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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水仙 ...

  •   永和元年,洛九香被封为美人,赐号婉,入住掬云阁。穆纯仪心里清楚,给自己咏絮宫的缘故,就是要为她留出关雎宫,她才是复琅后宫的第一人。
      第一次见面是在坤宁宫里,她们和陈翠华三人去给皇后请安。那是个很剔透的女孩子,没有夺目的美貌,可是感觉独特,让人过目难忘。她知道陈翠华曾与洛九香有过节,着意看了,果然见她脸上有不甘的神色,回宫路上对陈翠华提点了几句,让她不要再做莽撞的事情。陈翠华那时有了三个月身孕,知道再不可能得到复琅的情意,已只求能保护好自己的孩子了。
      复琅的宠爱给了别人,对纯仪来说是件好事。那女孩儿不像个爱生事的样子,相安无事才是上策。她太了解复琅的脾性,在心尖上的人,他会倾尽一切来守护。就好像当初他对她一样。

      后来新人入宫,人大概都是按门第选的,颇有政治和亲的色彩。最有些意思的应该是封修仪的盛萱儿,她爹是镇南侯盛连雄,军功卓著,野心也并不小,太宗在时便多有提防。这次盛家主动让人把女儿送了来,倒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单论相貌,盛萱儿是最好看的,其次大概是齐婕妤。盛家寻常官员攀附不起,所以秀女选定之后,众人往往巴结齐家。不过在纯仪看来,这些人当中最可能从洛九香那儿分一杯羹的是修媛顾凝朱。她并非十分美貌,却是气韵跳脱,如一阵淡然微风。这样的女子,若是出现在洛九香之前,如今专宠的只怕还不知是谁。
      可见“机缘”二字,有时异常难得。得之为幸,不得为命,求不得也怨不得。

      纯仪曾经做过一件很有些冲动的事情,是为了先帝留下的妃嫔邵春燕。那是个嗓子绝好的妙人儿,曾经一支《金缕曲》占得了太宗三个月的独宠。太宗过世之后,不满两年,她和侍卫私通被抓住。依照先例,是要赐死的。邵春燕从前在梨园的时候,和洛九香有过些交情,九香自己没有办法向复琅讨这样的恩典,心里难过,却还是尽量忍着不在人前表现。
      纯仪偶然知道了。
      她自然能帮她。这样的事情是皇室的家丑,既不好让外人知道,就总有从中周折的法子。她心里本想着,用这件事去拉拢洛九香,倒也不坏。然而最后让她下定了决心的,却是邵春燕和那侍卫的话。邵春燕说:“先帝当我是个会唱歌的玩物,可他实实在在把我当夫人爱护,单凭这一点,我为他死了也没有什么。”而那侍卫说:“我喜欢她,从来不指望她会给我什么,就是不想看着她被关在那么个小院子里,整天连笑也不开心。可是今天连累她到这个地步,你们把我五马分尸……就是凌迟也可以,能不能放过她?是我先犯的错,你们不要怪她。”
      她和荀沛暄的私情被父亲发现的时候,荀沛暄似乎也说过这样的话,然而最后他还是告诉她,今生种种,等来世再来补偿。彼时她还是个不更事的少女,并不懂得世事变迁的道理。复琅要还他们今生,可荀沛暄的勇气和爱,都已经失散在这些年的岁月里。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那份遗憾,她懂,她不想再看到有人因为种种世俗的纠缠而分别,直至万劫不复。
      假死药。离开的车马。对纯仪来说,不过举手之劳。后来她常常在心里想那两人携手离开的样子,虽然不能亲见,想来却更美好。那是她曾经的梦。
      而纯仪今日的梦,已不是这般简单。

      皇后性子柔弱,复琅渐渐地让纯仪参与后宫事务。除去这个,她的心思都花在了致清身上。
      致清不辜负她的用心。那孩子很聪明,读书一点就透,学骑射功夫也有些天分。让纯仪最高兴的是他身体很好,并没有继承复琅的病症。
      致清是长子,长大后要经历怎样的风波,纯仪心里清楚。复琅这样专宠洛九香,她诞育皇子是迟早的事情,到那时致清该怎样自处,便取决于他的资质了。

      永和三年,洛九香初次有孕,孩子因为盛萱儿的麝香没有了。
      永和四年,齐婕妤生下皇次子佑祥,几个月后,洛九香也带来一位帝姬。复琅膝下孩子本就少,自然欢喜异常。齐婕妤因此晋为贵嫔,封号为馨,后来的日子,复琅对她也多照顾一些。然而佑祥资质远不如致清,馨贵嫔也绝然比不了她锦云夫人,纯仪是不担心的。
      永和六年,婉贵嫔洛九香生下皇三子昭宁,晋为婉妃,破格搬入关雎宫。她生育时是难产,险些丢了性命,复琅心疼她,对孩子也格外眷顾。有些事是躲不了的,年岁差了许多,可致清的威胁毕竟是来了。
      哪知永和八年,一场意外让他们的命运再次改道。复琅南巡遇刺,婉妃离宫。其中关节我们暂且按下不表,待以后自会说清。婉妃临走前,把两个孩子都托付给了宁贵嫔顾凝朱,亦说得明白,她不愿昭宁登帝位,只求他做个闲散王爷,悠然此生。那些话,后来顾凝朱一字一句都说与复琅听,他想了好久,传了旨意给重华殿的师傅,让他们教习昭宁时,多在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上用心,将昭宁教成个学者,而非政客。
      如此一来,致清的太子之位,已十拿九稳,只差一项册立了。纯仪并不着急,对致清的要求愈发严苛,文史政事自不必说,便是言谈举止,也都按照王者的气度培养。是的,她要的不是儿子做皇帝,而是儿子能做名垂青史的圣明天子。

      然而此时此刻最让她放心不下的还是复琅。
      不是不好,反是太好。婉妃离开之后,他除去刚得知消息时有一两日的恍惚,昭告天下封了她做婉清夫人,便再无其他表现。
      复琅对婉妃的情意,青台中是无人不晓的。那几乎是好到了让其他嫔妃都觉得,她们连嫉妒的权利都要失去。生下昭宁之后,婉妃的身子一度虚弱至极,整日昏迷不醒,全靠各种药材吊着,才保住一口气不消散。复琅为了她大赦天下,除去上朝,整日地守着她,批折子也往往是在她寝殿的书桌上。晚间搂着她入眠,半夜睡不安稳,时常小心伸出手指去探她的鼻息和脉搏。确认她还活着,总是连呼吸都会颤抖。皇后或其他妃嫔去探望时,看着复琅的侧影,不知不觉地,也会跟着他黯然神伤。
      而他此刻神色平静如常。

      纯仪简直不敢去想这平静之下的激流。
      她让顾凝朱带着那两个孩子去飞龙殿找他,叫人传了太医随时候着。复琅抱着孩子逗了一会儿,让他们回去,也并无多少话说。
      素来知道他心性坚韧,却没想到他可以做到这般田地。
      凝朱从飞龙殿出来便哭得泪人一般,纯仪搂着她,第一次为复琅落下眼泪。

      而后顾凝朱突然蒙受盛宠,一个月不到就封了宁妃。
      究竟是什么缘故,顾凝朱心里清楚。无非是因为,她有那么几分像她。
      所幸入冬之后,太医诊断皇后和徐婕妤接连有了身孕,终于略略驱散先前的阴霾。

      而后走入永和九年。
      纯仪也不清楚凝朱是怎样让他露出了情绪,他在关雎宫哭喊了一晚,后来就开始咯血,病势缠绵,持续了整整一个夏天。
      秋风刚起的时候,镇南侯起兵反叛,盛萱儿单骑出宫,两军阵前拔剑自刎。临终前慷慨悲歌,死得异常惨烈。那场大战结束之后,士兵们装殓了她。复琅下旨,镇南侯反叛之事不牵连盛萱儿,追封她为烈贵嫔,以国礼厚葬。
      皇后方玉蕊担忧过度动了胎气,孩子早产,她拼尽力气生下了那个女儿,便奄奄一息。纯仪冲进去看她的时候,玉蕊脸上白得一丝血色也无,把孩子托付给了她,眼睛闭上,就再没了声息。复琅闻讯赶来,还是晚了一步。
      两年之间,青台寥落。

      永和十年,复琅立纯仪为皇后,嫡长子复致清为太子。
      她想选妃,复琅没有答应,此后也再没有充实后宫。
      凝朱后来也有了儿女。往后一年年晋位分,凝朱立为温宁夫人,陈翠华做了恭妃,徐婕妤封悫妃,馨贵嫔晋馨妃,一直没有生养的赵婕妤也做到昭媛。

      永和十七年,复琅操劳过甚,又大病一场。腊月是不上朝的,在太医的建议下,他去了华清池静养。太子监国,纯仪作为生母还是回避,把青台的事情交给凝朱和陈翠华打理,陪了他同去。
      只是他们两人,有些像回到潜渊殿里的时光。

      纯仪不再穿戴皇后的服制,淡色的衣衫,长发挽起,一根白玉簪子,三两支翠玉步摇,未尝刻意雕琢,然而清丽容颜,如同芙蓉出水。青台诸人,她总是最好看的那个。
      复琅想起桃花中他第一次见她,生平头一回被淡绿色摄住了心神。想起那一回太液池畔,他折了一朵牡丹与她挽发。她身后是漫天的火烧云,微红的柔光之中,她立在他眼前,如同涉水而来的凌波仙子。他一心一意为她倾倒,少年情切,当真以为这样下去即便不圆满也是一生一世。可到最后才明白,一生一世,并非一生一情。当初那澄澈得容不下一毫尘埃的心境,终是再寻不回了。
      然而知己相对,别有情味。他握了她的手,对她说:“有致清在,大楚的未来我便放心。”
      纯仪看着他,素来镇定淡然的眸子,居然有些萧索和茫然的情味。她想要掩饰自己的失措,故作轻松道:“你何苦说这种话。再说他还那么年轻,要多历练的……”
      复琅笑笑,拍了拍她肩膀不再多言。纯仪的心忽然沉下去,种种牵绊,终于纠缠不能自已。

      永和二十一年,复琅病势沉重,再无可挽回。他传位给致清,自己做了太上皇。
      婉清夫人洛九香此时归来,用余生性命,换得最后百日相守的机会。
      纯仪召了众人过来,说让大家把复琅最后的日子都留给洛九香,众人各怀心事,却都答应。
      当晚馨妃心里不平,来找她说话。馨妃道:“嫔妾想了那么多年也不明白,婉清夫人究竟有什么好处,让皇上对她念念不忘?平心而论,她姿色不过中上,无论说什么,都不能和娘娘相比,可是容嫔妾说一句不敬的话,皇上待她,却比待娘娘好上十倍——”后面的话没有出口就已经被纯仪厉声打断。
      “本宫何尝不知道婉清夫人不是最好?若是本宫当日对皇上肯多用些心意,皇上未必能看上她,即便看上了,熬到现在也最多是个妃子罢了,得不了多少眷顾。若是温宁夫人早些入宫,依皇上的性子,先钟情于她也不是不可能。”
      眸光一转,却是婉转道,“但皇上是痴情之人,婉清夫人出现得恰到好处,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皇上心里被她填满了,自然就容不下旁人。话说回来,她也并不是不好。性子和顺、为人也真诚,并不是恃宠而骄的;诗书上她不擅长,却一直在学,到后来,腹中文章只怕未必逊色于你。婉清夫人有她的幸运,可是她拥有的也不仅仅是幸运,否则皇上又如何能让她走到心里呢。更何况后来她是因为那样的缘故才离开,在皇上心里,便更是替代不了的了。”
      这话说完,纯仪心中有些酸涩的无奈。造化弄人,相知相许却不能相守,对复琅和洛九香是这样,当初对她和荀沛暄又何尝不是?然而今天,有些事情对她来说,也已经不能再洒脱。到头来,竟有些不知道这些个离合悲欢究竟是为谁而演。
      绝世才貌,又能如何呢?天意人心,都由不得她。

      次日见过洛九香,她最后一次去见了复琅。
      复琅识得她衣袖上沾染的梅花香气,也知道了这便是最后一面,先交代了些国事,听她说了洛九香的近况,也不追问,嘱咐纯仪保重自己,以温情脉脉作结。

      百日之后太上皇和婉清夫人同日西去。恭妃闻讯,亦自尽于寝殿。
      她为他们入殓。心中那么难受,居然也就默默忍过了。
      凝朱伤心过甚,一病不起。纯仪闻讯去劝慰她,不知不觉就说起自己的心思。她说:“青台里的人,都以为我对他无情。起初我对他也的确平平,可是时间长了,其实我心里对他也是有情的,不过他已经有了婉清夫人,我也就不必再做什么了。所幸我的情意不多也不少,他待我好的时候我心里能觉得温暖,他忽然离世的时候我也不至于伤心欲绝。你瞧,他不在了,可是我的功业才刚刚开始,我会看更多更好的东西,要是地下重逢,我还可以说给他听。心里想着他坐在我身边听我说话的样子,我就觉得满足。凝朱,你也是的。他不在了,可是你还在。你要活得更好,知道么,不然就这么憔悴下去,死后怎么去见他?”
      凝朱那时听了她的劝,然而不足三年,还是抑郁而亡。
      悫妃、馨妃、赵昭媛,也已经凋零在复琅去后的哀思里。当时的老人们,能说上话的 ,此时一个也没有了。

      新的一年,致清大婚,娶的是谢家的女儿,名满京华的谢堇。
      谢家是大齐鼎盛的家族,和那时的祝家一样,出了好些俊秀人物。谢家先祖谢贞观是继传奇宰辅祝文正公之后,开一朝盛世的丞相。这样的婚姻,让天下民心愈发稳固了。
      谢堇是大楚开得最好的那朵牡丹,她的故事我们以后还要说起。

      穆纯仪以太后身份,偶尔会向致清问起前朝事情。她洞察烛照,使得很多事情可以防患于未然。黄河水患之后,她以万金之体亲临,当地民众受到鼓舞,垦田播种,重建家园。她或许是个喜欢干政的女人,然而手笔不凡,每每让青史因她增色。
      不过也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生成败几何。

      她是一株自觉自持的水仙,冷澹幽姿,让人驻足流连。春光暗度、韶华摧残,方玉蕊、盛萱儿、洛九香、顾凝朱,那些鲜活过的生命一个个逝去。只有她,在群芳凋落的时候,守住一室清芬。
      其实,她也会孤独。

      满月如圭的夜,有一次她的凤辇经过坤宁宫,她听到里面悠悠地响起了一首《潇湘水云》,那是当今帝后最喜欢的曲子。琴箫合奏,让人觉得天地清宁。
      倏然很怀念还是闺中少女时候,那人一身疏疏朗朗的月白长衫,踏着满地落花走向她。他的眼睛有那么纯净的颜色,清雅柔和,如同一汪春水。他温言道——
      ——“姑娘这首《沉醉东风》,弹得真好。”
      她从来不曾告诉他,那一时一地,她也曾有过片刻心动惊艳。
      她亦不曾告诉他,一生相携走到最后,她早说过她的人是他的;其实她的心,也已是他的了。
      不说只因不该说,又何必说。
      她只消自顾自含芳、吐蕊,也就是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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