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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茉莉 ...

  •   顾凝朱的一生,比起前面几位,说得上乏善可陈。她是养在深闺的淑女,十七岁选入青台为修媛,后晋为贵嫔,封号宁,再晋为妃,又册立为夫人,在那出了名的专情君主复琅身边耗尽了年华。复琅驾崩之后她做了太妃,不足三年就抑郁而亡。
      可是在青台宫人们的记忆里,她却是最温和的一道风景。她不是婉清夫人洛九香,她得不了复琅一世的痴爱,却抚慰了他半生的伤心。这样淡雅、从容的女子,温和之下的高贵,不让人畏惧,让人发自心底地钦慕。

      顾凝朱并非绝色。
      未入青台,已听得外面传闻盛家的女儿是如何美艳,齐家的女儿也是才貌双全,她心知,自己能入青台,多半也就是父亲官职的缘故了。所谓恩宠,她是不敢怎样奢望的,只盼着安安稳稳过完一生,便是莫大福分。
      初入青台的那天,天上蓝得一丝云彩也无,早春时节里,她叫不上名字的花开了满路。嬷嬷引了她去存意阁住下,又领受了皇后的各种赏赐,她便和嬷嬷闲话家常,听嬷嬷说这青台里的故事。
      皇上当夜宿在盛修仪那里,次日去拜见皇后的时候,盛修仪面上就比她们多几分得意。皇后方玉蕊端庄温柔,锦云夫人穆纯仪果然人间绝色,陈昭容也是很美的,却独独不见婉美人洛九香。想来嬷嬷说婉美人在静养,自然是不便来了。这一次入宫的新人,最低也封了婕妤的位分,她一个美人,来了也就是个参拜行礼的份,故而其他人都显得很不在意。然而凝朱还是想寻个时间过去看看,毕竟以后同为青台里的姐妹,多关心些也是好的。
      下午她去了掬云阁,九香始料未及,赶忙让身边女官紫玉去引了她进来,又叫人沏茶款待。凝朱细细打量眼前半靠在床头上坐着的女子,果然眉目清秀动人、淡雅非常,那双眼睛澄澈得很,却并非不解世事,而透着安然。凝朱走近她,便能嗅到一阵梅花香气,亦是像她的人一样从容不迫,分外舒服。她手边放着一册《珠玉词》,想是刚才正在读的。
      “没想到修媛会来,只可惜身上不便,礼数不能周全了。”九香低眉道。
      凝朱温和笑道:“姐姐这样说,可是折煞我了。之前听人说姐姐扭伤了脚,所以特地来探望的,还希望姐姐不要说我冒昧。”
      “怎会?”九香展颜道,“修媛肯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快请坐下。”
      凝朱侧身对身边侍女翠纹嘱咐几句,翠纹点头应了,走到九香身边一行礼,仔细在她身后又加了两个靠垫。凝朱看着翠纹做完,这才落座,微笑道:“那妹妹便叨扰了。”
      这一份细致,让九香心中顿生暖意。

      她二人性情约略有些相似,日后来往便也多些。
      凝朱刚来的日子里,修仪盛萱儿一枝独秀、占尽恩宠,旁人都是被冷落的。凝朱进宫已有一个月,侍寝不过两次,旁人也大致如此。这里的女人,本就是靠着宠爱和家世安身立命,洛九香宠爱不再,也没有家世可言,那段时间就分外落魄。除去凝朱,大概也就是皇后和锦云夫人,偶尔会打发个侍女来探望了。青台里媚上欺下原是常态,她也看得开。凝朱却的确是真心待她好,那些暖意里,并没有期待日后同富贵的意思,仿佛只是她的一种习惯。
      凝朱很少提起复琅,一则她见他本就不多,二则他是皇上,总不是随便议论的。只有一次,她曾问过九香:“皇上是性子恬淡的人,对不对?”
      九香虽不知她是什么用意,还是答道:“是啊,时日越久,越觉得皇上是朗月清风一样的人物呢。”随即反问,“怎么想起问这个?”
      凝朱垂头羞赧一笑,道:“我只是觉得,来青台可能是错的,又可能是再对没有的。”
      九香听出她的心意,不禁道:“妹妹放心,定然不会是错的。”
      “我说不好呢,”凝朱道,“大概被皇上喜欢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吧,我却未必有那个幸运。不说这个,今天我来的时候,外面桃花开得特别好,我推姐姐去看吧。”
      九香答应,二人出去赏花,哪知就碰见复琅和盛萱儿。凝朱推着轮椅车的手一停,九香看了看那两人,平静道:“见都见了,过去行个礼吧。”心里有三两分难过,凝朱还是照做了。复琅先搀了她起来,而后才去扶同样屈膝行礼的九香。旁人没有注意,她却看到了,复琅的目光隐隐有问询意,九香以微笑答他,他方才安心。
      恍惚之中,凝朱发觉这青台里复琅最在乎的,似乎并不是那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盛萱儿,而是她身边正默默的洛九香。这让她自己也吃了一惊,而随后发生的事情却印证了她的猜想。
      九香生日那时,复琅为她办了生日宴。并不奢华,可别具匠心。花影里他们二人坐在一处,端的是旁人不能有的恩爱合和。再有一个多月,九香伤势差不多痊愈,盛萱儿便不再那样得意了。凝朱心中惴惴,渐渐对她有些疏远。九香亦发觉,却也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好。
      便到了永和三年。因为九香的小产,盛萱儿再无翻身的余地。宫里有人说这是她的计策,就好像武媚娘杀了自己的女儿去扳倒王皇后一样,也有人说是盛萱儿自己手段低微,还有的说是有旁人想坐收渔利。一时间说得青台里满城风雨,复琅亦头疼得很。凝朱在这个时候去了掬云阁。
      药味很重,她握着她的手,告诉她:“婉姐姐,我站在你这一边。”
      九香泪下潸然,连声问她:“你终于肯原谅我了么?”
      凝朱摇头道:“我并没有怨过姐姐,只是心里一直羡慕着姐姐罢了。”

      之后一切如常。或许是因为九香的缘故,复琅待凝朱比待齐婕妤赵婕妤她们亲近很多。凝朱不是贪心人,这样便知足。复琅是她心中一个并不圆满的梦,她只盼着这个梦能在别处圆满就够了。有时候就连她自己都弄不明白,自己是不是在爱着。如果是,为什么她竟不盼着能独占他;而如果不是,为何她那样迷恋他的笑颜。
      她的心思,大概是洛九香最明白。青台里她最懂她,她最懂她。
      永和六年,九香再次有了身孕。这一次她身子一直不是很好,便把膝下的女儿静宜托付给凝朱照看。约莫九个多月的时候,有一回凝朱带了绣好的衣服去看她,九香忽然叮嘱她,若是自己有什么不测,请她千万答应照顾孩子。
      凝朱听了不安,赶忙道:“姐姐怎么会说这样的话?一定不会有事的呀。”
      九香屏退了众人才告诉她,这孩子来得或许并不是时候,但因为是复琅的孩子,她无论如何也要保护他来到这个世上。
      凝朱大惊失色,声音都有些发颤地问:“皇上知不知道?”
      九香想了想才道:“起初我一直瞒着他,但是现在他想必知道了吧。知道又怎样,孩子已这么大,不可能打掉了。”
      凝朱想起这些日子每每看到复琅,都会觉得他有些莫名的哀伤,原以为他是记挂九香的身体,却没想到他在承受这样的恐惧。她焦急得落泪,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九香淡淡道:“太医告诉过我,会很危险。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你一定,一定要让他好好的。”那目光再眷恋没有,却空空地投在远处。
      “我不能”,凝朱看着她,“婉姐姐,只有你才能做得到,你答应我,一定不可以出事。”
      九香轻轻摇头:“这哪里是我能说得准的呢。”

      她生下昭宁的时候,果然如同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凝朱一直在外面等着,一面听见她撕心裂肺的喊声,一面看着复琅越来越深沉的忧郁。她心中的恐惧比复琅更甚,复琅只害怕失去九香,她却还担心着他。
      太医出来问保大人还是保孩子的时候,凝朱几乎瘫在了椅子上。太医犹豫着低声说:“娘娘的意思,是要保孩子……”复琅忽而道:“你们记住,要是保不了大人,你们也保不了朕了。”那话说得截金断玉,众人都听得一愣,四周的空气,仿佛也在瞬间凝滞了。凝朱怔怔地看着他,那份强硬之下是压抑不住的颤抖,她试探着去握他的手,他觉察,想要回握,却已失去力气。
      后面的事情,之前已有交待。不过很多人都会记得复琅是怎样陪着九香,却忽略那段日子凝朱是怎样陪着他们。九香情势最危急的时候,凝朱不止一次看听到复琅坐在床边默默流泪,她也见过这个素来不信鬼神的人,跪下祈求上苍,用自己的性命换她活过来。凝朱心中痛极,每每在他之后祷告,用她的寿数,去换这两人长相厮守吧。
      所幸那时的事情,有个圆满的结局。之后复琅一直让九香喝着温补的药,更小心翼翼地不敢让她再有孩子。凝朱曾听他说过,相对于孩子,他更看重能和她相携一生。

      相携一生,又哪里容易?
      永和八年的事情终于发生,那分别无法挽回。

      在回青台的路上,复琅常会有片刻的失神,却总是自己调整过来,情绪从来不曾真正发作。凝朱劝不得,常独自垂泪。
      到青台之后,复琅就变得更加镇定,一如洛九香从来没有出现过。
      九香留下的两个孩子,时常吵着要见父皇。凝朱怕他伤情,先前总是想办法拖延过去,后来有一天穆纯仪说,让孩子们去吧,再这样下去,复琅更承受不住。她于是带了孩子们过去。昭宁还不懂事,在复琅怀中咿咿呀呀只是闹。静宜却抱着复琅的腿,一张小脸煞是可怜地说:“父皇,静宜想母妃了。”
      复琅身子一震,抚着她的头道:“母妃不是就在这里吗?”
      “这是宁母妃,不是母妃!”静宜已经有哭闹的前兆。
      凝朱正要去哄,复琅却道:“静宜!从现在开始,宁母妃就是母妃,你记住了吗?”他从来没有用这么严厉的口气对孩子说话,静宜愣了一会儿,咧开嘴“哇——”地哭了。
      复琅叫了奶妈来抱孩子们出去,背过身去对凝朱道:“你想什么,你担心什么,朕心里都明白。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回去吧。”声音是极平静的。
      “那皇上多保重,臣妾告退了。”她声音微涩,出去之后见到纯仪,便忍不住哭出来。他心里明明那样难过,却拼命忍着,这该有多痛苦?凝朱驱散不了,便和他一起痛吧。

      后来顾凝朱突然就成了复琅最宠爱的女人,不足一月就晋为宁妃,搬入上阳宫。
      复琅对她很好,无微不至,极尽温柔。可是凝朱看着,那分明不像是对她,而几乎是他对九香的模样。不过,如果能抚慰他的伤心,那也无妨。凝朱并不介意用这样的方式陪他度过最难熬的日子,只盼他渐渐走出来,不要在其中沉溺。
      但其实,这样的日子也是她从前想想都觉得奢侈的。他就在眼前,伸手就可以触及。

      有一天复琅忽然对她说:“朕给你写一副楹联吧。”
      在青台,有一副皇上手书的楹联,是莫大的荣宠。九香封昭仪的时候曾得过一副,封妃也有,那便是他们感情的见证。盛萱儿倒也有过,可是诗句选得平平,不过豢养金丝雀的食粮罢了。
      复琅道:“朕选了这么一句,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说着提笔在案上放着的信笺上写下: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凝朱看着,心中不由想到他对九香的情意,摇了摇头,执笔在旁边写下这样一句:
      “虽无艳态惊群目,幸有清香压九秋。”
      前一句若说是自谦,后一句无异言志。复琅看着她,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停了半晌才道:“好,那就依你。”
      在搬入上阳宫的时候,这副楹联端端正正地挂在门口。青台楹联常写情诗,此处却咏茉莉,别有些滋味。而再细细玩味,凝朱的性情,可不就像是一朵暗香袭人的茉莉吗。
      顾凝朱,这个曾沉寂许久的女子,自此开始了以后半生的宠妃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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