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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玫瑰 ...

  •   永和八年,不论是在复琅的一生,还是大楚的史册里,都有很特殊的地位。这一年复琅南巡,标志着盛世的起航。然而途中有惊无险的一回遇刺让洛九香离开他十三年,成了他心头暗夜渗血的伤口。
      刺客是盛连雄派去的。他的野心终于膨胀到难以抑制的地步,已迫不及待要取复琅而代之了。盛萱儿也是事后才得到的消息,恍惚了好几天,不知若复琅知道了,她该如何自处。

      他并没有难为她。心里明白,如果盛萱儿有害他的念头,在宫里用些手段也就是了,断不会做得如此大费周章。至于盛连雄,太宗在位的时候就叮嘱过他要用心防范,复琅是早有准备的,不过面上示弱而已。他心里不是喜欢兵征的人,可是别无选择。
      大战在即,复琅显得比谁都强韧。失去至爱的痛苦被他在心里隐藏得很深,这情绪,他知道有些人想要去触及,也知道如此压抑最终不过毁了自己的身体,但是以此时情势之危,他不能纵性而为。于是每日言笑如常,政事也处理得干练利落,更暗地和几位心腹将军共谋计策,直至大局在他心里尘埃落定。而后他要等的,就是盛连雄的反叛。

      若等,未免费时费力。夜长梦多,迟则生变。复琅自己创了个时机给他。
      事情由顾凝朱无意间开启。他将自己的情绪放纵了一回,长久的劳累和伤心,足够将他的身体压垮,随之而来的,便自然是长时间的病榻缠绵。

      其实这些用心旁人看不出端倪,盛萱儿却是能察觉几分的。她借了侍疾的名义去看他,打发了旁人都出去,坐在床边调着药,垂头故作无事地问他:“皇上在等的时机,就快要到了吧?”
      复琅轻笑,悠然道:“等不等,都是要来的。其中关节,别人不懂也就罢了,你必然清楚得很。想现在下手杀了朕也无妨,朕没有还手的力气。”
      盛萱儿把药碗搁在一旁,扶他起身,在背后塞了垫子,眼角一挑,道:“皇上真会说笑,当臣妾是三岁小儿么?弑君的罪名一旦落实了,臣妾就该死无葬身之地了。再说,皇上思虑深远,今日说这些话,想必也做下了不少准备,臣妾可不会就这么轻易地顺了皇上的心意。”说完端了药,吹凉了喂给他。
      复琅想伸手自己接了药来,不料自己竟连抬手的力气都失去,自嘲了一句:“朕也有算漏了的地方,没想到居然病得这么厉害,要是真有个好歹,反倒麻烦了。”
      盛萱儿心里一刺,略怔了怔才道:“皇上心里那样看重她,倒让臣妾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复琅咳了一阵,脸色愈发难看,目光游移到远处,缓缓道:“朕在意她,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又何必这么大惊小怪的。”
      盛萱儿歪头看着他,冷冷问道:“皇上在意她,可想过皇后和锦云夫人?可想过我们的感受?”也不等他答,撤去了靠垫扶他躺下,盖好了被子,苦笑道:“皇上好好休息,臣妾告辞了。”
      复琅看着她的背影,心中忽然涌上歉疚。可是爱了洛九香,他没有办法。
      人们常说帝王的爱,如同没有根基的浮萍,但是他知道,若是帝王将自己当做普通人去爱了,和普通人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他把自己当一个帝王去对待盛萱儿、对待方玉蕊、对待顾凝朱,却是和普通人一样地爱着九香。他做不到衡平。或许她离开了,他能够做到吧。可那是帝王之爱的衡平,他的真心已经交付不得了。

      对盛萱儿,复琅不曾完全将她当做人质来看待。所以即便是筹划作战方略的时候,也没有将她当做威胁盛连雄的棋子。反叛,一定意味着他已经不再顾惜自己女儿的性命,无论结果如何,盛萱儿都是必死无疑。可是复琅不想她死。盛连雄过错再多,她是无辜的。所以盛萱儿不知道的是,复琅为她预留了一个逃生的机会,这是他唯一也是最后能做的了。
      初冬时分,盛连雄在云贵起兵。朝野一片哗然,复琅心里却很镇定。那时候他的病才刚好些,不顾旁人劝阻,强撑着去鸣鸾宫去找了盛萱儿——即便降了位分,他也一直没有让她搬出来——他只是想放她离开。
      盛萱儿却以为他是要带给她鸩酒,心中透彻,也就不是十分的难过。她吩咐人上茶,回到房中换了平日里最喜欢的衣裳,将长发盘成高髻,难得地用心妆扮。远山眉,凤眼斜飞,眉心贴着精巧繁复的花钿,红唇一点,两颊淡扫胭脂。盛萱儿挑拣了一会儿,从妆奁里取了一支累丝金凤冠,抬手正要戴上,复琅从容进来,见了她的模样微微一滞,旋即轻笑道:“朕又不是来要你的性命,打扮得这么仔细做什么。”
      她手上没停,看着铜镜里映出的他的眼睛,慵懒地问他:“那皇上是来做什么,难不成还是想念臣妾了吗?”明明是挑衅的语气,她说完却蹙了眉,那神情不自觉便让人哀怜。
      复琅不答,在旁边凳子上坐下,看着窗外,悠然道:“今夜的月色真好,古往今来,这月亮也不知道见过多少杀戮了。可是朕却无意去煞风景。盛萱儿,朕来放你走。”
      她倏然回身,却是放缓了调子道:“叛臣之女,不是应该杀了祭旗的吗,皇上不必坏了规矩。臣妾入宫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等了好多年,总是等到了。”
      复琅拂袖道:“朕虽然不是痴情人,却也不至于像你说的那么薄情。九香的事情,朕知道是冤枉了你,但其中关节你也不是不清楚。朕自觉有愧于你,眼下形势如此,朕只想保住你的性命。车马、接应,朕都已经布置下去,再过上几天,你就是想走也走不成了!”
      盛萱儿起身走向他,大红的衣裳在身后如凤尾绽开,容颜明丽不可方物。她凝视着他的面容,忽然俯身吻下去。复琅身子一僵,并不回应,只任她流连。片刻他喉中涌上一阵腥甜,忙推开她,躬身咳了一阵。她看到他指缝间滴下的血,眼前有几分恍惚,停了好久才道:“我走。”
      复琅站起来,有些踉跄地走出去,淡淡道:“去换一身方便的衣裳吧,朕在外面等你。”
      她追上他,抬手整理他有些乱了的衣襟,避开了他的视线,垂头道:“皇上不必送臣妾了,既然身上不好,还是回去调养吧。”自顾自地又叹了一句,“要是你去送我,或许我就该舍不得走了。”
      复琅听得,心头一震,却也不知如何作答是好,便只得道一句:“那你自己保重。”踏出鸣鸾宫的门,远去在夜幕之中。

      盛萱儿目送他的背影渐渐离开,眼中情绪幽深凄迷,终于落下两行泪来。第一次觉得青台的夏日,有了些许凉意。
      他心里有了别人,没有办法。那她呢?
      她生在镇南侯府,没有办法。她被送入青台,没有办法。她心里喜欢了他,没有办法。种种皆是无计可施,无法可想。如同被命运那无常的手所掌控,她在其中挣扎,却不能挣脱。
      而他不会知道。
      盛萱儿让人觉得像只高傲的孔雀,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盛气凌人的模样。即便被他看穿,她也会固执地举起强硬的外壳。她耻于向他倾诉衷肠,哪怕自己等过了从黄昏到黎明的距离,也不肯说是为他。这样偏激的性情,在她身上却有别样的冷艳。所以她可以去笑方玉蕊太卑微,笑穆纯仪太淡漠,笑洛九香太小女儿态、顾凝朱太细致曲折。然而说到自己,她亦要承认,自己口是心非。
      一直向死而活,她对复琅的爱,从最初的痴缠,渐至潜藏,可是她还爱着。或者说,因为无望,她爱得愈发沉沦。她也会时常等着飞龙殿的灯熄灭,知道他可以休息,仿佛她也安心。她会想,一切不过是场末日的放纵。
      所以复琅不知道,她不怕死,她不知道以后该怎样活着。没有希望地等过一年又一年的春秋冬夏,或者天各一方,连相见都只能是梦境里的偶尔一及,那才是她最凄凉的结局。
      他要盛萱儿活着,却不知道,从他告诉她的那一刻起,她已决意为他而死。
      那将是这烈焰一般的玫瑰,最后一次绽放。可惜他不会看到了。

      盛萱儿没有依照他的安排,去江南的山村隐居。她半路甩开了卫士,一路往战场而去。
      沿途所见,是百姓举家逃亡。渴了喝井水雨水,饿了能去吃树皮和观音土。吃了观音土的人,死后人消瘦至极,肚子却胀得很高。那惨象,让她几乎不忍心看第二眼。她知道,只有一个办法。
      两军对峙的地方,有个叫做沚县的小镇。盛萱儿知道哥哥盛闻铎嗜酒,每逢大事发生,更是先要痛饮一番,而爹爹治军甚严,除非打了胜仗,军营中是找不到一滴酒的,于是她在镇上的酒馆相候。三两下劈开了那上锁的大门,酒馆里早没了人,地方倒是宽敞,好酒也还有一些。她暗下决心,且赌这一把,若是不成,便拼个鱼死网破吧。
      盛闻铎三天之后才来,盛萱儿装作偶遇。
      多年之后,兄妹相见,如劫后余生。盛萱儿去抱了两小坛酒来与他对饮,盛闻铎开了坛子,三两口饮尽,大笑说不够不够,又去拿了酒来,说要喝个痛快。酒过三巡,不期盛萱儿借着去透个风从他身边走过,反手一击,那短剑就刺入他后心。他想反击,却发现被下了迷药。短剑上有毒,盛闻铎挣扎片刻就没了气息。
      盛萱儿收回短剑,心中也说不上是什么情绪。哥哥是父亲手下最骁勇的将军,他的死,对父亲来说,也会是再沉重没有的打击。无论为复琅还是为天下,她都无路可走。

      而后她去了楚军的阵地,依靠宫中的令牌,一路直入大帐。将军不知道她是盛连雄的女儿,以为是复琅手下的特使,自然格外敬重。
      盛萱儿命将军屏退左右。淡淡地报上了身份,随即告诉将军,她已杀了盛闻铎。那将军一骇,强自镇定道:“娘娘到这里来,不知有何见教?”
      “本宫来这里,就是为了求死,”盛萱儿在旁边坐了,抿一口茶水,悠悠道,“不过单是被杀了祭旗,未免有些可惜了。所以还请将军帮个忙,本宫心向皇上,定然不会做对皇上不利的事就对了。”将军思虑良久,勉强算答应了她。
      次日午时,盛萱儿以青台特使的身份,对着全军将士训话。那份气势和雄心,让一旁的将军也叹服,直在心里感慨她竟错生在镇南侯家,不然便是成大楚的花木兰、穆桂英,也并非不可能呀。

      十日之后,两军决战。
      双方在旷野上列阵,两军之间,赫然是一道鲜红的影子。
      盛萱儿一身殷虹的衣裙,长发散如泼墨,粉黛红颜,虽看不真切,已让人梦萦魂牵。
      她面对着盛连雄,三跪叩首,而后朗声诵出檄文。檄文写得再好,于盛连雄而言不过文人把戏,由盛萱儿在他面前背出来,才真有了风刀霜剑的味道。
      弓箭手已在准备着了。

      盛萱儿视若无睹,转身向着大楚的军队,喊出那句悲壮的军中誓言。
      “护我大楚,保我河山!凛凛神明,纵死犹生!”
      将士们纷纷相和,一时将悲壮尽数化为了豪情。

      盛连雄咬紧牙关,闭了眼狠狠一挥手。
      弓箭手接连上前,鸣镝一响,眨眼间便是万箭齐发,朝着那鲜红的小小身影破空而去。
      而盛萱儿已经拔出了手中短剑,在颈项间从容一抹。
      那一瞬极短又极长。
      她绝艳的脸上有朝圣一般的满足神情,眼中含着淡淡的泪光,面朝青台的方向,双唇微启,仿佛倾诉最后的衷肠。
      羽箭从后面洞穿她的胸口、腰腹,渐渐把她殷红的衣裙掩埋。
      她嘴角噙着一抹绝艳的微笑,安然倒下。

      护我大楚,保我河山!凛凛神明,纵死犹生!
      乌云四合,天色瞬间阴沉。两军静默,良久无声。

      第一道闪电横空劈下,鼓声由慢渐快,从后方隆隆响起。黑色战甲的守军裹挟漫天的黑云压向紫色的阵营,霎时血浪翻滚激荡。
      直至三通战鼓擂过,杀声渐次止息。
      战场惨象,从来是横流的血迹、倒伏的军旗。羽箭遍地,那弯刀却被人握在手里,至死也不肯放开。
      天边成群的秃鹫哑着嗓子兴奋地叫了几声,盘旋着要飞下来,冷不防被一声闷雷惊得魂飞魄散,慌忙躲远了。
      骤雨此时才轰然降下,将那些纠缠着的血痕一并洗刷。
      旷野中响起天地的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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