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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清梦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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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虽然偏远,但好在风物宜人。沈梦是小镇上远近闻名的美人儿,又通文墨,便显见得和小镇有些格格不入。但也说不清到底是沈梦和这个幽远的小镇格格不入,还是镇上的村民和这里格格不入——小镇依山傍水,四季分明,小家碧玉似的恬静和清丽内秀的沈梦相得益彰,反倒村民有时粗鲁和吵嚷的像是擅闯小镇的无礼莽汉。大抵小镇也无所谓和人相不相称,是人和人之间有着不同吧。
沈梦记不清自己在这里待了多少年,好像她一直独自一人住在这小镇尽头。小镇边缘是土坳山丘,山没靠着,水也没碰着,沈梦自己的瓦房就建在这地势险恶的尽头。她常常觉得自己不是这里的人,但又不知道自己应该属于哪里。这么多年,唯一的友人便是朗青青。朗青青还年轻,沈梦觉得二十三岁实在不算大,但在小镇上这个年纪通常已经做了母亲。不过朗青青是个妙人,但凡上家门说亲的都被朗青青赶了出去,久而久之便没人再去触这个霉头了。朗青青的爹娘时不时因此叹气,愁的头发每每又白了几根,却也拿她没办法。朗青青从小个性要强,办事干净利落,朗青青的爹娘很少为她操心,便也不怎么管她,谁料长大后的朗青青更是管不得,她爹娘也就破罐子破摔由着她去。毕竟自家女儿什么德行,有谁能比爹娘更清楚?别看朗青青平时好言好语还有几分文静的样子,但倔起来十头牛也拉不住。朗青青大龄未嫁,随着小伙伴渐渐嫁做人母,她便没了谈得来的朋友。时日渐久,竟只剩下沈梦一个相交。
小镇有山有桥,有水却无船。朗青青对沈梦说,希望有一天能坐上船,在河流中穿过小镇。沈梦觉得这个念想很有趣,对朗青青说,“我也没坐过船,有生之年不能泛舟西湖,但能像你一样坐船穿过小镇,也是件美事。”想了想又说,“沿河划船,穿过小镇,比泛舟西湖还令人向往。”
朗青青听她这么说,更觉得这是件有意思的事情,高兴的说,“那不如我们一起啊,毕竟咱们镇挺大,一个人划船肯定累,两人轮流着划,不更好?”
沈梦觉得朗青青说的有道理,两人一拍即合。沈梦说,“不过镇上从没见过船,大概以后也不会有。”
朗青青停下帮她剥豌豆的动作,歪头皱眉想了会儿,试探道,“不如,咱们自己做一个?”
沈梦有些吃惊,“自己做?”
“对呀!”朗青青为自己的新提议兴奋不已,“就算咱们做不来多好的船,但做个竹筏总还能行吧?竹筏子看起来应该不难做……吧?”又说,“你不觉得坐竹筏比坐船更有趣吗?”
“好像是更有趣一点,”沈梦莞尔,“不够竹筏看起来不难,做起来可不一定容易。”
“怕什么,慢慢做就是了。一次做不成做两次,两次做不好做三次,熟能生巧,反正咱们有的是时间,总有一天能做出来。”
沈梦抬眼看看她神采飞扬的样子,微微一笑又低下头去,继续剥豌豆。一直低头剥豌豆的朗青青没注意看沈梦,只为着自己亲手做竹筏的念头鼓舞着,满心激扬,她情不自禁地哼着不知哪里的小曲,连带着剥豌豆都更顺畅起来。
一袋豌豆很快被两人剥干净,沈梦收拾掉落的豌豆,问她,“你哼的什么?”
“不知道,”朗青青不好意思地吐出粉嫩的舌尖,话一顿又问,“好听么?”
沈梦点点头,“好听。”
“嘿,我就说我特有唱歌的天赋。”
沈梦忍笑,不禁嗔她一眼,“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朗青青哈哈大笑,看看天色已晚也该回家了,就跟沈梦告别。沈梦也惯例不留她。朗青青走到门口试了试她的门锁,嘱咐着,“沈梦你夜里可要关好门,住得离我这么远,万一有小偷什么的——偷东西你就让人偷,自己赶紧跑。别等小偷见你长得好看,再起了歹心。”
沈梦嗯一声,“你每次都要叮嘱一遍,门要是会说话,耳朵都该起茧子了。”
朗青青被她逗笑,“是门长茧子还是你长茧子?你埋汰就埋汰,还指桑骂槐,狗咬吕洞宾呢不是!”
沈梦当即转头看她,“你说谁是狗呢!”
“谁应是谁!”朗青青见沈梦咬着牙要追过来,连忙溜出去,跑出一段路还回头对沈梦做鬼脸,“汪!”喊完一溜烟跑没影了。
沈梦在门口看着她消失在视线里,又好气又好笑,最后哭笑不得地笑骂一声,“狗崽子。”
谁知道朗青青又跑回来了,“差点忘了给你这个。”她亮出一把匕首,我自己在西街剪子师父那磨的小刀,虽然小了点细了点,但可锋利呢。送给你,既可以用来防身,又可以用来削水果,多好。说着,自顾走到卧室门口,想塞进枕头下,又觉得不安全,叨咕着,“卧室里有把刀怪不吉利的,”一边说一边走出来,正好看到卧室门旁放杂物的木架,顿时眼睛一亮,“藏这里好了,既不显眼,也方便取用。”
朗青青心满意足地跟沈梦告别,沈梦无可奈何地笑笑,送走朗青青后关好门,到底还是仔仔细细检查一遍,确定门不会被打开才回到房间里。
2.
小镇不大,五脏俱全。好人有,恶人也不缺。不过好在村官们肯管事儿,游手好闲的几个地痞也不敢明目张胆地闹事。沈梦这个女人,二十七岁云英未嫁,却不像镇上已经为人妻为人母的妇女们被日子磨成千篇一律的黄脸婆,她有知识又长得好,镇上男人说不眼馋是假的,但谁也不敢做这个孬种。再说,沈梦往那一站,便把男人也比下去了,连地痞也只敢对沈梦吹个口哨,并不敢当真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来。
只不过有时候不巧,沈梦和朗青青一起去集市买菜,回来路上遇到吹口哨的地痞,朗青青都黑着脸拉着沈梦快步走。要是有谁不要脸的喊朗青青一声,或者干脆斗胆喊一声沈梦的名字,朗青青能直接捡起石头砸过去。起初几个痞子还热血上头并不怕朗青青,但这些半大的青年没料到朗青青是不要命的,直接跑到镇政府去大闹一场,写了无数的揭发信,散的哪儿都是,还说要是再不管她就往上告。镇政府哪里受得住这个!本来对那些地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被朗青青不管不顾地一折腾,赶紧派民警把地痞抓进来,当面给朗青青道歉写保证书。地痞们一见到警察可就怂了,出来后还威胁朗青青,结果朗青青又一言不合拎起砖头就砸,几个小青年恨得牙痒痒刚要还手,朗青青扯着嗓子就喊警察,把几个人气的撂下狠话撒腿就跑。从此倒是被朗青青折腾怕了,见着就竖中指,骂骂咧咧却不动手只躲开她。然而不知道是谁背后放冷箭,扔了块石头砸得朗青青脑门冒血。
沈梦又惊又心疼不已,朗青青露出灿白的两排牙笑,“怕啥,没什么,那些人都是欺软怕硬,他们不敢把我怎么着的,也就是背后使阴招。再说,我家就在这里,叔伯兄弟也不会看着我被欺负。你不一样,在这里你就一个人,闹起来你就真挺危险的。”看沈梦眼圈泛红,朗青青也心疼,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只挠挠头说,“那啥,其实你也不用太感激我,我就是……我这不是英雄救美么!可带劲,换个人我也会这么做的。”
沈梦叹气,拿掉她挠头的手,红着眼不知是嗔是怪,“真了不得,我的大英雄。”
朗青青扑哧一笑,气的磨牙,“你这夸人的语气怎么这么不顺耳呢!”朗青青不是不怕,地痞围着她的时候,她怕的发抖,怕的腿软,怕的心都好像要跳出来了。到底她只是一个女儿家,别说几个地痞,就是随便一个上来,她也打不过。可她又不能怕,怎么能怕呢?如果连她都怕了,那谁来给沈梦撑腰,不就谁都可以欺负沈梦了?朗青青讲义气,既然沈梦是自己的朋友,彼此还是唯一的朋友,她就不能让人欺负她的朋友。况且,况且她怎么舍得让沈梦手委屈。尽管,她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见不得沈梦受半点委屈。
沈梦没有辩解,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一会儿抬头望着朗青青,说,“青青,你自己也长得很好看,是个美人。”
朗青青眨眨眼,不知道沈梦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但被沈梦夸奖,她脸颊不由得有些红。却听沈梦说,“青青,我给你打扮吧。你很漂亮,比别人都漂亮。”
朗青青却咯咯笑起来,“我听说两个人待一起久了,就会长得像。我长得好看,那是不是你的功劳?”
“你说的那是夫妻相,你和我又不——”沈梦下意识地答话,却突然顿住,脸颊刷一下发红发烫。
朗青青没注意,自顾说,“一个道理呀,我和你玩得最多,就连长相也随了你。”说完,却没见沈梦回答,她微微抬头,却对上沈梦复杂的神色,沈梦眸子定定的望着朗青青,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朗青青被她看的心头一跳,连忙挥了挥手,“沈梦?”
“啊?”沈梦回神,迎上朗青青不解的目光,慌忙扭过头去,脸上却不明所以地更热。
朗青青奇怪的看着她,“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发呆了?”
“……”沈梦沉默一会儿,悄悄深呼吸又吐出一口气,镇定的说, “我在想,你今晚还要不要回家,回去你爹娘该怎么说。”
“噢!”朗青青嚎一声,“惨了。”她蔫蔫的趴在桌子上,忽然说,“要不,我今儿不回去了,在你这凑合一夜。等明天头上血干点,我挡一挡说不定就过去了。”说着照镜子,“今儿怕不行,脑门有点肿,希望明天能消肿吧。”
“我再去给你买点药,顺便跟你家人说一声,就说请你帮个忙留一宿。”也不是没有过这种情况,镇上都知道朗青青经常和沈梦在一起,连朗青青的爹娘都清楚。不过老百姓大多淳朴,觉得沈梦一个女人住着偶尔害怕也难免,所以朗青青留宿也是有的。沈梦买了几斤肉拎去朗青青家,礼多人不怪,朗青青的爹娘也挺喜欢沈梦的,这个姑娘除了没嫁人以外没什么毛病,孤零零怪可怜的。朗青青的爹娘死活不愿意收猪肉,还担心朗青青八成又给沈梦添麻烦了。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朗青青的爹娘知道,沈梦和他们不是一样的人,连朗青青恐怕将来也跟镇上的大家不是一样的人。对沈梦,镇上的人既羡慕又排斥,羡慕她有气度,又嫉妒她的与众不同而不自觉地排斥。大家都说,如果沈梦是个男人,指不定早就飞黄腾达了,可惜是个女的。所以朗青青的爹娘也不管朗青青,由着朗青青常常去找沈梦。
沈梦悄悄把肉留在朗家门口,这才去给朗青青买药。待回到家里,朗青青已经昏昏沉沉地睡去。沈梦轻手轻脚上前,看朗青青乖乖巧巧的睡姿,不由一笑。她想,青青本就是这样文静乖巧的姑娘家。给朗青青掖好被角,沈梦自己去洗漱。
家里床只有一个,朗青青占一半,给她留了另一半。沈梦刚躺下,朗青青却翻了个身,面向她侧睡。尽管朗青青裹得严严实实,只有一个脑袋露在外面,而且还是闭着眼睛,沈梦却知道她醒了。朗青青睡觉就像她的睡姿一样乖,真睡着了一整夜都不带动的,乖的不得了。沈梦还没关灯,笑看着装睡的朗青青,过了会儿,朗青青忍不住笑起来,伸手就捂她眼睛,“再看我咬你了。”
沈梦抓住她的手腕,透过朗青青手指间的缝隙看见她光溜溜的胳膊露在外面,“你怎么脱这么干净。”朗青青说洗完澡发现脑袋要比之前疼,套衣服更疼,索性就没穿。
沈梦眼神愈发温软,几不可闻地低叹一声,把朗青青的手臂放回她的被窝,“别着凉。”
朗青青应着,望着沈梦忽然说,“你眼睛真好看,像书上说的一样,叫什么来着?”她想着,见沈梦咬唇望着自己,惊道,“对了,眼是水波横,眉是山峰聚。”
沈梦脸红,抬手就把灯关了,“胡说八道,快点睡觉。”
“哎,别啊,我正有兴致呢。”朗青青不依,挣扎着要从被窝出来去开灯,惹得沈梦急忙起身阻止,“你可消停会儿吧,一会儿再着凉。”她动作比朗青青快,朗青青一伸手摸到沈梦下巴,指尖碰到沈梦温软的唇。
沈梦怔住,朗青青呆了呆也刷地收回手臂,乖乖的躺回被窝,嗫喏道,“好吧,那睡吧。”沈梦躺回去,手指不由自主地摸着刚刚朗青青碰的地方,再默默看会儿黑夜里的沈青青,竟觉得心跳有些失常。气氛有些微妙,沈梦强自开口,“青青?”
“嗯?”
“你想读书吗?”
朗青青点头,“想。”又说,“可是,镇上哪有女孩子读书的。我都是跟着男的一起,蹭他们的课听。”
沈梦声音里透着一份怜惜,“可你却学得比他们好。你的水平,应该已经到高中了。”
“高中?哪能!我只上过小学。”
“我觉得,你可以试着去申请大学。”沈梦的声音轻轻地,落在朗青青耳中却不啻炸雷。朗青青惊讶不已,“大学?天呐,我想都没想过,再说,大学我只听说过。就我小学一年级上完就辍学的,还申请大学,怎么可能。”
沈梦转头,黑夜中望着朗青青的眼睛,“青青,就算你不相信自己,也该相信我。我觉得你行,你就行。”
朗青青还是摇头,“不可能,整个县城都没几个上大学的,我怎么能行。连大专都不超过十个人,让我一个只上过一年级的去申请大学,这不是闹笑话么?而且,大学还是能申请的?我都不知道大学怎么上。退一万步说,就算万一我走了狗屎运,那家里也不可能让我去上大学,哪有钱。”
“只要你想,就该相信自己。而且,这么些年你杂七杂八的跟我学了不少东西,再加上你又特别有天分,我相信你可以。大学一般是不能申请的,但你特殊,这里属于偏远地区,政府政策有倾斜,只要你有特别突出的才能,读大学不是没可能。”沈梦说,“你也不用担心钱,只要你肯用功好好学,可以拿奖学金,国家会供你上学。”
朗青青心潮涌动,“但是……但是我没什么特别突出的……”
“你有。”沈梦打断她的话,“你动手能力特别强,又喜欢钻研东西怎么做,可以试试申请机械专业。你还会画图纸,虽然比例不太对,但这也是一大加分项啊。”
“我……我真的行吗?”朗青青激动不已,有点晕。
“行不行要试试才知道呀,你不是常说,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反正申请也不浪费什么,只不过花费邮票钱,你只要攒钱买邮票就行了。至于怎么申请,我可以帮你。”
朗青青激动地一把握住沈梦的手,“真的吗?我……我真的……”
沈梦笑着,重重点头,“嗯,你一定行。”
朗青青长长吐出一口气,躺倒在床上,“沈梦,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读过大学么?”
“嗯,而且我成绩优异。所以,你要相信我对你的评估。”
朗青青再看沈梦时,眼睛都带了光,“你想起以前的事了?”
沈梦一愣,“唔,记不太清,感觉应该读过。”她含糊其辞,“反正你相信我就是了。”
“好,我们现在就写!”
沈梦忍俊不禁,“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明天再细细琢磨也不迟。”又说,“你要耐得住性子,才能做好事情啊。”
“好,听你的。”朗青青安安心心地进入梦乡。
可沈梦却并没有睡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打开灯,朗青青这次是真睡着了。沈梦看看时间,凌晨两点,见朗青青脑门有些干掉的血迹,她拿湿布轻轻擦去,又给朗青青涂上膏药。朗青青大概是乏了,只迷迷糊糊地嗯了声,一夜未再动。
沈梦看她睡得香甜,犹豫了下,扯着自己的被子往朗青青那边靠了靠,依偎着朗青青也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