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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山茶 ...

  •   九香篇。

      永和八年春,复琅决定南巡,随行的是皇后和我,还有凝朱。两个孩子太小,留在了宫里让乳母照看。
      一路车马浩荡,天家气派。沿途经过大大小小的城镇,再见到这样的情景,让我觉得分外亲切。我本是寒素人家的女儿,虽则今日显贵,却从来没有忘记过爹娘在时,一家人到镇上赶集的事情。只是今日,各处的集市都还熙攘,却已人事全非了。
      然而,人事总是在变的。今时今日我身旁有了复琅,他真心相待,不才是最大的幸运么。
      八年之前,我还只是他身边的小小宫女,只敢默默仰望他的身影。不论皇后还是锦云夫人,都是远比我大气从容的女子,亦月貌花容,与他站在一起,实在佳偶天成。那时我怎能料想到今日竟也能和他并肩,守候花落花开。上天待我甚厚。
      行至嘉兴,便是最后一站,正赶上当地人放河灯,复琅看着高兴,换了市井装束,众人一起去看。人群熙攘,渐渐地皇后与凝朱就被远远隔开,我原是想等等的,他却乐得悠哉。
      他牵着我的手走在岸边,天空像是一面巨大的镜子,倒映出水中光华璀璨的河灯。四面都是很温暖的柔黄光芒,或老或少的夫妻有的放灯,有的站在花下说话。卖糖水的小贩一声声吆喝着,在这样的时候听起来,也多有旖旎的情愫一般。
      这样走了多远,我不知道。然而前方突然一阵喧哗,几声惊呼。我看不清状况,抬头见他神色一凛,拉着我闪到旁边。惊惧之中我回头去看,却看到一支羽箭正飞过来,箭头锋锐的光芒那么冰冷,我头脑中霎时一片空白,不及再想,转身紧紧抱住他,背对那箭杆——

      疾风呼啸而过。惊叫声四起。我双眼被他捂住,看不清状况。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围只剩下三两个同样做小民打扮的侍卫。他已经在刚才我站着的地方,呼吸有几分急促,看向我的眼神幽深得看不见底。惊慌中我看到他右臂上似乎有一道伤口。
      “你受伤了是不是?”我连声音都在颤抖,伸手去碰。
      “不妨事。已经有人去追了,我们回去。”他左手盖住了伤痕,声音镇定而平静。那样温和的神情,却好像离我很远很远。我扳开他的左手,伤口处血色暗红。
      立刻低下头去吮吸他的伤口,我心里空落落的只是害怕。他用力推开我,大喊着:“你在干什么!”我吐出口中的血,忽然平静下来,淡淡道:“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声音强硬,可他眼中满是错愕和惊惶:“不会的,别碰我,九香,别再碰我。很危险的,你知不知道!”
      他的眼睛如同破碎的琉璃,他的脸色那么苍白。
      我郑重地,一字一句地答他——
      ——“你活着,我才活着。”
      他身子一晃,颓然坐倒。我跪坐在他身旁,一口一口吮出他伤口的黑血,直至血色鲜红。我看得到他的目光渐渐涣散,大颗的泪水从他眼角滚落下来,复琅心性素来坚韧,我从未见过他这样黯然伤心的样子,不由怔住了。他垂头在我额上轻轻一吻,突然整个人都软下去。我强忍了好久的泪瞬间夺眶而出,朦胧泪光中他微微皱起的眉心让我的心痛到无以复加。我再蠢笨也能猜到方才发生了什么,素日知道他情深意重,却不曾料到,他待我,竟至于此。
      就如他不愿失去我,我也绝不能失去他,哪怕用我的命去换,我也要他平安!我知道随行的侍卫里一定已经有人去找马车,一定来得及,一定……

      那毒叫做醉魂殇,是会渗入血脉的,不能见血封喉,却是道厉害的催命符。我若不曾吮毒,只怕他已无药可救。太医忙做一团,江慕白为我诊治。他犹豫了好久才告诉我:“娘娘还是中了毒,没有入血脉,断然于性命无害。但是……但是这毒十分蹊跷,又偏偏是从口中进去的,娘娘容貌,微臣保不住了。”
      面对那支羽箭的时候,我原是抱着必死之心的,故而即便他说我活不过三五个时辰,我也不会怎样。然而世间女子,谁人不爱惜自己的容颜,何况我又是后宫的帝王妃?听了这话,我心中一沉,问道:“再没有法子了?”
      江慕白似是不忍,道:“若说解毒,怕是不能了。以毒攻毒,倒还可能有个办法。前朝曾经有一种毒药叫做昙花醉,给人绝世美貌,却是无解的剧毒,微臣依稀记得,是百日而亡吧。”
      紫玉不由得吸一口气,跪在我身旁哭道:“不可以,不可以呀。”
      我心中甚是绝望,却反倒在这绝望中镇定起来,看向内室问:“他怎么样?”
      江慕白道:“毒血及时除尽,太医们诊治得及时,纵有小恙,当无大碍。”
      “嗯,”我想了想,对紫玉道,“去请宁贵嫔来一下吧。”她犹不放心,我道:“没事的,便是为着皇上,我也断然不会寻死。”她这才去了。
      我不会寻死,但是有些事情却要安排下了,凝朱,她是值得托付的人。

      事发仓促,凝朱进门,我让旁人都退下了,直挺挺跪在她面前。她大惊失色,忙道:“婉姐姐这是做什么,可折煞妹妹了。”
      我已忍不住泪,却还是强自镇定道:“凝朱妹妹,姐姐要离开了,临走之前,姐姐把一切都托付给妹妹了。”
      她搀我起来,不解道:“姐姐说什么离开,虽说有这么一场风波,但一切不还是好好的么?皇上过两日就会醒过来的呀。”
      “一夕之间,容颜毁尽。”我缓缓道,“这是太医告诉我的。我不可以那么难看地在他身边。我心里知道他不在意表象容颜,可是他每每看到我那个样子,难免想到我是因为他的事情才到那般田地。我不怕他日后厌倦了我,我怕的是他自己内疚伤心呀。”
      凝朱想说什么,被我止住了:“静宜和昭宁,我不盼他们来日有多少权势,多么威风,只想着,静宜能嫁个珍惜她的人就是了,昭宁能做个闲散王爷最好。我这是真心话,你瞧皇上,日理万机的,平白受多少苦楚,我不想自己的孩子也这样。凝朱,你放心,哪一天你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们不会拖累你的。”想到两个孩子,我心里有千万的舍不得,可是我知道,像我这样的娘亲,其实或多或少会影响到他们。在青台的时候,我能凭恃的一切不过复琅的宠爱,现在即便我回去也要避开他,这宠爱就要无从谈起了。我不能眼看着他们受人欺负。
      “紫玉姐姐也是个苦命的人,她这辈子,怕是不想出宫了,让她跟着你吧,你要是不愿用她,让她照顾静宜和昭宁也好。
      “凝朱,我知道你是真心真意地待皇上,你值得他像待我一样待你。姐姐人不在这儿了,心里也一样地祝福你。” 我握着她的手,仰头直视她的眼睛。
      凝朱垂泪道:“姐姐如何能舍得下,这一去又该往哪里安身?妹妹心里不安呀。”
      我道:“你这样说,就是答应我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但是我会为他好好活着。他不需要我便罢了,要是哪一天他需要我,我就是在天涯海角,也要为着他回来。我会等着那一天。皇上要是问起,你便说,我不愿以丑陋样貌留在他身边,我当访遍名川,若有一日恢复相貌,我自会来寻他。”
      凝朱点点头,努力对我笑着,道:“姐姐放心,妹妹也一起在青台,等着姐姐回来。”

      我以黑纱遮面,当夜在众人目送中走下了船,秋痕想跟着,被我拒绝了。临去我只带了当日他送我的如意云纹簪,还有几张银票,做日后安身之用。
      心里知道,即便还能有再见,那时候他也必定是沉疴难起,但是陪着他一起走到此生的尽头,对我而言才会是最圆满的结束。哪怕到时候他不需要我了,我也不会后悔,绝对不会后悔。我知道自己现下在他心中的分量,知道若我死在他怀中,对他来说会是怎样的锥心之痛。如果真的有一天,要面对阴阳相隔的命运,我情愿自己是活在世上的那一个。被孤零零地留下太辛苦,他身子不好,我不要让他承受。
      我站在岸边,看着楼船慢慢消失在视线尽头。眼睛在向他告别,心却随他一同远去。
      我想,他亦会懂得。

      ————————————————————————————————————————————

      柳意篇。

      我是章柳意,永和十年入宫的宫女。
      永和八年的那场变故,后来尽人皆知,因为皇上回程时发了一道诏书,封那位长盛不衰的婉妃为婉清夫人,然而又说婉妃已经离开,那册封礼,他等她回来再办。当夜的事情,人们也渐渐地知道。市井中原本常说婉妃惑主的,自那以后,却再没有这样的传言。
      永和九年,镇南侯盛家反了,那位盛家的修仪一人一骑飞驰到两军阵前,激励守军士气,怒斥镇南侯,而后慷慨悲歌,拔剑自刎。皇后闻讯惊惧早产,生女而亡。皇上也是心有所感吧,没有追究盛家修仪的罪过,终究是追封了烈贵嫔。
      叛乱平息,就到了永和十年。皇上正式册封锦云夫人为皇后,立她所生的皇长子为太子。选秀一事,皇上有心搁置,皇后苦劝无用,只能新选些有才貌的宫女,盼着皇上哪一日会召幸——这时的后宫,只余下六人,已是凋零太甚了。
      我便是那时第一次走进了青台。不知何故,皇后和一旁的温宁夫人见了我都是一愣,皇后特别吩咐了,将我派到飞龙殿做奉茶宫女。
      那是最靠近皇上的位置,我知道的。

      皇上初次见我时,怔怔地看了很久。我从不觉得自己是倾国倾城的绝色,与皇后相比,我的容貌实在平庸得很。我生怕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得当,吓得跪在殿中不敢说话。皇上这时才回过神来,道:“没什么,你起来吧。”
      后来我发觉,皇上待我,似乎总和对待其他奉茶宫女有什么不同,我不小心做错了事情,他从来不罚我,甚至总管安公公也高看我一分似的。但是他们对我也始终没有过什么不合规矩的好,其中原因,我虽偶尔想要探究,却总是害怕那个结果,就一直耽搁下去。皇上待人温和,对我更是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温暖。渐渐地我心里知道,我放不下他了。

      后来有一天晚上,温宁夫人陪着皇上看折子,我去换茶水,回来的时候听到他们说话。皇上的声音似是含着笑,他说:“柳意?她的眼睛倒是很好看。”我心中一动,怕贸贸然进去便听不得下文,就躲在门后不敢出声。
      却是温宁夫人轻叹了一声,道:“她原是眼睛最像婉姐姐。”
      我听得她这样说,知道她说的是婉清夫人无疑。好像一道闪电照亮夜空,种种的疑惑都在心里解开,却像是结了冰一样冷。原来是她,果真是她。难怪那日皇后和温宁夫人意外惊喜之中,竟是有着别样的感伤;难怪,难怪他待我这样好……
      却原来那种种都不是为着我,是为着她!
      “再像又能怎样,终究不是她,我也不会把柳意当成她。”皇上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听来却是无尽的无可奈何。
      是呀,我终究不是她。让他爱之入骨相思成疾的婉清夫人,我不是。我只是她的一个影子罢了。
      “要是早知道今日情景,皇后和凝朱当日便不会选她了。”温宁夫人话中无限憾意。
      皇上却道:“不妨的,能有个和她相像的人在身边,也是朕的福气。到了放出宫的时候,朕会给她指个好人家。”

      我的一生,就在这几句话里有了结局。
      后来我曾求过皇上,让我留在他身边,哪怕就做个摆设都好。我不去自不量力地试图替代婉清夫人,但我至少可以有那么一点儿抚慰他的伤心,这便够了。
      哪知他只是告诉我说:“朕心里没有人替得了她,也不需要有谁去扮作她。朕早就不会因为她伤心,只会为了她好好活着。这样朕多活一日,她也在朕心里多活一日了。”停了停,又道,“柳意,这些朕本是让人瞒着你的,不想你都知道了。苦了你了。”
      我低头道:“那章柳意叩谢皇上赐婚。”说罢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我知道,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皇上所指的人是个新科的进士,文质彬彬,也的确是个良人。出嫁那日,皇上赐了我一张御笔亲书的《桃夭》。莫大荣耀,我心中也是感激的。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后来,我与那位进士,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过的也的确是和和美美的日子。但是我此生都没能忘记飞龙殿里的人,没能忘记他最后对我说的话。我知道那短短几句话代表了他曾经怎样的深情——他一直是这样,甚至于如是下去——这深情是我的丈夫并不肯给予我的,就好像我也从来没有给过他。并非所有人都有幸动心至此,可我亦不想有这样伤筋动骨心力交瘁的时候。

      我心里羡慕婉清夫人,同时却也是有点可怜她的。皇上如斯深情,她何以为报?夜半梦回见到皇上的时候,“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她心里也是会疼的吧。
      多年后我在人群中见证了那场并不十分盛大的相迎,的确是让人动情的一幕,旁边好多女人都掉了眼泪,我也没能免俗。但其实我心里知道,他们的故事是不完满的。要是可以耳鬓厮磨长相厮守,谁愿意承受十多年的两地相思魂梦杳然?!变成佳话传于后世又怎样,哪里补得回这失散的几千个日日夜夜呢。他们是苦了一世,甜了一时罢了。
      可是这一切,都已与我再无干系。

      ————————————————————————————————————————————

      凝朱篇。

      永和廿一年盛夏,青台的草木又到了最葱茏的时候,那些花树的影子密匝匝地投在地上,夹着点点明亮的光斑,走在花下,恍惚中会觉得入了诗画之中。
      往年的这个时候,我会开着窗,坐在日影下看书。窗外那些蔷薇发出醉人的香气,有时候会有花枝子伸进窗户,颤巍巍的就递在手边。
      复琅常对我说:“凝朱,朕最喜欢看你在花下读书的样子。”
      我每次都是笑笑,并不答话。
      他素来喜欢安静淡然的神态,我知道的。从前的婉姐姐,一个人的时候也是极安静的。
      她走以后,复琅难过了很久,后来看着无事,我却知道,他心里的伤痕从未真正平复。然而他毕竟肯为着她顾惜自己,我便知足。至于江慕白所说的恢复容貌之法,我们自始至终都瞒着他。

      静宜和昭宁已经长大。静宜从容貌到性情都像极了婉姐姐,不过更加刚强些。昭宁聪慧,在诗书上悟性很高,复琅很喜欢他,却从来没有动过改立太子的心思。锦云夫人——现在是皇后——的皇长子,确是更好的天子人选,昭宁也更乐意琴剑风流,做个闲散才子。虽则我从未刻意如此引导他,但也算不负婉姐姐托付了。
      今年仲春,静宜嫁给了新科的探花林砚清。那人复琅与我细细考量过,确是难得的才俊。他待静宜听说很好,不以君臣之分礼敬她,而以夫婿之身爱护她。静宜回宫时总是幸福的模样,我们看了,心里也是安慰的。

      立国之初的各种战乱如今都已平息,民生安定,便如西汉文景之时。可是,复琅的身体不可避免地渐渐衰弱了。
      所以今年的盛夏,我不再享受自己的安闲,而是守在关雎宫照顾他。关雎宫,这是他亲自选的地方。
      已升了太医院令的江慕白私下里告诉我,复琅怕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而久病成医,这事情瞒不了他自己。
      所以我问他,要不要派人去找婉姐姐回来。
      “不要找她,”他说,“她要是活得轻松快乐,朕何必打扰。”
      我道:“这么多年,不是一直在等她吗?”
      他笑,反问我:“凝朱,你心里怪不怪朕?”
      我不知他用意,摇头黯然道:“我做什么都是不会怨你的,又何必问。”
      “她,她不是最好。论和善大度,她比不过玉蕊;论才学见地,她比不过你;更是根本没办法和纯仪相提并论。可是,朕今生今世,也就是她了。”悠长而缓慢的调子,把我的思绪拉到很远的地方。他顿了顿,又道,“所以,朕为她做什么也都是无怨的。负了你们,朕没有法子,可是朕心里不想再有一点的对不起她。以她的性子,朕要是有什么不测,她要是在朕身边,怕是……朕不能这样勉强她。”
      “又哪里是勉强了?婉姐姐对皇上是怎样的心意,臣妾也是知道的。换做臣妾,遇上这样的事情,宁可陪在那人身边直到死,也不愿意到了不能挽回的时候才知道消息,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即便要殉情也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独赴黄泉!更何况婉姐姐呢?”我对他便是这样的心意,说得动情,不期潸然泪下。
      “你先前从没有说这么激烈的话,”他拭去我的眼泪,沉思良久,道:“那便传旨,昭告天下,朕沉疴难起,着钦天监择吉时,传位与太子。太子历练了这么些年,也堪当大任了。”
      我知道他的用意。婉姐姐若还在意他,听了这样的消息必会上京;如果她不在意了,也便不会有什么难堪。款款退下,我依言照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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