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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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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来是不愿信命的,国运衰微,虎狼俟伏,若是依凭祈福卜祝,便能使得姜国海晏河清,那还要打什么仗,练什么军,要我这太子去当什么领军的将军。
只是这飘摇的世道,寂寥的人心苦苦戚戚,天兆吉象,求神求佛,管他玩些什么花样,不过是找一个慰藉,所以我姑且信他一信。
琴音如诉,我却听不出其中情绪,如果他大人大度,想必会原谅我揣度他卖弄之嫌的无礼想法。
我见到他的第一面,看他的第一眼,便不能再忘。
双瞳翦水,一顾三盼,这种感觉,你和他对上几眼,才能彻彻底底的体会。
我行至琴台前三尺之距,他看着我,从琴台上起身,抬手平举,很是规矩的俯身行了一个大礼。
我不知道先行的侍从是如何向他介绍我的身份,但是他这般规矩,这般恭敬,我总不能怠慢,毕竟他是我要请去皇宫的贵客。
窗外素雪弥天,焚香抚琴是每日比习,今日却多了一人,这里没有高山流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我的知音,因为他不是听众。
皇亲贵胄身份尊贵,他是太子,年少得意又战功赫赫,天上的骄阳。
他的侍从快马加急八百,递于我一张薄薄纸笺,和我说,闻听道长之能,生死天道一卦之间,太子欲请您前往宫中祈福,望天佑姜国。
姜国天佑与否,我不能断言,但是把我说成半仙却是太过夸张了点。
那日,他来时,驻足于我的琴前。
缁衣锦绣,俊逸的眉目三分不羁被沉沉贵气压着,他唤我道长,先声夺人。
我称他,太子,俯身行礼。
易水寒潭,风云且送,车马粼粼声滚过冬雪。
姜国皇室的车马,帘幕厚重,车外沁骨的寒意依旧渗了进来。
龙阳命侍从递给我一只暖手炉,说,出行匆忙,多有不到之处还请道长见谅。
真是太谦虚了,他想得这般周到,我还怎么能够挑剔。
山河动荡,所有人都自顾不及,我却要为了他人的家国,去赴一场不知归途的邀请。
或许是因为不能拒绝……
林业平是观中新任的掌门,换做一般所谓的得道高人,该是须发皆白,看上去仙风道骨,却又喜欢故弄玄虚,真的,我在没来之前就是这么想的。
我没想到林业平却是这样的,他很年轻,很好看,也很真实。
车中气氛沉闷,我与他同乘一车,给予他最高的礼节和最高的尊重,就算是演给别人看,戏也是要做像了。
我问他答,就事论事,他话不多却说得滴水不漏,让人经不住的想逗逗他,看他意料之外的神色。
我问他为何修道,红尘三千,如此勘破未免可惜,道长就没有一丝牵挂留恋。
他抬眼答道:就是因为有勘不破才修道,若能世事洞透又何须修道。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顿时觉得他更有意思。
我笑说:呵,如此说来,这不修道才是真正看透的清醒之人,难道是众人皆醒,我独醉。
他说:非也,有人是为勘破而修道,有人是勘不破又不愿修道,有人却是连勘破也不愿。
他说的玄之又玄,多想想就会把人绕进去。
我索性挑起帘子问他:依道长看,这窗外形色匆匆之人,哪些是勘破,哪些勘不破,哪些不愿勘破。
他望了眼窗外,慢慢说道,太子殿下天资聪颖,想必已有自己答案,又何必执着于他人所想。
伶牙俐齿,我斗嘴自然不是他的对手,唉,看来还是他道行高深一点。
我和龙阳说了半天不明不白的话,最后莫名其妙的占于上风,他并没有一点不甘或者气恼,依旧风度潇洒的端坐于上。
他说:此番有幸请来道家高人,龙阳必细细求问,还望道长不吝赐教。
话音未落,车下却是一阵摇晃,我还来不及稳住身形,身边的龙阳却是低呼,小心!瞬间拉住我的衣袖伏倒,利器尖锐的破空之声,支支箭矢钉在身侧,尾羽做颤。
卦象凶险,我到底是没有算错,答应这个太子去趟皇宫,还要面临一场生死,我真是……亏大了。
车外混乱不堪,高喊着护驾,龙阳挡在我的身前,手中长剑断开一支箭矢,一泓剑光映在他的眼里,他说车内不能待,出去!不由分说便拉着我翻了出去。
出去也是殊死之搏。
来袭之人如此训练有素的身手均是杀招,不用多看便能明白,不是穷寇不是乱匪,这些人显然是冲着姜国太子而来的杀手。
他们这样前呼后拥的来,前呼后拥的去,这般招摇,我要是杀手,也会觉得这是一个刺杀的良机。
朔雪卷起天边微尘,冷风割面,一场杀战,我担心自己顾不上林业平,只能将他围在自己身边。
我借着间隙和他说,此行连累道长,道长受惊了。
话还没说完,林业平的身侧是又是一道黑影,我心下一惊,才要推开他,他却是瞬然转身,手中寒光闪过,挡开来人一刀,他的手中动作居然如此之快,深藏不露的武器居然是一截断箭,一截从车上随意折下的断箭。
一击得手,林业平依旧回于我的背后,轻声说,情势险急,殿下当心。
我真是低估他了,呵,原来他不光嘴厉害,武功也很厉害。
刀剑相击,忽而闻听短促的烟火鸣响声窜上云霄。
并肩作战中,龙阳对我示意说:是援兵。
原来他早有准备,车马队伍一路大摇大摆,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这姜国的太子居然是为了诱敌而出。
他执棋又为子,如此方法,很大胆,很有效,也很凶险,兵者诡道也,从来不乏算计。
情势一瞬逆转,来袭的刺客大都被诛杀,留余残党也不过是零星之火构不成威胁,大获全胜的龙阳眼里却没有半丝得意。
龙阳提着剑走到其中一名刺客身前,挑去那人遮面面纱,语调凉凉问道,怕不怕死。
周身的气息,剑上的寒光,杀意铺天盖地。
我背过身,实在不愿再看下去。
我自幼师从三清正宗,师门教我入世出世,道中经典修身修心,杀戮征伐离我太远。
我也不想了解。
林业平转身的瞬间,我终是有些愧疚,请他前去宫中祈福祭祀不假,诱敌而出也不假,有意无意,我到底还是利用了他,他本可不必卷入这些是是非非。
我当然知道这些刺客是谁,朝局不稳,希望我活着的人很多,希望我死的人也不少。
我问剑下的刺客,你怕不怕死。
意料之中的惶恐眼神,我知道,敢来刺杀太子的杀手早已是半个死人,都抱着必死的决心,可是在面临死亡的时候,所有人都是不甘愿的。
所以他的反应我很满意,手起剑落,剑尖血滴落在雪上,绽放如花。
我在战场见过太多的生死,人命很珍贵,也很轻贱。
雪里风里是鲜血的味道,龙阳说,说出你们知道的,我不管你们怎么想,只是告诉你们,也许你们觉得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但至少说了还有机会,不说,只有这一个下场,我没有太多的耐心,不想带着一身的血腥味回宫,你们自己掂量吧。
我听到有颤抖的求饶声,口中呼喊太子饶命,杀鸡儆猴,龙阳的目的达到了。
稍行整顿,车马便重新上路。
龙阳闭目显得有些疲倦,靠近皇城近郊,他忽然说道,我还以为你会替那些人求情,普济天下,你们不是总挂在嘴边,难道都是假仁假义。
他好生威风的杀伐决断,难不成还要怪我没拦着他。
我问他,我替他们求情,太子殿下会放过他们吗。
龙阳对我眨眨眼,忽然一笑,难说,也许不会,也许会。
他的笑容其实很温暖,二月暖阳,可融冰雪,到底是少年心性。
宫中筹备祭祀之典,我请来的贵客林业平暂居于僻静的侧院后殿,离太子宫不算远,我有什么烦心事,就跑去和林业平说说,就想让他和我一起烦心烦心,毕竟我耗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他带回来。
他有时阅书拨琴,有时执棋自奕,好不悠闲,一点也没有身在异处的不自在。
听说宫里有奉茶送食的宫女,时不时喜欢张望他,有一日看他捡取院中一截断枝,也可舞得生风,恍如一剑在手。
风雪初霁,看来这姜国久久不见的春光,终于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