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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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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黄的墙壁上投射着女子专注地做针线的影像,跟随着虚弱的灯光一起不时颤抖一下。叶清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影像,迟迟未入睡。并不是这光线影响了她。她翻个身向外,看着那个傍着油灯缝衣服的十七八岁少女。
少女惊愕地望向她:“吵到你了?”丰满的脸颊挤出一抹局促的微笑,饱含歉意:“明日就要将这衣服还给素娥姐姐,今夜不得不赶工呢。”声音很小,唯恐惊醒了同屋的另一个女孩。这两日叶清茹的心中堵得慌,见到她那真诚醇厚的笑容,意外地感到轻松了些。
杨渐源把她带回了杨家,因她女工出色,就被分配来做浆洗缝补的活计。心中不免有从高处跌到谷底的失落,庆幸的是杨渐源没有拿她去记个大功,如今她在这里,虽然再也过不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悠闲生活,所幸还饿不着冻不着。
“清茹,你是大少爷带回来的,那时我们还私下议论,大少爷会把你收房做小妾呢。大少爷素来正经,大夫人、二夫人跟前的两位姐姐那么美,他尚且不多瞧一眼,这时竟然从外头带了个小姑娘回来。想不到,他把你往这里一丢,就不闻不问了。不过,再有两个月,少爷就要迎娶少夫人。”见清茹清醒着,珠珠开始说些有的没的。她不算一个话很多的人,兴许只是清茹那样盯着,令她尴尬。
正经?他今年也不过十七八岁,叶清茹也听说,他同哥哥他们一帮酒肉朋友,经常出入秦楼楚馆。叶清茹冷冷“哼”了声,又觉得有些失礼,恐怕她误会自己是对她不满,开口道:“我和那个少爷不熟悉。”做他的小妾?开什么玩笑。她是堂堂尚书千金,就算如今落魄了,骨气还在,宁可嫁个市井莽夫过粗茶淡饭的生活,也不会去给人家做小来换取锦衣玉食。
叶清茹眯起眼睛,脑子似乎还清醒着,感觉自己刚刚进入了梦乡,居然就听到厨房那边待宰的公鸡叫了。睡梦中的叶清茹恼怒地蹙眉,身边又有了响动,最恨睡着的时候被人打扰,叶清茹正待开口是骂哪个不长眼的丫头,猛然惊醒。是珠珠把她推醒。
眼前不是青色的薄纱帐幔,是落了灰的房梁,张着一张大大的蛛网,似乎就要往她脸上盖来。叶清茹打了个寒颤,不情不愿地坐起来,强打精神。
每天的第一项工作,就是和另一个同屋的女孩小蕊到全府各个屋子去收要浣洗的衣物褥子。两人分工明确,小蕊去东院,叶清茹往西院。东院住的是大夫人,西院则是二夫人、少爷的住处。大老爷大前年去世,杨渐源的父亲二老爷更是在十多年前就过世,因此杨家宅邸虽恢弘,人丁单薄,不过住了二位夫人与一位公子。
少爷那旁的人少,加之他长宿于外,需要浆洗的东西甚少。按照珠珠的指示,叶清茹都会先取少爷那里的东西,再去取夫人那里的。侍候二夫人的婢女约有十几人,听说大夫人都没这么大的排场,谁让二夫人是杨家唯一的后嗣的娘呢?婢女素娥把一大筐衣服拎到屋外,竹筐里搁着一堆包好的布,是二夫人的衣服。
叶清茹弯腰正要将竹筐抱起来,忽然听见背后有声音,回头见几名花枝招展的婢女簇拥着一位气质高雅的中年妇人,妇人三十许岁,一袭杏色绣花大氅,高髻插梳,容貌明艳。竹筐一下子滑出叶清茹的手,素娥已经迎了上去:“夫人。”
不需要素娥开口,叶清茹已经料到。以杨渐源的年纪,万万想不到他的母亲如此年轻呢,不,也许只是看起来年轻。叶清茹迅速向夫人屈膝行礼:“奴婢见过夫人。”
或许她本没有留意到这个瘦弱的女孩,当听到叶清茹的声音之后,她才在她面前停下:“你是新来的丫鬟?”叶清茹低着头,小声地说“是”。夫人左右端详她的脸,笑着道:“不错,好姑娘。”没有责怪叶清茹不慎忘在门中央的竹筐,绕了过去。后头的一个婢女,把竹筐往叶清茹这边踢了踢。
夫人说话很和气,容貌举止也无可挑剔。可是她站在叶清茹面前时的那股压迫感——就像杨渐源一样,她应该不是那么简单就能被看透的吧。回想在府里寂寂无闻的大夫人,叶清茹感觉也许可以从这个二夫人身上找原因。叶清茹没有见过大夫人,也没有听说过关于她的什么,但是,见过这位夫人,觉得很少有人能在气势上压制她了吧。
为了洗衣服,叶清茹连漂亮的指甲都被剪掉,两只手泡得发白。第一天工作完,她的肩膀和腰酸痛得令她趴在床上动弹不得,可第二日天刚亮,又要去四处收衣服、洗衣服。叶清茹背着人哭,珠珠看见她的时候,眼眶都是红红的。珠珠并不点破,她观察过叶清茹的那双手,并不是干过粗活的手。
惯例敲了几下门,却没有人来开。杨渐源的婢女都会把衣服收好在屋子外面等她,人都出去的时候就会把筐放在屋里,杨渐源的房间通常没有人在。叶清茹推开门,并没有竹筐。难道今天没有衣服要洗?叶清茹走向隔断内外室的屏风,兴许放在里面。
居然有人!瞥到坐在床上的人叶清茹立刻转身。杨渐源不是都不在的吗?不过,也没有别人敢睡他的床吧。“来取衣服的吗?”发问的声音,带着浓浓睡意,他是被叶清茹的敲门声惊醒的,“给我一套干净中衣,昨夜梦中出了不少汗。”
衣橱在床的左边,叶清茹走向衣橱,低着头经过床前。打开柜门,第三层右手边整整齐齐叠放着数套中衣。叶清茹拿了最上面一套,却见到放在第二的材质特殊,伸手摸了一下,知是吴绫,她便将受上的那套放下,取了吴绫中衣。
杨渐源从她的双手中接去:“是你啊。”因她刻意低着头,到这时他才看清。不经意瞄到她发白起皮的手,杨渐源摇头叹道:“你也曾是官家小姐,如今沦落到为奴为婢,岂不委屈?”他好像只是没睡醒,浑浑噩噩中发出感叹。叶清茹没答话,走到屏风外,直到他唤,进来将衣服收走。
“你若做不惯,换一个活给你做,如何?”杨渐源站在脸盆架子旁说,不知他是恶意还是善意,叶清茹假装没听见。杨渐源皱皱眉头,他原是好意,想不到叶清茹竟不搭理他:“我知道你定然不习惯和那么多人住一起。这样吧,柴房那儿原是两间空屋子,你搬到其中一间去。”
叶清茹愠怒地瞪了他一眼,果然不怀好意。她见到杨渐源的次数,一共也就三次,第一次他是来抄家的禁军统领,第二次他在她最落魄的时候跑来奚落,第三次,也就是这次,他仍然要欺侮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叶清茹忍气吞声,抱着衣服刚走出门,狠狠把雪白的中衣丢到地面,一脚踩上去搓下一个灰灰的印子。唯恐被人发现,她赶忙捡起衣服拿在手上,抹了一把眼泪。
厨房对面的两间旧屋是柴房,其中一间门窗都已经破损,堆了满满的柴禾,叶清茹卷着铺盖住进旁边的一间。住这里也没什么不好,一个人,清静,除了对面厨房几只爱扰人清梦的鸡,还有每天天不亮就传出的乒乒乓乓的各种声响。叶清茹尽量找理由安慰着自己,起码,以后哭得死去活来也不怕被人看到了。
她躺在枕上,静静听着对面的声响。如果一丝声音都没有,这黑夜实在太可怕。约莫过去半个时辰,厨房里的人渐少,最后,灯也熄了。叶清茹的周身剩下了一片茫茫的黑暗。最失误的,莫过于忘了带来一盏灯。
在家的时候,叶清茹没有那么怕黑。可是现在,也许因为知道所有人都远离自己,内心无比恐惧。她静静地蒙上头,好冷。
从前哥哥说她骄纵,叶清茹却从不记得自己有这么刁难过一个下人,当然,她也无从得知,自己家里的下人是否有人遭受过这样的待遇。她偶尔也会一时冲动想离开杨家,可是,正如杨渐源说的,她无处可去,只能依赖于杨家的收留。伺候人的滋味,原来这么不好受。如果她早知道这些,一定会对那些下人更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