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野鹜、夜枭（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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胧月昏蒙，蝉鸣声声。驿道绵连，静谧若眠。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突然如矫燕般轻巧、无息地掠上了屋顶。皇甫鹜翘首屏息，沉寂了半晌，见无人瞩目，便轻轻揭去了正对着驿舍梁柱的一片青瓦。出乎意料的是底下满堂灯火，唯正中这一室竟是幽暗、无明！连一盏薪火都不曾燃着。莫非其中无人把守？……她略略诧异，却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遮着檐口，掏出封塞有药粉的一节竹枝，拔去榫舌，缓缓探入房内。微抖手腕，将其中的迷香尽数散入了室里。
如此静待了约摸半盏茶的光景，眼见黝黑一片，并无异动，皇甫鹜咬了咬牙，往掩面的帛巾里垫上一块麻布、堵住口鼻，轻手轻脚挪去了近旁的几块薄瓦，径自攀住悬梁往侧下滑去。一探才知，这厅堂建得极高，仅横梁便有三层之多，但光瞧位置，却不是什么主舍。皇甫鹜微微有些懊悔，不禁踌躇起自个儿的行事是否太过鲁莽。但转瞬之间，足尖便着了地。谁道就在此时，背后竟传来了一声无可奈何般的轻叹！
明明低不可辨，于这空屋之中竟是极其刺耳。皇甫鹜心中大凛，顾不上来者何人，反手便掷出了一把梅花针！黑黯之中，那人吃痛似地冷哼了一声，随即倒退了数步、浅喘连连，居然好似不通武艺一般！皇甫鹜不由一怔，急忙拔出短刀握在手心。但奇怪的是那人并无呼救、示警之意，只是定定地立在前头，一动不动，不似是抱持敌意的模样儿。月光微弱，幽暗濛濛，瞧不清他的身形儿。皇甫鹜纵然轻率，此刻却也不禁犹豫了起来。她瞪视了片刻，忍不住假声问道：“你是何人？怎会生在此地？”这驿站里如今到处都是中宫之人，可谓是龙潭虎穴，强敌环伺。皇甫鹜虽仗有武艺，胆大无畏，一时倒也不敢轻举妄动。她的嗓音本就甜腻，夹杂着一股浓浓的西北口音。此时听来，纵使变了调儿，却也有几分可人之处。
“……女侠，中常侍张让的生辰纲动不得。你还是速速请还罢。”眼前这人噬唇低语道。嗓音清朗、沉静，却透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般的冷漠。听他的口吻，波澜不惊，当是受创不重。彬彬文绉，客套寒暄，颇像是位年轻、自恃的豪族子弟，与此刻正据着馆舍的那群恶吏、走狗不似一伙。但对于这般人物，皇甫鹜却也生不出丁点的好感。
“如此说来，莫非其中有诈？”她侃侃笑问，一启口便似怔住了对方。只因皇甫鹜的嗓音天生甜得发腻、软得酥骨，但语调桀骜、豪迈，朗朗不羁，却像是惯于拦路打劫的山贼、女匪一般。叫人辨不出其中的深浅。
“不然。”那人稍一沉吟，含糊道，“只是……只是这批生辰纲若失，正好给了张让打击曹鸾残党的藉口。要知张让那厮大张旗鼓地令交趾千里迢迢送来黄金、珍物，布设大局，为的就是要趁此良机将朝中党人一网打尽！尔等若是鲁莽劫夺、一意孤行，反倒是正中了张让的谋算！”那人说得义愤，竟伸手扯住了皇甫鹜的手腕。皇甫鹜不觉皱了皱眉。她并非不知如今朝堂清浊分明，泾渭难容。宦官坐大，党人失势，但此等诸事对她而言却遥不可及、难能上心。
“是以你手无缚鸡之力却坚守在此，是要行苏秦、张仪故事，欲凭三寸不烂之舌说退贼子不成？”皇甫鹜念他有伤，不敢使力。随意晃了几下，见他始终不肯松手，不觉劣性大泛，失笑狂言道，“曹鸾也罢，张让也好，忠愚、佞奸，与我何干？我无意替天行道，声援党锢，是故你莫要叫我什么女侠尔尔。咱家开门见山地对你说了，我图的只有这批金银！”
“……姑娘，你并非党人？”听到皇甫鹜说得如此大言不惭、匪气十足，那人似有些诧异，转口间便悄悄变改去了称呼，手也缩回了原处。
“不是。”
“……也并非是为冀州旱难而来？”他还不死心。
“自然不是！咱家就是为了金银而来！”皇甫鹜恼道。谁料话音刚落，鼻尖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幽香。清清淡淡，好似檀木一般醉人心神。但皇甫鹜却直觉眼前一花，双腿瘫软、浑身乏力，身子突然间竟不听使唤了起来！凑在此时，只听那人轻叹一声，倏然冷言，道：“既是如此……我也只姑娘并非□□……但此事关系重大，还望姑娘休怪在下手下无情！”
皇甫鹜怒极，强撑一气，反手又是一把梅花针：“黄口孺子，咱家一时不查，竟着了你的道儿！”她说完急忙紧捂口鼻，慌不择路径往梁顶、破洞攀爬而去。只是此刻药香为患，力道渐失，身手渐钝，惹得灰飞石落，动静巨大。转瞬之间她便惹得四下灯火通明，人声犬吠。眼见底下脚步交错，络绎不绝，似乎就连那暗屋里也生生挤进了好些高手！这一下便是素来胆大包天、不知进退的皇甫鹜也不禁慌了心神。哪怕脚裸吃痛，生生中了几招，但她大骇之余却不敢肆意顾首、还击，只铁了心、死命往上奔窜。
凑在这时，突然一阵破空声起，惨呼连连，整个儿驿舍竟蓦然陷入了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唯有半轮胧月在砖瓦破檐处幽幽透出，模糊难辨。藉着这半缕光亮，皇甫鹜恍惚间抬起头，猛然瞧见了一只沉稳、着力的大手自外探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提上了舍顶。
“若要活命，便乖乖莫动。”抓她那人武艺高得叫人匪夷所思，一击得手，他立时附在皇甫鹜的耳边低语示警道。声音虽是陌生，但低沉、慵懒，似涵着笃定的笑意，令皇甫鹜突然感觉一阵莫名的安心。她一下没能挣脱，忍不住顾首欲瞥，那人却似毫不知怜香惜玉一般，随手将她拦腰横抱，如背包袱般随意往后肩上一甩，便赤手空拳地迎向了底下攀上的追兵。也不知他使的是何种兵刃，只听得“乒乓”作响间，不到片刻便有四、五人相继被他抛出了顶檐、直坠而下。
那人也不恋战，转息之间负着皇甫鹜，施展轻功就往官道上撤退。满满一尾追兵随即蜂拥而至。暗月底下，嘈杂一片，混乱不堪。过了好一会儿，驿站周遭、人群近处，才又重燃起了点点星火，映得漫山遍野。只是那头，呼喝连连，马蹄声起，似乎生出了许多变故。
皇甫鹜虽全身乏力，神智却尚清晰。她俯在那人的背上，咬牙静观了半晌，突然心头一凛，不由怒道：“你也是为那生辰纲而来的罢？居然妄用咱来行那调虎离山之计！”她说着气恼，扭过身子隔着衣衫在那人的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那人微微一滞，并没停下脚步，肆意大笑道：“话虽如此，但救你性命却是不假。”他毫不避讳的说辞令皇甫鹜无颜反诘，“若不是有我及时出手，你道你能仅凭一己之力逃出生天么？”一语侃侃，自负无余，竟毫无愧疚之感。
“咱家与你非亲非故，你为何要出手相救！”皇甫鹜性子轻率，却并不驽钝，稍一琢磨便感觉此事透着几分古怪，“莫非你打算得手之后，一旦陷入重围，就拿我来作饵，引开追兵不成？”
“原来你还不算笨得无药可救。”那人一声嬉笑，突然加快了脚步。
“休想嫁祸予我！”皇甫鹜怒言为尽，却被他震得骨松架散，翻腾上下。几步之间，身上的梅花针、短刀、火折儿便都被尽数抖落在地。零零落落撒了一片，瞧也瞧不清晰。
“那我这便留些线索，好叫他们追查、追查。”那人悠悠一笑，满口戏谑。脚程又快上了许多，隐隐挟杂着几分风雷之势。“这回惹祸了！”皇甫鹜但觉心头一沉，慌忙合计起身上的携物。思索了半天，方才确定此行并未捎来师门器具、身份名谒，不由地暗自松下了一口大气：若是因为此事而无故牵累到当朝为官的爹爹、及诸位师兄，她还有何面目立足人世，苟且偷生？中常侍张让，堂堂宦党之首，并非是爹爹这般戌边小官能够惹得起的人。只这一点，她是心知肚明的。
“据我所知，中宫之人喜好驱狗。”那人见皇甫鹜笃然，似想落井下石，又附了一言，道。皇甫鹜听罢浑身一颤，暗呼不妙：要知此番若是被他们追上，己身难保不提，一旦身份告破，爹爹和师兄们一样处境堪忧、危在旦夕！她深深吸了口气，稍一使力，却发现依旧提不起半分劲道。不由地沮丧万分，心下忐忑。皇甫鹜急中生智，急忙柔声讨饶说：“大侠，求您行行好！我上有高堂、下有老小，端的不能折在此处……既然你此刻无虞，又武艺高强、不畏强敌，不如顺带助我逃过这劫可好？小的必定知恩图报，百死不辞。生当结草，死亦衔环，赴汤蹈火，甘为牛马……”她本就生得伶牙俐齿，一气之下竟用那蜜糖似的嗓音越说越顺，越说越绕，颇有几分商贾、买办的口吻儿。听得那人“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带你逃离中宫的抓捕倒也并非不可……只要你乖乖引我去上虞便成。”他沉默了片刻，突然松了口。
“为何是去上虞？”皇甫鹜不由一愣，扯低了面巾，反问道，“上虞距离此地步行也不过只有六、七天的行程，径往东向就是。为何你要特意找我引领？”难道其中有诈不成？他是又要行什么诡计了？……适才的经历令她心有余悸，皇甫鹜不由多加盘算了一番。
“……此路我不曾行过。”那人略一沉吟，淡淡回道，“且不用多时，就要挨到天亮了。”
“事先声明，虽说人人都说我讲话像是吴越之人，但那上虞地方我可从未去过。其实，不瞒你说，这是我头一遭来中原……不过，天亮不亮同引你去上虞又有什么干系？莫非你打算昼伏夜出？”皇甫鹜总觉得他的话中有些古怪。
“……我的双眼不能视物。”那人悠然笑道，“在陌生之地若无人引领，势必寸步难行。能以你为目，倒也不错。”语气恬淡，似在陈述一件寻常琐事。
“对了，我叫墨潇。潇湘夜雨的潇。”见皇甫鹜默然不语，他便又道了一句。
“皇甫鹜，野鹜家鸡的鹜。”皇甫鹜没好气地回道。若不是当年爹爹偏心有加、重男轻女，又岂会在给兄长取名皇甫鸿后，为她择了“鹜”字作名？“鸿鹄”、“野鹜”，如璞玉、顽石，判若云泥，贵贱立现。由此可见打自她出生伊始，爹便盘算着要她作她兄长的陪衬、基佐。但皇甫鹜生性桀骜，又怎会甘如父愿？是故她生平最恨的就是别人询问她的名姓，但偏偏率性、豪爽，不喜造假搪塞。稍一挣扎，还是道了真名。那人听罢脚下一顿，果然笑得直不起了腰：“我道江湖上谁家儿女如此不肖，原是雁门皇甫氏的千金！”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野鹜、夜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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