直没到坛口儿才堪堪收了手。

　　“抓阄就是抓阄，全靠手运。我也知道在场各位不乏高手、能人，不过我姬梁还是要奉劝各位一句，别想着可以在水云张氏的眼皮底下投机取巧，偷窥一、二……对了，先头还有一事忘记交代了，这些铜钱上皆刻有我们圣教的特殊印记，要想滥竽充数、桃代李僵恐怕不大容易。”姬粱一边低笑着，一边示意那几个赤足的侍婢将酒坛扛到台下，在侍队的重重围蹙下，安排诸人列序上前，分别抓阄、抽签。

　　本以为这是轻便之事，但怎奈习武之人大多手掌粗糙、厚茧丛生，一触之下能辨得出刀刃、刀脊已是万幸，要他们自这墨水坛中掏出特定的“三官五铢”，居然难上加难！首当其冲的三、四十人之中，除了有一位幸运捞得之外，竟然无一例外，皆告倒汰！直到此刻，台下众人方才恍然大悟，隐约看懂了姬粱所搞出的这趟名堂儿。一时间，群情激愤，斥骂连天：大呼此番四方擂台的“太白座”着实不合常规、有违正理。

　　姬粱见状神色一凛，蓦然放下酒爵，拍案而起，道：“既然此番敝教教主任命由我姬粱来主持这‘太白座’，那‘太白座’的规矩就该由我来定！……若是有谁心怀不满，尽管立时退出就是。我们圣教之人绝不会强人所难，拦阻一、二的！不过，你们要是存心想要妨碍‘太白座’的开擂，那就休怪……姬某我刀下无情、翻脸不认人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冲近旁打了个响指。底下满副武装的摇光宫侍队立时接令，如临大敌般在人群各处一一摆开了阵仗。瞧那形制、气势，似是不惜与砸场之人一教高下。

　　姬粱的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台下众人心中纵有千万不满，此刻却也没有人再敢提出分毫的异议。姑且不提这姬粱本人有多厉害，他的摇光宫侍队有多难缠，毕竟，这里是上虞，是魔教的总坛，是水云张氏的根基所在……不但如此，宾席之上还有颍川荀氏、陈留蔡家、以及诸多武林望族、江湖隐门坐镇在此。想来即使有人吃了雄心豹子胆，存心要觅死觅活，也绝不敢在这里撒泼、胡来。更何况，水云张氏在江湖上是何等门第？收徒岂有不细细掂量的道理？是故场上诸人真正一心想要列位、登堂，侍身魔教的，也不见得会比围观、凑趣的人多出多少。

　　眼见闹事诸人大抵偃旗息鼓，都去乖乖抓阄了，而那一人多高的陶制酒坛就快抬到了自个儿的眼前时，皇甫鹜不由地心中大急，她赶忙问一旁的周子夜讨要了几枚寻常的三官五铢，分别放在掌心里细细揣摩了起来。

　　这女娃儿平日虽赌钱赌得极多，又极其擅长出千、博弈，却从来没有留心在意过各色铜钱的形制。此刻入手直感觉三官五铢相较一般的郡国五铢而言，钱郭略宽，深峻平整，铸工精细，连接钱肉的一面垂直。背有内外郭，内郭处四角微凸。“五铢”二字修长秀丽，“五”字交笔缓曲，上下与两横笔交接处略向内收。“铢”四点方形较短。“朱”字头方折，下垂笔为圆折，头和尾与“金”字旁平齐，笔画粗细一致。

　　只把玩了片刻，她的心里便有了底儿：这简直就是为她量身定制的抓阄！要知像她这般长于赌术、经常会去把玩铜钱之人，不但手指灵活、对分量拿捏得极准，而且指腹、指背的触觉也比寻常之人敏锐许多。要从一堆铜钱中辨识出一枚三官五铢，可说是轻而易举之事。

　　不过真当皇甫鹜卷起袖管，伸手在坛里捣腾上一阵后，她却莫名地现出了几分犹豫：感觉得出这里头的铜钱虽说不少，但三官五铢却真就不多。若此番一气摸出七、八枚，不知是否意味着竞争“太白座”之人就会骤然减少七、八个？就在她抓着一把三官五铢，心思游转不定之际，台上的姬粱忽然幽然一笑，满脸蛊惑，像是不经意般地吐露了一言，道：“若是有人能在其中多摸出几枚三官五铢，自然是能增加胜率的。只因这坛子里，一共就放了九九八十一枚。”

　　皇甫鹜闻言忍不住怦然心动，但她想了想，还是瞥眼便往宾席上瞄了几下。谁道那面无表情的荀攸在与她视线相接的那一瞬间，突然慎重地摇了摇头。一脸淡漠令皇甫鹜直觉到一阵莫名的寒意。听得身旁之人催促连连，她皱了皱眉，满心不甘地松了手，只从其中钳出了一枚三官五铢，冲着荀攸所坐的方向轻轻一扬。果不出其然，荀攸微微一怔，随即会心般地扯出了一抹淡淡笑意。斑白的长发，清远的笑颜，映衬在初生的朝阳之下，竟也染上了朝阳一般的霞红。

　　皇甫鹜瞧得有些晃神，心思不知怎么就飞到了云外。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一圈轮下，除了她自个儿毫无悬念地从酒坛里拿出了三官五铢、顺利胜出以外，在场的就只有寥寥数十人成事。其中还包括陈一、陈二、陈三、陈四诸人，以及行了大运、误打误撞摸的皇甫玉兰生，和根本没有想着要去参擂，只是寻个机会去试试手脚是否还算灵便的周子夜。但即便如此，名不见经传的雁门皇甫在一夕之间竟有三人入围到大名鼎鼎的“太白座”里头，还是在人群当中引发了一番不小的轰动。

　　当皇甫鹜擦净指腕，畏手畏脚地背着巨大的龙鳞睚眦枪，紧跟在周子夜身后踏步走上大擂时，台下早已笑翻成了一大片儿。既有眼红皇甫氏运好，频频感叹连她这么个初出茅庐、毫不起眼的小丫头都能抓到三官五铢，入列“太白座”的，又不乏质疑、猜忌、坐等着看皇甫鹜诸人在其后的甄选中出丑、坍台的。不过他们之中大抵谁也没有料想到，她也许是在场唯一一个仅靠手感、触觉，便自盛满了墨汁的酒坛之中辨识出三官五铢与其它铜钱之间细微差异的人。

　　要说毫不在意自是不大可能的，不过皇甫鹜好歹皮厚、肉糙，就连出千被抓、偷盗被逮都能一笑了之，何况是受上几句闲话。她抿了抿嘴，不看台下，径自从自姬粱的手中接过了刻有八卦、神名的竹牒，小心翼翼地握在手中。

　　当她还在细细掂量着姬梁眼里那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时，底下的众人却突然爆发出了一阵雷鸣般的唏嘘、与叫好声。顾首看去，原是皇甫玉兰生如九天玄女般，从在她身后，衣袂飘然地立上了台沿。说这皇甫玉兰生，她在师门里虽然只排老九，但只论拳脚功夫却是师兄弟中数一数二之人。

　　此刻一身轻功由她使来，不见有多少对阵之效，但配上这一身绿白相间的薄衫，却端的是风姿卓越、倾国倾城，犹如鸿鹄、凰鸟一般的肆意、张扬，却又不乏兰芷、玉竹似的清秀、风雅，丝毫看不出平日里的粗俗、蛮横。事实上，平心而论，只要不开口、不动手，仅凭样貌、穿着而言，就连皇甫鹜也不得不承认皇甫玉兰生、与皇甫玉梅生这双孪生姊妹还是像极了那些家世清高的闺秀、淑女的。

　　同样报出了雁门皇甫之名，但皇甫玉兰生所得的待遇却好似是出自颍川荀氏、陈留蔡家这般一等一的名门高族一般。不但引得喝彩连连，甚至还有不少鲜果、花束，被人一一掷到了她的脚边。那皇甫玉兰生也不生涩、推辞，她欲语还休般掩嘴浅笑，频频冲人群还礼、作揖。一时间，整个儿“太白座”似乎变作了她一个人的舞台。看得一旁的皇甫鹜眼热不已，底下的皇甫玉梅生兀自抓狂。这番魅力，也难怪年前被人掳去时，董家那少爷会对她一见钟情，三番四次地催促自个儿的老爹携聘到雁门前来提亲了。

　　“我说雁门皇甫，果然是不容小觑……”就连身为主事者的姬粱见了此情此景，也不禁由衷地感叹道，“佳人如花，不堪轻折，不知道当心动起手来，又会是怎样一番玄妙的风情？”此言一出，皇甫鹜的心中顿时泛起了一阵不祥的预感。果然，姬粱在清点完人头、逐一奉上竹牒，确认了再无其他之后，立时宣布了擂台的起始。

　　“既是主司兵戈的‘太白座’，那就必然少不了比武了。在我摇光宫破军星君姬粱的擂台上，长兵、短刃、暗器、香药……只要使得顺手，便是百无禁忌……点到为止也好，死生局也罢，只要能除掉对手，或迫对手投降，一切就都随你们的兴致。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在场的七十九人之中只有三十九人能够赢下我这‘太白座’，从而获得挑战‘炎阳座’的资格。是故，我劝各位不妨自求多福。莫要一时心慈，而遭了他人的暗害。”姬粱的一番言语听得不善实战的皇甫氏诸人心下擂鼓、踌躇不定：想不到到头来，这“列位仙班”的擂台上还是少不了恶俗的比武桥段儿。

　　不过与他们相反，台上、台下的这些江湖豪杰们听了姬粱之言，却一下来了兴致：拳脚相加、血流成河，不啻最是喜闻乐见。

　　“这才不负‘太白座’之名！”耳闻众人如此纷说，皇甫鹜忍不住咬了咬牙，握紧了手中的那杆“龙鳞睚眦”枪。

　　“只是我在擂台上，只图爽利，不喜见人单打独斗、磨耗光阴。”姬梁说着突然露出了一抹坏笑，“不如两两一组、对阵决胜……七十九人就分成四十个小列，一场定出胜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