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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山茶 ...

  •   天朗气清。
      暮春天气,桐花开得正好,粉白淡紫的一大片,虽说纷纭,亦自淡雅幽静。细微的暖风若有若无地拂过,灰翅蓝尾的雀鸟成群结队,扑棱棱飞上铺着琉璃瓦的碧色屋檐。是极寻常的好日子。
      穿淡绿色宫装,戴白纱斗笠的女孩子站成长长的一列,娉婷袅袅,依次走进前面四方的院落。在那儿,梨园管事们正遴选新的歌女和舞女。她们若是被选上,以后便有御前献歌献舞的机会。若是选不上,便要被分去各宫伺候主子,或者洗衣、做饭,直至年龄到了放出宫去。
      说来这也是很寻常的事情。故而谁也不曾想到,青台最曲折悱恻的传奇,竟从此时悄然开始。

      这些女孩子里,有个叫做邵春燕的最为出挑。那嗓子真如春莺,明丽婉转,歌至情深处,最细致的缠绵心绪也层层呈递在耳边,悱恻动人,颇得风致。她说不上是十分的美貌,却难得带着一份可人的和婉,让人见了便喜欢。
      与她同住的,是一个身带梅花香的女孩,舞跳得很好,还未长开的眉眼看着淡淡的,虽足动人,倒也并非绝丽。这女孩叫做洛九香。你知道了,这便是我们后文的主角。
      两个女孩总在一处,情谊便较旁人好些,也拜了姐妹,极是和睦。春燕年龄大些,平日常常照拂九香,九香便帮她做些针线,有些话不必说,都落在实处了。
      十月,昭惠夫人的生辰宴上,梨园的管事做主,让她二人献了一支歌舞。
      后来邵春燕获宠,位分一直升到了充媛。而洛九香被皇上钦点去昭惠夫人宫中,只做了个普通的侍女。原因是昭惠夫人喜欢梅花香。

      那时的洛九香十六岁,其实是个很青涩拘谨的孩子。昭惠夫人看着她中意,只觉得亲切得倒像个女儿,便让身边的侍女紫玉教她念书,自己闲时也指点一二。洛九香没能学成紫玉一般的才女,却也渐渐得了几分文气,举止间便较往常多一份娴静。
      有时得了空,邵春燕会叫她过去说话。她的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走下去,一身梅花香气,虽则引人注目,时日久了,却不再被特别注意。既是皇上无意的女子,众人也不再上心。

      初遇复琅的那日,她十七岁,一身宫人们再平常没有的艾绿色齐胸襦裙,淡得要融在青台的无边绿意里。
      从春燕的语莺阁出来,走到半路突然下了雨,她慌慌张张地躲进个亭子,却发现已有人在了。那是个穿泼墨长衫的男子,坐在亭中的石桌旁,此刻正抬头看着她。这一看,九香便走也不是,停也不是,一时只得屈膝行了个礼,道:“奴婢参见殿下。”——后宫寻常见不到男子,这样的随性装束,定然是贵公子无疑。
      “嗯,”那男子面上有三两分的意外,却只是淡淡应了一声,“站在檐下做什么,要避雨就进来吧。”很清澈的声音,虽然颇有些冷淡。
      “谢殿下。”她又是躬身一礼,缓步踏进亭子。
      她是身份微贱的人,不敢与他搭话,也不敢多看他,只得背过身去,怔怔地看着亭外的雨。至雨停,她要走,再回身去看那男子的时候,却发现他看似平静,眉间却有一丝难掩的痛苦。九香虽觉冒昧,还是上前问了一句:“殿下……殿下不舒服吗?”
      他摆手,沉声道:“无妨的,你不必在意。”
      九香仍是放心不下,犹豫了片刻道:“那……殿下若不嫌弃,奴婢便先在这里候着,殿下若有事,吩咐奴婢便是。”
      他再度抬眼,这才细细打量了她,年轻的脸上不见多少情绪,咳了一阵,只道:“随你吧,坐。”
      “奴婢不敢。”九香极小心地答话。
      他微微一笑,道:“这些规矩礼节的,我不太在意,你不必拘束。”因了那浅淡的笑意,他本就俊逸的五官显得说不出的好看。
      九香便坐在旁边,见他眉头越锁越紧。这附近少有人来,此刻她也不敢走开,焦急之下,忽而紧握住他的手。
      他倏然睁大了眼睛,凌厉的目光刺向她双眼,看到她澄澈的神情,终是敛了锋芒,什么也没再说。

      如此过了好久,天色略有些暗了,他才从那剧痛中缓过来。九香忙跪下,道:“奴婢冒犯了,请殿下责罚。”
      于是他发觉她不拘礼却也不逾矩,这样聪明的女孩子,让他心里喜欢。“你是新来的吗?在哪儿当值?”他扶起她,声音略有了一丝暖意。
      “回殿下,奴婢去年入宫,而今在关雎宫当值。”她眉目低垂,有些胆怯的样子。
      “难怪,”他轻声自语,又向她道:“天色晚了,我送你回去。走吧。”不等她答话,他已起身。九香便只得在后面跟随着。
      他说“难怪”是什么意思,他对皇宫怎么这样熟悉,九香心里有疑问,却不愿去求解答。他也没再与她说话,自顾自地走。旁人看去,便是一位公子后面跟了个随侍丫头——虽然事实也大略如此。
      关雎宫渐渐近了,他停在院墙外面,回身道:“我不方便送你进去,就到这儿吧。今日多谢了。”
      “殿下言重了,”九香忙道,“恭送殿下。”
      “嗯,回吧。”话音未落,他已走开了。
      九香按规矩候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前面转弯的地方,转身回房,仿若一切不曾发生。
      那晚皇上没有来关雎宫,不该九香守夜,夫人休息后她便早早歇下。其实也说得是个平常的日子。

      如此一个连庸常都算不得的开始。
      复琅后来对九香提及当初,曾说那时候只顾着身上疼,除却一双明净的眼睛,对她再无旁的印象。九香听了,却是笑道:“我可根本就没想着要记住你呢,要不是后来再见,只怕我早将你忘了。”
      可见,传奇的开始,也并非总是传奇的。

      再见他是在皇上寿诞,阖宫宴饮的时候,已是半月之后了。
      只那座次,当初种种疑惑便都有了答案。原来称他殿下虽也没错,却毕竟不够。该是太子殿下的。他因去边关巡视,已有好长一段日子不在宫中,她不认得他也是自然。不过很多细微之事,她却是此时方才觉察,比如他那浅碧色的瞳仁,本是众人口中当今太子的徽记。九香心里其实是庆幸自己有这些疏漏的,不然依当时的情景,她更不知如何自处。
      再后来有一日他来关雎宫给昭惠夫人问安,九香侍候茶水,入贡的庐山云雾茶,沏得色如碧玉,香如幽兰,盛在细腻的骨瓷茶碗里,让人看了便觉欢喜。他有意无意地看了她一眼,她未尝在意,照旧退到殿外。过了一会儿夫人喊她进来,让她随他去潜渊殿采些芙蓉花来。
      路上他找了个由头把随侍的太监小安子打发开了,至潜渊殿外却不提芙蓉花的事情,叫她跟着进了屋,从内室书案上取了个盒子递给她,说道:“上次的事情,一点谢礼。”她没伸手去接,跪下道:“劳太子殿下费心,奴婢实在不敢当。”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不过是瞧见了觉得衬你,就顺便买下了。你若不收,左右我留着也没用。”他躬身拉她起来,将盒子递到她手边。九香便接下谢恩,侧过身去将盒子放在怀中。而后他拿了一瓶已剪下供好的芙蓉,让她拿回关雎宫复命。
      昭惠夫人看了花儿喜欢得很,侧头与紫玉道:“刚才还说呢,琅儿这孩子平常不在花草上上心,怎么今儿个就想起来说芙蓉花了,现在看了才知道,果然是好的。”
      紫玉笑道:“是呢,娘娘高兴,也不枉殿下一番心意。”
      “还说你今日穿得艳了,要一身素淡打扮方衬得了这花儿,我只当他疯魔了呢。”昭惠夫人转头看九香,又道,“不过看九香穿素衣服站在芙蓉花边上,也真是好看。”
      九香面上一红,道:“娘娘厚爱了。”
      紫玉却是打趣:“人说女大十八变,九香自是越来越好看的,却与这花儿何干。”
      “就你嘴甜。”昭惠夫人也不禁笑了。
      莫非他是故意设计了这件事情,让她跟去的么?九香心中想着,也不是没可能的。宫中人多口杂,他想少个闲话也是常事。太子虽比不得皇上,身旁也已有一位正妃、一位侧妃并一位孺人,被她们在意了,于她也不是什么好事。如此一来,她心中倒有些感念了。
      晚间回房之后,九香才敢取出那盒子。里面用黛绿色的绸布包了一层,再打开便见一支如意云纹玉簪,不很通透的成色,却也洁白无瑕。这簪子简洁大方,她自是极喜欢的,拿在手上看了许久,才恋恋地又包好,放在床头匣子里了。

      那以后复琅得空也常来关雎宫——他的生母当年难产而死,他一直跟在昭惠夫人身边长大——有时见了面,他也会对她略一点头。但也就是止于此了,他心中最在意的,此时是那位太子侧妃,未来的锦云夫人。开始对她有那么丁点儿的上心,还是半年多之后的事情。而这番事情的起源,是昭惠夫人重病。
      那时候尚有殉葬的习惯,昭惠夫人自知不起,早早地便与皇上说,她不要人殉葬,紫玉和九香是两个懂些文墨的,平日行事也恭谨,她看着喜欢,论品貌,她们做后妃也是当得的,便送到复琅那儿,做个奉茶宫女侍候。旁的人只要不受了委屈便好,到了年纪的婢女,不妨放出宫去配个好人家,也不枉耽误了她们这些年。她说这话的时候,身边除去皇上,只有当年陪嫁的银冰嬷嬷,听了心里难过,悄悄地躲在一旁抹泪。后来紫玉与九香听嬷嬷说这段故事,也是伤心流泪了好久。

      热孝之后,紫玉九香二人便往潜渊殿侍候。
      初到那日,复琅曾问起,是谁把昭惠夫人宫中的熏香带到了此处,他是无意一句,九香却僵在当场,还是紫玉将始末说清。复琅也自觉有些失言,便不复提起。
      皇上因昭惠夫人的事情太过伤心,复琅平日里的政务便渐渐多了,也常有熬到深夜的时候。九香从不像旁人一样劝他歇息,她心知便是劝了也无用,只每次都将茶沏得酽酽的,再把灯芯挑得亮些,而后在一旁磨墨伴着。
      他于这安静始终没特别在意,只是惯了,看她在旁边就觉得安心。
      后来冬春之交,九香染了风寒,有段日子不能来。他觉出些异样,因而向紫玉问起她的病,不由还说了一句“她不在这儿,总觉得少了什么似的,到处都不自在。”
      这才惊觉,那一道纤弱如宋词的剪影,已然收在了心底。却也不疼,只是让他心头不时被牵扯一下。

      这话被有心人听了去,告诉了他的三位妃嫔。正妃方玉蕊是有些孱弱的性子,并不去计较;侧妃穆纯仪对复琅一直是淡淡的,有了一双儿女之后,更不把心思花在他身上,复琅起初是待她极殷勤的,可后来终究听到了一些事情,心里便渐渐冷下去,穆纯仪更不会在意这些。唯有那太子孺人陈翠华,民间来的秀女,因容貌出众,被选在他身边,却一直不怎么得宠爱,一听便上了心,找了日子把九香叫到近旁,打量一番,道:“是个病西施的模样,也难怪太子爷这样看重你。不过这人在宫里,得自己个儿要个脸面,没事儿打扮成这样,不知道是招惹谁去,好歹也自重些个,省得无端污了太子爷的清名。”九香知道她这话说得难听,但碍于身份,也不能辩驳。低着头,眼中雾气渐渐漫上来,她闭了眼,硬忍着不落泪。
      “这又是谁污了谁的清名?”陈翠华大惊之下抬头,见复琅从不远处走近,家常的雨过天青色团福长衫,银灰狐皮斗篷,腰间白玉带,垂着青玉螭纹佩。他看她的目光冷得几乎要结出冰来。陈翠华赶忙躬身行礼,仓惶之中,满头的珠翠都失了颜色。九香见状正要屈膝,已被他扶住了,便听他问道:“不是染了风寒吗,怎么还不好好歇着?待会儿吹了风,又该发烧了。大冷的天也不知道穿暖和些,手这样凉。”说着解下自己的斗篷与她披上,冷冷对陈翠华道:“我的事情,还没轮到你来插手。”九香还未反应过来,他已拥住她走了。
      这样陌生的男子气息,倏忽将她环绕。她一双小鹿似的眼睛看着他,里面写满了意外。他仿佛觉察到什么,低头一笑,柔声安慰道:“没事了。”浅碧色的瞳仁如含春水,将她温暖地浸没其中。九香心中,突然就开出一朵花来。他顿了顿,似乎还有话要说,却终是没有开口。

      再后来皇上驾崩,复琅继位。追封生母为太妃,昭惠夫人为太后;又立了方玉蕊为皇后,穆纯仪为锦云夫人,陈翠华为昭容。九香还是在他身边,做个寻常的奉茶宫女。然而时间久了,任谁都瞧得出,他心里在意她。九香听了些这样的传言,不是不期望如此的,却毕竟不敢当真,仍守着自己的本分罢了。
      一年过去,他始终未曾碰她,也没提过册封的事情。四五月间又有选秀,皇后做主挑了五位宫嫔进来,向他问起要不要封她,他叹气,想了半晌,终是摇头。
      因着这次又选了新的侍女,准备将老人放出去。紫玉早过了出宫的年纪,但是自请留下,复琅答应了。
      后来有一日九香守夜,他批完了奏折与她闲话,似是无意问起:“你进宫也有三年了吧,到明年开春,就该放出宫去了。”
      九香错愕,还是应了一声“是”。
      “嗯”,他极温柔地看着她,“到那时,一定选户好人家,必不委屈了你。”说得那样认真,又不经意地透出些感伤。
      九香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说这样的话,略怔了怔,忽而屈膝跪下,求道:“奴婢不愿意出宫。”
      他抬眼问:“为什么?说了不会委屈你的。”
      “奴婢……奴婢不能说!”九香再抬头时,已是满眼的泪光。
      他眼中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又迅速暗下去。“我不曾将你做奴婢看的。”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那一个“我”字,已是旁人的不可求。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她的声音细如蚊蚋,却抬眼迎上了他的目光,“九香的心意,都在这里了。”
      他是懂得的,亦是愿意懂得,只是因了那生来就有的病,他不敢去信。
      “我给不了你长久安稳的一世,”他扶她起来,从怀中掏出帕子,小心拭去她的泪痕,“你值得更好的人。我们两相得到,我怕会成两相失去。你不是不知道,以我的身子,怕是不能长久的。”
      她不顾礼节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心口,鼓起勇气才道:“可是它认定你了,你解下斗篷披在我肩上的时候,它就认定你了。不是皇上,不是太子,只是你。”有些低微的声音,她看着他的眼睛,那盈盈的目光一直照到他心里。
      他一时情难自禁,颤抖却是郑重地告诉她:“我必不负你。”

      于是他很快册封她为美人,封号是一个婉字。紫玉成了她的贴身女官。
      他给她掬云阁。
      两情久长,暮暮朝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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