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平海阔》踏月醉步

1、第一章 试问卷帘人

　　经历了康熙朝的征守，又经历了接近八年的铁腕治理，大清朝显出了暌违已久的强盛兆头。纵使高高在上的皇家与官员们相互斗法依旧火热，百姓之生活总体来说比前几年还是略有安定。尤其京城，繁盛之势已隐有康熙时期最安定年头的富庶之况。

　　古诗有云：“冠盖满京华”，这么一座每日摩肩接踵的京城，也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官儿。京城百姓曾有私下戏言，恐怕随便扔出一枚铜钱，也有五分机会砸到个四品以上官老爷。而在其它县镇尚属位高的五六品官儿，在这里真正成为了芝麻绿豆官。

　　远离皇城城西一隅，就坐落着一位芝麻绿豆官儿的宅子。这官儿名额尔吉图，祖上世居蒙古科尔沁草原，早先亦曾有繁盛一时的功勋过往。不过奈何家族人丁稀薄，到额尔吉图这一代时，勉强保住官职身份的，也只有额尔吉图本人。虽然还算勤恳苦干，但至今也才混到了个员外郎的闲职。

　　额尔吉图的官宅粗看还算阔气，除了门庭陈旧一些。门上一角插着艾草，后院飘着阵阵粽香。明日正是端阳，而今日宅子里已有喜悦之气，不为别的，只因今天是额尔吉图的女儿，海朱的十五岁生辰，以额尔吉图的话，难得这孩子来到自己家里，往日的生日都糊弄着过了。今日却不同平时，乃是闺女儿终于成人的日子。且今年正当选秀之年，保不齐这女儿将来如何，不管家中境况如何，总该好生为她庆贺庆贺。

　　满面笑意的众人里，反而是今日的主角相对平静。

　　此时天还未明，依照礼节被丫头叫起来的海朱已坐在镜前，双目合着，头一顿一顿地任丫头描月为她梳妆涂抹。特意买来的上等胭脂，被描月小心地捧在手里，蘸一点就赶紧放到稳妥地方。

　　此时已到了海朱平时起床的时间，海朱的瞌睡慢慢消去。她睁眼瞥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注意到格外细腻的妆容，微微蹙眉：“这是新买的？我那些东西呢？我记得还没有用完对吧？”

　　才十二岁的柳影，是海朱除描月外唯一一个丫头。原本是她姐姐的丫头，海玉去年出嫁时，只带了一个自幼随身的去了，柳影年纪太小，就留在家中给两个妹妹做杂活儿。小丫头受了描月的眼色，捧着茶让海朱喝一口润润嗓子，免得一会儿嘴唇上了妆，又被水弄花了。描月在这机会回答笑道：“原来那些哪及得上这个？妆扮起来不够漂亮呢！老爷特地叫人从扬州办回来的，专留着姑娘今日用呢！”

　　海朱叹息道：“这又花了多少银子？不过一次生辰……”

　　生辰，说到这两个字时，她的眉梢轻轻往上扬起三分。她禁不住地露出了笑容，从小羡慕别家女儿次次生辰都有宴请、都要请戏班子，今日头一回也得了这样的机会，海朱心疼归心疼，还是有些个兴奋的。这一兴奋，就连早起的困倦，也消散了。

　　抿上了朱红胭脂，长辈们也派了人来催促。海朱起身步下绣楼，走到后院正屋门口。描月掀开帘子，海朱扶着帘子步入房中。屋子不大，妙在摆设不多，主座以外，仅仅设着必要物件。大桌子被移走，地上围着一圈几案椅子，想是待客用的。其余摆设多半放在贴墙的壁柜上面。正屋此时没人，只摆放着点心果品，海朱过路时看了一眼，知道家里已把收藏得最久、最好的东西拿了出来。她垂着眼帘走进右面的房中，一掀开纱帘，就嗅着一屋子香粉味儿，耳朵也同时听到了说笑声。

　　二娘、妹妹、姑母、婶母、舅母，除此之外还有一位妇人，坐在正当中。这位妇人海朱认得，是鄂尔泰大人的夫人。阿玛在朝中朋友不少，能称为挚友的就是西林家了，西林觉罗氏同时也是他们家里现在最显赫的世交了。

　　“哎哟！二姑娘！”鄂尔泰的夫人招手让海朱过去，拉住了她的手不住打量。“我这阵子不来，姑娘就又换了一个人似的，越来越好看了！果然是女大十八变，想来今年当能得中，到御前去服侍皇上，你们家里也能跟着荣耀。”

　　当今皇上是谁？自然是登基将近八年的雍正皇帝。

　　海朱敛着目光，嘴角努力维持着微笑，心中却有些不由自主地起了寒意。当今圣上听闻已过五旬。比起入宫服侍皇上，倒不如让她这次落选才好。不过这话她可不敢胡说，阿玛听去一定拿了扫帚打她！

　　她虽是今天的正主，但因西林夫人的身份，女眷们几乎都围在西林夫人身边说笑。连海朱十二岁的妹妹海玉，也是依在西林夫人身边撒娇。海朱无趣地坐在一边，偶尔答两句话，目光不时四处转着，最后停留在那窗子上。屋中闷热，窗子敞开，海朱一眼扫过去时，正见着通向前头的垂花门不知谁人忘关牢，外头一个身影匆匆从那儿闪过。从他动作来看，应该非常年轻。

　　只那绣得精致的衣角，就让海朱心里一动——今日来家中的年轻人？会是那个人么？

　　海朱不敢深想下去，下意识地隔衣抚了抚手臂，她七岁前曾见过心中想的那人几次，而后家中就不许再见。记得当年她闹着要找那个哥哥玩时，二娘百劝不听，难得固执地任性着。结果阿玛前头听说了，让二娘干脆拿起扫帚条子，望她手上狠狠打了几下，她才再也不敢闹了。那时还曾怨过，到现在，却也已淡了许多，只在心中微微有些好奇，不知他长成什么样儿了呢？

　　家里的老嬷嬷进来：“各位西林夫人、夫人、姑娘，请各位移步外厅。”

　　众人相让着到了堂屋，由于额尔吉图一会儿要进来，西林夫人则避了出去，到别处休息赏玩。海朱向父亲行过礼谢过养育之恩后，老嬷嬷捧来海朱生母的灵牌，海朱跪在蒲团上也磕了三个头，这才让她的舅母替她行了及笄之礼。回房换了一身衣服出来时，已是正式的礼服了。
　　不舍地用目光追着母亲的灵位，直到它被带出了房间。

　　海朱垂首叹了口气，摇摇头跟着众人一起出去，请西林夫人同席吃酒。及到晚上，宾客尽去，海朱算着时辰，丢开手上绣到一半的帕子，更衣到前面去寻找阿玛说话。现在住在这宅子里的也没别的男子，到晚上时角门打开，海朱偶尔也上前头去给父亲请安，和他说说话儿。如今母亲不在，二娘得的也是一个闺女，父亲倒是比从前对她更温和疼爱一些，想来也是断了求子之心了。

　　“海大人请留步吧，这前头小侄熟悉。”年轻的声音响了起来，伴着脚步声。

　　海朱一怔，连忙和丫头嬷嬷们停步，并藏到了角落。她听着阿玛和那个年轻人客套，正转着眼珠猜测着，就听额尔吉图笑道：“劳烦令堂特意前来，下官实在感激。也请向西林大人问好，但愿他此疾早日痊愈。”

　　果然是他么？西林家的鄂昌！

　　海朱禁不住好奇地挪着身子，往右蹭了一点点，刚好侧着能看到站在大松树后面的鄂昌。仅此一眼，海朱便止不住地芳心一跳，他也正在看向这边！只这一眼，勉强看出小时记忆里的影子，其次便记住了他现在果然如当年玩笑一样，是个清秀长相。听说过西林家少爷入了军营，真不知他这么个斯文样子，怎么在边关争斗杀敌的？

　　“贤侄？”额尔吉图见鄂昌没有接话，有些奇怪。

　　鄂昌呆怔的目光连忙转回去，笑笑：“小侄定会带话给阿玛额娘，也多谢大人招待。”

　　额尔吉图颔首，送鄂昌到轿厅，目送他去了方转回来。

　　海朱躲开嬷嬷探究目光，进屋给父亲问安。

　　额尔吉图见她到来，打量了一下她面上表情，沉默了一会儿让她坐了：“今日累了，回去后早些休息。你的名字阿玛已告诉了佐领大人，大人言说，不多久后便要下手谕文书的。你这几天就在楼里休息休息，那些女红书画也不必太过了。等到时候，便入宫去参选吧！”

　　海朱的心顿时沉下，抿嘴坐了会儿，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她又能有什么办法？这祖制别说父亲，就是再有势力之人也不敢违背！她一肚子的话也都咽了回去，随意说了几句家常套话，茫茫然的，就回自己房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