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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


  •   (二)
      “你你你……就这几页书,你看看你抄错了多少字!这样的书若是传于后世,还怎能教化于人?还怎能让学子领会圣人言语之幽微,意义之深远?这么大的人了,居然连写字都不会吗?再,再这样下去,我……我不如让芷儿来抄好了!”
      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白芷小小的身子僵了一下,捧着本书又往角落里躲了躲。王大人哪里都好,只是一训斥起人来就喜欢长篇大论,尤其是对着面前这个不过从九品的校书郎,几乎每过几天总要来这么一次。
      “你说!你怎么对得起父母?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怎么对得起太宗皇帝?”
      这跟太宗皇帝到底有什么关系?白芷心里暗暗叫苦。最近这段时间,先生每天都要在太医署忙上一整天,一个人在家实在无趣,来弘文馆又只能听王大人的唠唠叨叨。原来这长安城之大,却已经没有她容身的地方了?
      “……总之,这份要重抄一遍!剩下的今天也要抄完!不然……不然这个月就扣你的俸禄!”
      王焘把一堆杂乱的纸页一股脑儿推给面前的青袍小官,背起手气鼓鼓地走出了校书厅。直到转过回廊再看不见他的身影,被骂惨了的年轻人苦着脸转向白芷,委屈地说道:“你说,他到底是不是我的亲舅舅啊……”
      白芷看着刘明翊扁着嘴的样子,拼命忍住笑,这个不过十九岁的校书郎生的还是一副少年人的模样,白净的眉眼带着些稚气,“那也是你自己不对,拿着朝廷的俸禄不好好干活,王大人这是大义灭亲嘛!”
      “我每天抄这些鬼东西抄得头晕脑胀,错几个字又能怎样?‘圣人言语之幽微’,写了这么一大篇到底哪里幽微了……”
      刘明翊把手里的书本摊开在桌上,又分门别类地归并好,一边仍然不住地抱怨。白芷站起身来,把手里的一本《汉书》递过去,指着“方技略”一篇说道:“看看这些书,方技三十六家,八百六十八卷,除了《黄帝内经》十八卷外,其他的都已经没有了,不是在兵荒马乱中就是在传抄的过程中遗失了。所以抄书也是很重要的工作啊,刘大人……”
      “……你别叫我刘大人……”
      弘文馆的几进院子都沐在耀眼的阳光里,王焘坐在书桌前,认认真真捧着一本《小品方》读得仔细,丝毫没有再去理会隔壁的校书厅里,自己的那个外甥是不是好好抄书去了。

      傍晚时分,薪终于走出太医署大门。城墙头上的落日正红,有点明艳的意思。春分已过,天色也越来越长了。当时答应充任医科博士的时候,还真是没想到这么辛苦呢。薪一边无奈地嘲笑自己,一边沿着城墙慢慢走过去,直走到监门卫的屯所。
      “薪大夫!”
      瘦瘦高高的年轻将军看见门口立着的人,立马小跑过来,黝黑的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薪微微施礼,笑道:“胡将军,近来不见,身体可好?”
      “好得很,倒是薪大夫自己要保重,太医署的事情很忙吧?”胡烈儿边说着边把薪让进正厅,慕慈正坐在窗边的一张书案旁,手里拿着一份文书细看。薪在门口停住了步子,回头笑着对胡烈儿轻声问道:“上将军这些天又忙起来了?”
      “上将军难得有不忙着的时候啊……”胡烈儿咧嘴笑开了,眼睛眯成细细的一道线,却听见屋里慕慈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胡将军,候在门边儿上算什么待客之道啊?”
      胡烈儿赶忙把薪让进门去。白衣的大夫向慕慈行了礼,那人放下手里的文书问道:“太医署那边怎样?事情多么?”
      “还好。学生不多,倒也还算听话。就是除了教书还有些杂事,算不上太清闲。”
      慕慈皱了皱眉头,“早知道有这些麻烦事,当时就不该应了那位太医令……”
      薪笑了笑,正想出言劝几句,却听得门外响起一个奇怪的嘶哑的声音:
      “羽林卫的人,到底都是一帮饭桶!”
      唐麟怒气冲冲地进了屋,不注意踢翻了门口的一张矮凳,又是一叠儿声地咒骂着。屋里的三个人有点摸不着头脑,左右看看,还是慕慈先开了口:“小唐……你,你这嗓子是怎么搞的?”
      唐麟一眼看到窗边站着的薪,愣了愣,稍稍克制一下情绪,清清喉咙道:“还不是羽林卫的新人入队,居然拉过我们这边来训练,都是些白痴,什么都听不懂,对着他们喊了一天就成这样子了!”
      “那请唐将军这边坐。”没等旁人开口,薪从袖里掏出一只布包,把里面的一卷带子打开,上面整齐地插着几排银针。唐麟本能似的往后躲了一下,却听见胡烈儿用一种很兴奋的声音说道:“正好薪大夫在呢!”
      “那个……”唐麟刚想拒绝,看见薪身后的慕慈满脸是看好戏的神情,只有硬着头皮走过去,重重地坐在一个矮墩上。薪把唐麟的两只手臂向上平放着,拈出两支银针,一左一右扎进小臂上的孔最穴里,然后又慢慢地行了一回针。唐麟的眉毛跳了跳,又清了清嗓子,说话的声音竟已经恢复了大半。胡烈儿满脸惊奇地瞅着薪把针又退出来收好,唐麟道了谢,转头看了看慕慈。慕慈笑着开口道:“天色不早,胡将军,送薪大夫回医庐吧。”
      胡烈儿忙点点头应了。薪又嘱咐了唐麟两句,向两位上将军告了别,才随胡烈儿踏出门来。慕慈站在门边看着那两人走过屯所宽敞的院子,身后唐麟冷眼瞧着,用无比挖苦的语气道:“若说出来只怕旁人也不信,您老人家也有怜香惜玉的时候啊!”
      “小唐你莫不是嫉妒了?”慕慈摇摇扇子,轻描淡写地挡回去。
      “哼,我哪有这份心?我是担心慕将军你心思用尽,人家倒是不领情呢!”
      “羽林卫那边怎么样?”慕慈“啪”的一声把折扇合上,声音冷冷的响起。
      “没怎么样。一年多了也没有大将军,司马到底想什么呢……”
      慕慈用折扇轻轻打着手心,正要说些什么,不远处钟楼上突然响起的钟声牵扯了所有人的注意。最后的夕阳正奋力挣扎着,但又不得不隐去了光芒,沉沉地坠入正从四面涌起的黑暗中。

      “先生,孙真人所录的仲景方,比之晋代王叔和,还是多了几十首呢。”
      薪接过学生递过来的《千金翼方》,一一看过被标注出来的方子,点头道:“孙真人自述晚年才得以窥《伤寒论》全貌,不过这几十首方子皆是内伤杂病方,其实于三阴三阳也并无多少补益,可见在王叔和时,伤寒之论已成一体了。”
      “先生,仲景这伤寒伤寒的,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薪抬起头,面前的学生正一脸为难和不解。最初他们都十分不能适应这个年轻的先生,有几个甚至说句话都会脸红,薪只得把这些学生当做家里的那个小姑娘来教。一段时间下来,相处变得容易多了,但也总是让大夫觉得,好像少了些该有的威严。
      “因为先生你本来就没有威严嘛!”白芷曾毫不客气地指出症结所在。
      指指案边的一叠书,“《难经》第五十八难,背。”估计多叫他们背些书还是有用的,薪暗想道。
      “……‘伤寒有五,有中风,有伤寒,有湿温,有热病,有温病,其所苦各不同。’可是先生,这是内经之伤寒,不是仲景之伤寒啊?”
      “仲景所论伤寒并不是平白无故编造出来的。所谓‘伤寒有五’,其实也可称作外感——”
      “那岂不就是六淫致病?”底下的学生也围坐过来,有一个抢着问道。
      “天生六气,风寒暑湿燥火,太过或不及,皆可致病,是所谓‘外感六淫邪气’。《伤寒论》所讲的,并不单单是‘伤于寒’,而是几乎所有的外感病类。切不可只以名目推论啊。”
      “那么先生,瘟疫又作何讲呢?”
      “瘟疫自然也是六气异常所致——”薪正说到这里,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推开门来的是神情有些惊恐的医监,讲话的声调也变得不太自然:“薪、薪大夫!还得,劳您去、去看看……”
      薪略皱皱眉头,学生已经从他身边退开。他起身跟随着医监出门,绕过长长的回廊和几间偏房,原来这太医署也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窄小。最后终于走到近后门处的一间小屋,医监伸手示意,却没有再上前一步。薪只得自己推开门,刚迈进屋去,身后的门又被人猛地关上,发出不小的声响。薪下意识地要回头去看,却被屋里一阵奇怪的动静吸引了注意。这间屋子几乎没有什么摆设,前面的地板上铺了一张草席,正有几个武将打扮的人围成一堆,七手八脚地按住一个躺在中间的人。薪赶忙上前去看,只见那人虽说是躺着,却只有头和脚触着了地,身子高高抬起,整个人像把打开了的弓。其余的人正拼命想把他的身体按平,被薪急急地制止住。这些人看上去像是守城门的兵士,薪叫他们退到一旁,自己跪在那人身边,伸手从胸膛向下摸了摸,硬得像块木板。脸上的表情也相当奇怪,双眉紧蹙,紧紧咬着牙,嘴角向下,像是一个苦笑着的样子。薪又拉过那人的一只手臂,也是又紧又硬,手背上有道还很新鲜的伤口,伸手往寸口上一搭,当即觉得脉象洪大无根。薪长长叹一口气,轻声道:“金疮痉。怎么会这么严重……”接着又抬高了声音,“药房里有蜀椒,快去取二两磨成粉再拿过来!”
      一阵沉默,没有人回应他的话。薪觉察到不对劲儿的时候,一个清冷有礼的声音正不紧不慢地说道:“薪大夫以为,这人还有救没有?”
      薪蓦地回过头去,太医令马少阳背着双手立在门边,面色平整,甚至好像还带着一丝客气的笑容。
      “有救没有……”被突然的问话弄得有些发愣,薪坐直身体,抬头盯着自己现在的上司。
      “若是没有救,也就不必去取什么药了。”
      马少阳淡淡说了一句,声调在空空的屋子里有些飘忽。薪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似乎有些明白过来,回头再看看躺着的人,已经没有方才那么奇怪的样子,只是仍看得出全身僵直,虽然大睁着双眼却完全不省人事。薪低声问道:“什么时候受的伤?”
      旁边一人立即答道:“就是昨天晚上换班的时候,天黑没有注意,被一根木刺划了手。”
      “那是什么时候发的痉?”
      “今天一早就,就成这个样子了……”
      这金疮痉是发病越早越凶险,只一晚上就如此严重,其人确是难以保命了。马少阳神色淡漠地扫了一眼沉默不语的薪,开口道:“既如此,薪大夫——”
      话未说完,那边刚刚平静了的身体又开始剧烈地抽动,屋里所有的人再没有别的动作,只是静静看着他又一次重复着痛苦。如是几次过后,那人喉咙间发出几声怪叫,再看时却已经不再抽动了。薪伸手抚在他的口鼻上,又往脖颈侧面按了一按,放下手,咬咬嘴唇,艰难地说了句:“已经死了。”
      这话并未惊动什么,那几个兵士开始默默地给死者整理衣物。薪跪在那里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碍眼,默默地起身走开,抬头正对上马少阳的眼神,示意他跟过去。薪迈出屋子,回身关门时,正看见那些兵士中有一人死死盯着自己所站的地方,神情里满是露骨的仇恨。薪扶着门的手被盯得有些发抖,屋外灿烂的阳光从他身边经过,丝丝缕缕钻进这间阴冷的屋子,却没有带来丝毫暖意。薪缓缓把门关上,截断了最后一点光芒。
      马少阳在他前面几步的地方走着,薪顿了顿,斟酌着开口道:“马大人……”
      “我只是不想被人出去说,我太医署的大夫治死了人。”
      “……那马大人就不怕被人出去说,见死不救?”
      马少阳停住脚步,但并未回身。薪在他后面轻轻低着头,等到再抬起来时,面前已经没有了人,耳边只剩一句话:“死人,本来就没有什么好救的。”

      刚推开医庐的门,清亮的笑声就传了出来。薪穿过院子,进屋看到白芷和胡烈儿正凑在一起拨弄着一堆红色的东西。看到自家先生回来,小姑娘兴奋地跑过去,扯着薪的衣袖笑道:“先生你看,胡将军拿来了上好的朱砂呢!”
      “你要朱砂做什么?”
      “我要做胭脂!”
      薪瞬时无语,看着一旁的胡烈儿摇头。“别弄那些了,去把昨天我抓好的三包药拿来给胡将军。”
      白芷脆生生地答应了一声,跑进内屋取了三个袋子出来交给胡烈儿。薪说道:“以后多看着你家将军,别那么用心思在公务上。这药拿回去煎好再端给他喝,不然放在那里发了霉他都不会动一下的。”
      “这个我知道,薪大夫放心好了!”
      薪站在台阶上一直看着胡烈儿走出去很远,自己却没有动一下。白芷在屋里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侧头瞧着他,开口道:“先生,你怎么了?”
      “……午后太医署抬来一个人,金疮痉,凶险得很。”
      “那……死了?”
      “死了。”
      “怎样救的?”
      “……没有救。”
      白芷没有再说话。过了好一阵子,薪轻轻自语道:“生死有命……”
      “先生怎能说这话!”小姑娘生气地打断了他,“若是真的生死有命,要大夫又做什么?”
      薪一惊,回头看时,白芷正伸手去点灯,火光映得那小姑娘眉眼如画。他愣了愣,神情慢慢淡下来,随即绽开一个明亮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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