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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   (一)
      唐•开元二十一年。春。
      这间院落从外面瞧去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但若站在院门前向里望,大概多数人最开始的印象都是“杂草丛生”。不大的地方被分成一块块零落的泥土地,仔细看看才会发现边缘被细心砌好,分别栽种着些不知道名字的草木,排列得还不甚整齐。这时候阳光刚刚开始有些耀眼,空气里越来越飘着一种轻柔的温暖。院落里一丛嫩绿间闪着点点的淡黄,看起来煞是可爱。然后一个娇小的姑娘从中站起身,手里端着一张大大的簸箕,里面堆了不少草叶。可这姑娘脸上却挂着副不耐烦的神情,翘起脚来向屋子里面张望,最后把秀气的眉尖一拧,开口喊道:
      “先生!先生!别写了呀!”
      薪正坐在窗前凝神,左手翻着一页书看得仔细,右手里的一支紫毫已经不知道被停下了多久,墨都快要干透了。听见外面清亮的声音,薪轻轻摇头,只得放下书和笔,把外衣拢了一拢,走出书房,看见那个鹅黄衣裙身材娇小的人儿正满脸不高兴地盯着自己,薪浅浅一笑,伸手去接过姑娘手里的簸箕,像安慰似的说道:“芷儿,你又怎样不高兴了?”

      就算自己已经在他身边十一年了,白芷还总是觉得被自己称呼为“先生”的这个男人真是美丽得有些匪夷所思。薪只是站在那里,在阳光下伸出手来,清瘦的身子裹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白衣,脸颊的轮廓分外柔和,唇色淡红,双眸里凝着道不明白的温柔神情,浅色的头发更衬得整个人恍如谪仙。白芷重重地把一堆草叶推给薪,快步踏上屋外的台阶,开始故作生气地数落着:“一大清早就坐在那里写,还穿得那么少,伤了风寒就得把病人都推给我。可是说好了,我再也不要去监门卫那边了!”
      “怎么?那边的人得罪了你不成?”薪转身跟着白芷走进屋,随手拨弄着那些草叶,捡了一片放进嘴里。
      白芷撇撇嘴角,秀气的眉毛挑得高高的,明显是对这个话题十分不满。她走到窗边,翻看着薪刚刚在抄写的书,“这么长的一篇,抄下来要费掉多少精神,我去跟王大人讲,干脆把这书留下来吧?”
      “不好,弘文馆的书也敢随便留下来,芷儿你还真是越来越大胆了。”薪淡淡应道,“再说我只是把他收的仲景之方抄录一遍,没有多少字的。”
      “仲景啊……”白芷用右手托着自己小巧的下巴,左手拿起那支细长的紫毫去蘸墨汁,“其实也只是人家的一面之词,过了三百多年,真的是仲景方的原书吗?”
      “原来你都学会考据了……跟着王大人,果然长进了不少么。要不干脆出师算了?”薪嘴角含着笑,倚着门边随口说道。
      “先生!”被他的玩笑逗弄得要生气了,白芷甩掉笔,把桌上的书卷和纸张利落地收好,“今天可不许再写了呀,外面好不容易放了晴,快些把那几两细辛晒好才是啊!”
      “嗯,先去把架子搭起来吧。”
      白芷又去屋子的角落里捡了几张簸箕,小心地抱着走去后院了。薪依然倚在门边上,双手环抱着,望着那个小小的身影若有所思。到了夏天,池子里的荷花开满了的时候,芷儿就有十六岁了。俏丽的容貌和开朗的性子都那么招人喜欢,或许到时,这间医庐里也该会有几个总来借口瞧病的小子了吧。但不管如何,每次想到芷儿的将来,自己第一次看见她时,那个奄奄一息的羸弱的女娃儿总是突然在眼前出现。薪暗暗叹了一回气,却冷不丁听见那小姑娘在后面大声喊起来:
      “先生!先生快点来帮我啊!要塌下来了啊!”
      薪立即觉得自己实在是想得太远。到现在还连架子也搭不好的姑娘,这长安城里真不知能有几个。
      然后后院里突然“咚”的一声巨响,薪走到门口,果然还是没有赶上。

      天过晌午,阳光在头顶上灿烂得有些过分,天气干燥而温暖,不像是往年初春的模样。薪百无聊赖地坐在窗边,看着白芷在前院的栏杆上铺开几床冬天的被褥,用一根竹竿用力拍打着,空气里扬起细微的灰尘,在明亮的光线下丝丝可见。小姑娘立马抬起手捂住口鼻,跳到一边,微微眯起眼睛看那些浮尘被气流带得上下飞舞,煞是好看。
      薪渐渐觉得有些瞌睡,起身去书柜上又找了卷别的书翻开来看。看到一处,心中若有所得,伸手去拿案上的笔,却正巧看见院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站在那里低着头跟白芷说些什么。那小姑娘笑得眉眼弯弯,说话时却好像是刻意放低了声音不让屋里的人听见。薪稍稍往窗口移了移身子瞧着他们,白芷也正转头往这边看,跟自家先生的眼神一对,不免就怔住了,咧咧嘴难堪地笑了一下。薪摇摇头,忙起身整了整衣服迎出门来,走下台阶笑着对那人行了一礼:
      “慕将军。”
      慕慈着一身素白的长衣立在小姑娘身边,手里握着一柄折扇,俊朗的面庞上淡淡含着些许笑意,一点殷红的朱砂衬得眉目间玉石一般温润。他上前两步将薪扶起来,故意微皱着眉头说道:“大夫刚才不是坐在那里出神?本想唬你一下的,怎么就让你看见了……”
      “原来监门卫竟是如此清闲之地,慕将军都得了工夫拿在下寻开心了?”
      薪抬起头来学着慕慈的样子,微微蹙起眉心,声调有些古怪地反问过去。慕慈撑不住笑出声来,赶忙改口道:“那可不敢,我可是实心实意来求大夫的药呢!”
      白芷在一边早掩着嘴角偷偷笑了半天,被薪瞥了一眼,吩咐道:“芷儿,快去煎茶来。”小姑娘扔下手里的竹竿往屋后跑去,薪转身回屋,慕慈跟着踏上台阶,边走边说着:“哎呀大夫,我这几天……有些头痛啊,对,头痛,还有咳嗽,你看……”
      薪请慕慈在书案后坐了,仔细端详了阵那人的脸色,看不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便伸手搭了寸口处。指下的脉象一动,薪便明白了七八分,问道:“在下上次开的药,慕将军喝过了没?”
      “喝过了。”
      “……喝尽了没?”
      慕慈脸上略略显出些为难的神色,犹豫着没答出话来。薪收了手开口道:“那也不必再开什么药了,上次的喝尽了再说。”
      “阿薪,那药……”慕慈瞧着薪脸上淡淡的神情,有点尴尬地笑了笑,“也太难喝了!你就没有什么味道好些的方子么?闻到那苦味儿我可是更头痛了!”
      薪愣了愣,暗暗想了遍那张药方,像是恍然大悟般念叨了句“哦,是了……”,但随即又板起脸色来对慕慈说道:“慕将军难道没听过‘良药苦口’么?既要治病,又要味儿好,天下哪有这般容易的事情……”
      白芷端茶上来的时候正听到薪的后半句话,眨眨眼睛笑道:“先生的方子还算好的。上次王大人抓的那副药,煎出来又酸又咸,比苦味儿还难喝!”
      薪接过茶盏来敬给慕慈,那人接了,脸上一副比药渣还苦闷的表情。“罢,那我就回去把‘还算好的’药喝尽了,苦味儿倒也总强过怪味儿……”
      薪禁不住得意地笑起来。慕慈捧着茶盏抿了一口,微微眯起细长的眼睛瞧着面前白衣的大夫,屋子里一时浸透了春日的阳光,暖得有些不似寻常。薪低头用小匙搅着茶盏里的碎果子,听见慕慈声调慵懒地说了句:“好天气,过些日子去曲江瞧瞧罢?”
      薪刚抬起头来怔怔地望向窗外,慕慈已经把眼神盯在他身上,笑着等他答话。白芷方才出了屋门,这时却正巧匆匆走回来,站在门边上,逆着光看不清她的表情。“先生,太医署……有人来了。”

      本朝开国之初,高祖设太医署,隶属于太常寺,主管皇室的医学教育。品级不高,职责却很是繁重,太医署的学生学成之后便可以分配成为各级御医。薪是家学出身,充当军医后也不属于太医署管辖,所以与这里的人并不相熟。但现任太医令马少阳的名字倒也有所耳闻,马家世代御医,医术与品行都深得时人称赞。薪跟着医监转入太医署后堂,迎面遇上一人,身材颀长,面容端正,着一身绿色官袍。薪知道这就是现任的太医令了,便深深施了一礼。马少阳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微微笑道:“早就听闻十六卫军医姿容秀丽,今日一见,真是比传言中还要更胜几分啊。”
      虽然已经听过很多这样的话,但并不代表就能习惯。薪估计自己的脸色大概不是很好看,因为面前的太医令立即换了一副自觉失礼的神态,笑笑便不再说话了。把薪请至上厅,坐定后又是一番客套,等到茶都喝了半碗,马少阳终于提到了正题:
      “今日请薪大夫来,只为一事。如今太医署医科博士空缺已有两月了,下官素来听闻薪大夫医术高明,又不像那些俗医一般视方术为私物,故特请大夫就任此职,还望勿要推脱。”
      当是时,太医署下设医、针、按摩、咒禁四科,每科设博士一名是为主讲。薪并未想到太医令请自己前来是为了这件事情,暗自琢磨了一下,疑虑地开口答道:“大人美意,在下甚为惶恐。只是传道授业者,必要有德有能方可担当,在下这个年纪……本朝实在没有先例吧?”
      “呵,薪大夫多虑了,”太医令笑着摆摆手,“大夫自己也说了,有德有能者便可传道授业,与年纪长幼又有何关系?”
      薪脸上一红,讪讪地笑了一下便低下头去了。马少阳瞅了一眼又说道:“下官既坐着这太医令的位子,对朝野上下供职的大夫们,不免都留心些。下官知道薪大夫是编在十六卫之下,与太医署并无往来,这样贸然请大夫屈就此职,的确不妥。”
      “在,在下并没有——”薪急忙辩解着,却被马少阳笑着止住了,接着说道:“十六卫中也有几个下官相熟的将领,平时听他们说起薪大夫,无不交口称赞,医术好,年纪虽轻却持平稳重。下官今日一见大夫,就知他们说的没错。”
      薪只能又尴尬地低下头去。马少阳端起茶盏抿了几口,突然又问道:“薪大夫现在是监门卫的军医?”
      “……正是。”薪低声答了。马少阳点点头,想了一回开口道:“下官明日便去那边跟他们打声招呼,不会让大夫为难的。”
      薪一听这话,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拒绝的余地,只能勉强起身向太医令行了礼道:“有劳大人为在下费心。在下……虽不才,愿尽微薄之力便是了。”
      马少阳满意地笑起来,连连又客气了几句。薪告辞时被太医令亲自送到门外,殷勤得让人有些不自在。

      一直看着那个被自己千挑万选出来的下任医科博士走出了太医署大门,马少阳立在正堂的台阶上,眯起细长的眼睛,嘴边渐渐浮起不被察觉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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