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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水仙 ...

  •   太宗之后的皇帝便是复琅,史称世宗,是复楚第一个未经战乱的君王。他弱冠继位,平定内乱、安抚百姓,将复楚王朝带到了盛世的门前。史家断言,若非身子不好,在位二十一年便英年早逝,他必将有更辉煌的功业留下。整个王朝二百多年的政坛风云中,他是最令人扼腕的帝王。可是后人更津津乐道的,偏不是他的功业,也不是他那双奇特的浅碧色眼睛,而是他的爱情。
      除去后来的复道祯,大楚历史中再没有一人的痴情可以拿来和他比较;若是当故事,也没有谁的故事,比他的更千回百转、扣人心弦。复琅治国是个贤主,冷静干练又有仁心;对情,他却全然不是冷漠心肠。他为人温和,与他相处,起初不觉怎样,时日久了却难免动心。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复琅温暖的笑容,实在是让人难忘的。并非没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候,然而认准了,他便至为忠贞,直让人觉得,他所有的笑容都是为那一人而生,就是碧落黄泉,都改不了他的心了。

      复琅在时的青台,前前后后一共只有过九人,其中七个是在朝臣子的女儿。虽说人数算少,却大多有些精彩。她们并不是对他百依百顺、惟命是从,也正因此显出各自的魅力,共同谱就了一段不可复制的传奇。青台十二朵名花,她们便占去了四席。
      在这九人之中,他立过两位皇后:一位是敦诚皇后方玉蕊,另一位端敏皇后便是我们现在要说的穆纯仪,复琅的年少轻狂。
      毫无疑问,穆纯仪是那九人之中最耀眼夺目的一个。她的才情是得过太宗称赞的,诗文俱佳,书画也多有妙品。但最为人称道的还是她的月貌花容。凡是见过她的人,未必能说出她眉眼如何,却都会记得她的身影投在眼前的时候,心中涌出的无与伦比的惊艳感觉。她不是媚,更不是妖冶,仿佛是骨中的绝色,一肌一容,尽态极妍,不知造物给了她多少青睐,竟至于让所有的描摹都失了颜色。但凡见她,都会为她倾倒。从来没有人例外,即便是世宗复琅。

      那时候他还没有遇到他的命中注定,他的太子妃是方玉蕊,当年复天肃帐下一个军师的女儿。
      三月份桃花正好的时候,他只带了贴身太监小安子,便装去西山赏花。行到山腰,远远地听到琴声。清越又不失淡远,一张一弛,如慕如诉,那曲子是熟悉的,他却从来不曾听过有人弹得这样有神韵。也不自觉地就循声走过去,远远地瞧见一个浅绿色的影子坐在花树下抚琴,如墨长发散在脑后轻轻飘动着,素服淡妆,未见容貌,便已觉出尘。
      复琅心绪一动,待一曲终了,含笑走上前去,朗声赞道:“姑娘这首《沉醉东风》,弹得真好。”
      浅绿色的影子抬了眼看他,那时光也慢下来,他眼前是胭脂色的花瓣极缓地拂过,落满了她的裙摆,便更觉得她是花中生出的仙灵。复琅一时愣怔,耳畔忽然传来一声娇叱——
      ——“哪里来的登徒子,我家小姐何等尊贵,可不是你唐突得起的!”
      他回过神来,转头便瞧见那穿了桔梗色的丫头,有些下不了台,浅绿色的姑娘恰到好处地轻轻责道:“阿芷,不得无礼。还不快向这位公子道歉。”
      复琅收起折扇,略略一躬道:“原也确是在下冒失了。”
      “公子何出此言呢。弹琴若无人听,不过孤芳自赏罢了。有人相对,倒多些意思。”抬头对上他目光,见了那浅碧色的瞳眸,不由道,“呀,公子有双好漂亮的眼睛。”梨涡浅笑,如落在湖心的小小花瓣,在他心中漾出一片涟漪。她把琴递给那唤作阿芷的丫头,起身对着他。他便看清她前襟绘着的折枝白玉兰,花枝从左肩斜斜伸下,别致得很。
      他也报以一笑,折了片叶子道:“姑娘若不嫌弃,在下以这树叶应和一曲可好?”
      “公子请。”
      他把树叶放在唇边,稍一思忖,吹起《天香引》。本是悠远的萧曲,由树叶吹来,别有清新之感,令人想起松涛竹韵。那松竹之间,袅袅地生出一道影子,白云般地闲雅从容。待余音远去,她惊喜道:“不想公子在音律上造诣这样深。”
      复琅自谦道:“雕虫小技,姑娘谬赞了。”
      恰此时小安子喘着粗气从后面赶上来,悄声向复琅道:“公子走这么快,奴才可真是跟不上了。”待瞧见她,自觉忒煞风景,支支吾吾地便说不出话来。
      复琅环顾四周,道:“在山脚下听到姑娘琴声,急匆匆循声找了来,没发现已经快到山顶了呢。”
      她却是浑不在意的样子,懒懒道:“出来这么久,倒也有些乏了。这山顶上有座‘自在山庄’,不知公子可愿移步一坐?”
      复琅自然是同意的。那“自在”二字本无甚特别,却刚好对上一句“自在飞花轻似梦”,便觉颇为应景,不必说更是佳人所居了。
      只是门口的纸灯笼上糊着一个“穆”字,让他始料未及。这不是大姓,当今能有这样一座山庄的穆姓人家,便只有骁骑将军了。那么眼前这个女子,他心里明白,便是将军的爱女穆纯仪。

      那日辞别之后,他去昭惠夫人宫里磨了好久,由昭惠夫人出面去求太宗,把穆纯仪指给了他做太子侧妃。
      喜轿抬了她入宫,因是侧妃,没有那么多繁琐的礼节,抬进来就算完事。复琅不愿意这样怠慢她,牵了她出去,在月色下叩首,仍是拜见天地。
      盖头掀开,华丽金冠镂空出繁复的吉祥图案、两对累丝金凤步摇,凤眼是红宝石,映着烛光愈发明亮,朱唇丹脸,那般浓重的颜色,也不能抹杀她清丽气质。穆纯仪半低着头,瞧不出忧喜,缓了缓才抬头看他,长眉入鬓,一双眸子黑白分明,那仔细描摹过的容貌愈发美得惊人,她眼中却忽而漫上点点凄凉意,撇过头去自顾自道:“没想到,居然是你。”
      复琅听得,心里有些恍惚,他发觉自己可能做错了什么,云里雾里的找不到头绪。
      穆纯仪去斟了两杯酒,陈年的女儿红,闻了便觉微醺。她递一杯给他,很平静地说:“我的人已经是你的。”红唇微启,未尝经意,却有极致的诱惑。
      他没有追问,伸手接了,与她交杯饮下。
      他想,就如父皇和昭惠夫人,他专心对她好,总有一日,她对他也不会无情。他相信。

      那一晚对方玉蕊和陈翠华来说,此生难忘。
      方玉蕊是正妃不假,但能有今日,全因复天肃带兵时候和父亲定下的娃娃亲。她的年纪和复琅最相近,而那时复天肃并不知道这个病弱的小儿子,竟会比他的兄长们更适合皇位。她自己也清楚得很,她的心性、魄力、智慧,都不足以母仪天下,除去性子温软和顺,也再没什么能和穆纯仪相比——何况他总觉得自己太软弱了。她是真心地喜欢着复琅,复琅对她却并未如何上心。她知道自己的位子总有一天会被人超过,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罢了。然而当真来了,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陈翠华是那年民间选的秀女,因为容貌出众,被指到复琅身边做个侍妾。她没有什么才学,不过以色事人,自己也把握不了多少分寸,从前便总是顶撞方玉蕊。复琅去她那里的时候不多,她已是有怨。再多一个穆纯仪,日子就更不舒心了。

      后面的时光,潜渊殿中穆纯仪一枝独秀。复琅自然喜欢美人,却也不是对样貌十分看重——左右一个人看得惯了,美丑都没了感觉,是以他以前从不在女人的事情上留心。因为穆纯仪,他却渐渐开始倾注心思。
      一直知道她美,知道她擅弹琴,却不知道她还有那么多的好。平常相处,也会有些小小玩笑,穆纯仪言笑间常不经意用了典故与他打趣,那学识,是让他惊艳的。于是有时候烹茶闲谈,会静静坐着听她的品评。王摩诘的闲逸、李青莲的高蹈,又或杜陵清瘦孟郊寒,她论来常有新意,比寻章摘句辈多不少气象。谈词,她亦是喜欢苏辛洒脱而不至放荡,名士心兼豪杰性,放翁虽有不及,也为她所景仰;大小二晏婉约深挚,她偏好大晏的悠远;山抹微云学士、红杏枝头尚书、又或那乱红吹过的张三影、奉旨填词的柳三变,她说起时也颇有兴致。只是若论五代花间,她便要蹙眉。温八叉“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美则美矣,却失了生气成了玩物,她最不喜这般依附,说那些文人小心窥视还颇为自得的面目,到真该是让花蕊夫人一句“更无一个是男儿”骂得无话可说了。
      复琅笑道:“啊呀,这可是有错漏了。花蕊夫人说的是那不战而降的,可不是这种无骨文人。”
      穆纯仪眼睛一瞪,反诘道:“说了是无骨文人,大敌当前,也是要‘齐解甲’的,我又说错什么了?要真是只有那一时一地的人才能有所感悟,这诗也未必能传得到今天。古往今来那么多的诗文,说的大多是一时一地一人的感受。可是但凡名篇,总是千秋之后也品出意味的,那意味自然也不限于当初的一时一地一人了。你说是也不是?”
      复琅眼中现出激赏之意,起身朝她一躬,“如此说来,今日倒要拜师了。”
      穆纯仪掩了口轻笑,凌厉的百炼钢倒化成了绕指柔。
      他便欣悦,似乎终于得到了她。

      方玉蕊自知比不上她,但求相安无事,陈翠华却不然。她曾让人在穆纯仪的饭食中下无味却伤身的药,哪里想到三天后那药材被人附了一张方子,搁在她房间正中的桌上。穆纯仪不愿与她一般见识,并没有告诉复琅,而陈翠华是吓得不轻,此后再不敢与纯仪作对了。
      平心而论,穆纯仪待复琅,不能说无意,却总好像少了些什么。她会亲自去做他喜欢的饭菜,也会煮雪烹茶与他同品,可神色中总有些保留。复琅未尝看不出,只是从未说破。
      一日他本在前面处理公务,旧病忽然发作,胸口剧痛,几乎说不出话来。宫人们赶忙扶他回去,偏巧昭惠夫人身上不好,方玉蕊过去探视了,穆纯仪一面搀他回房躺下,一面叫人去请太医,又遣贴身的侍女阿芷去关雎宫请方玉蕊回来,事发仓储又头绪众多,她却是纹丝不乱。陈翠华得了消息赶来,发髻有些散乱,步摇晃个不停,显是走得急了。她顾不上规矩,进了门便扑到床前,掏出丝帕替他擦去冷汗,自己眼中泪水止不住地落下,却全然在意不得了。穆纯仪不拦也不责,站在旁边打量着她,目光倒颇有几分艳羡。
      方玉蕊回来之后没多久复琅就好转,纯仪携陈翠华早早退下,走在路上,冷不防问了一句:“你是真心喜欢殿下的是不是。”
      陈翠华“啊”了一声,旋即道:“这样的话,又何须问我呢。”
      “孺人的心意,我在旁看着也觉得感动。”纯仪幽幽叹道,“能这样照顾自己真心喜欢的人,也是很幸福的吧。”
      “并不是的。我宁可他无病无灾,哪怕见不到他,也总胜过见他受苦。”陈翠华微微垂头,嘴角漫上一丝苦笑,这时有平常没有的温和笃定。穆纯仪心中微微一震,知道自己方才失言,面上却从容圆场道:“这倒是和我想在一处了。”

      又是一年春暖,太医诊出穆纯仪有了身孕,后来她为他产下一双龙凤胎,男孩儿起名致清,女孩儿起名静蘋,都是玉雪可爱。有了孩子,他对她愈发爱重。
      有一回太液池畔,复琅折了一朵牡丹与她挽发,美人簪花,在夕阳微晕的时候婷婷立在跟前,映在眼里,当真是灿如云霞。她穿了藕色衣衫,襟前一片刺绣,品红中夹着鹅黄和月白,极是柔美动人的。那片刻光景,复琅一直没忘。
      再后来,静蘋不到一岁就早夭,穆纯仪受了这样的打击,待复琅更冷淡下来。复琅怕她伤心过甚,每每忍着自己的难过温言安慰。她偶尔应上一句半句,后来却全然不管了。

      她的冷淡他并非不知,有几分真心他也无意探询,她是因了什么缘故总与自己忽冷忽热、忽远忽近的,复琅其实也明白得很。然而那时总盼着,他的真心或也能换她几分真意。时日渐长,他待她的心思,也渐渐地一日少似一日。只是,虽再难回去了,却总还放在心里。
      至后来想得透彻了,想放她远走,却知她一人关乎家族兴衰荣辱,当日讨了她,她此生就再无自由可言了。复琅因此抱愧,想着若有一日可以偿还些旧债,他必会去做的。

      几年后复琅登上帝位,他遇上了他的命中注定,那个带着梅花气息的小宫女洛九香。她其实什么都比不上纯仪,但毕竟也是很好的女孩子,又出现得恰到好处,彼此情动,未尝明言,心里却都认准了。
      复琅召了荀沛暄进京,让他去做纯仪咏絮宫的护卫将军。纯仪得了旨意匆匆跑来见他,冬日里竟连大氅都忘了披上——素日她是再畏寒没有的了——眼中晶亮,薄施粉黛的容颜,清丽不可方物。复琅吩咐人去取了件披风,亲手替她系上。她仰面跪下,而后叩头道:“皇上大恩,臣妾无以为报。”
      复琅心下怆然,转头道:“若非朕当日找先帝要了你,你们可能早成佳偶。纯仪,是朕对不起你。从今往后,你们便算是守在一处了。对外面,你是朕的锦云夫人,在青台,朕只希望你不再委屈自己。”
      纯仪泪盈于睫,仰头道:“臣妾说过此身已属皇上,臣妾的人总是皇上的。断然不会做对不起皇上的事情。”复琅懂得她用意,应了一声便罢。
      自那以后,他与她更是日渐疏远了。
      再后来,她求复琅给荀沛暄指婚,又调出了皇宫。用意如何,复琅约摸能猜到几分——纵然他不追究,帝王妃却不是人人敢爱的——然而朝政繁忙,他没有那么多精力去细细查究,便不了了之。
      复琅不会时时出现在她面前,纯仪无事亦并不来找他。时间长了,彼此之间却似有了某种默契,纯仪所思所想,于复琅而言,往往多有裨益。不拘那些繁文缛节,以礼相待,一如民间挚友。似乎这样于他们二人,都是再合适没有的。

      相伴多年,最终分道。
      此后复琅的传奇,主角再不是她。为洛九香,复琅倾尽柔肠也寸断相思,痴情纠缠几乎不能自已。而这一切,如果纯仪愿意少些冷漠,大概是会属于她的。
      说起来或许遗憾,但纯仪并不后悔。她的一生,不是为复琅而活,更不是为了少年时恋慕过的荀沛暄,而是为了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传奇。有些像唐高宗的武皇后,纯仪有她的英明而没有她的狠毒,内相一般,前后辅佐两位皇帝。她的睿智超越了才华和美貌,成为青史流芳的传奇。
      一空依傍,自成伟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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