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记 之 离魂》vagary

16、十六

　　云留一身淡青绸衫，甚是清爽明净，他一进邢府便是万众瞩目，下人多半皆知这是未来姑老爷，无不奉承，且他风度翩翩，温文尔雅，一路赢得不少赞叹。
　　送了礼单上了寿，他正同一众公子哥儿寒暄，却见对面人脸色变了变，他一回头，冷不防给身后黑鸦鸦一个人影唬了一跳。
　　江酹筠龇牙一笑，齿尖锐白，“云公子，借一步说话。”
　　云留看了他一刻，慢慢露出笑容，“雪月流华阮辞镜，夜月长明江酹筠。这是大理寺江少卿。”
　　江酹筠又是一笑，“您直说是大理寺黑白无常的黑无常，也就罢了。”
　　“不知江少卿找我……”
　　“我想同云公子打个赌。”
　　他又是一笑，日色里黑衣飘飘，竟似无魂无影的精魅。
　　“若云公子今日当着我面杀得了人，江酹筠立誓担保，不管你杀的是谁，大理寺绝不追究。”
　　云留失笑，“江少卿敢是醉了？今日我未来岳母寿诞，我为何要杀人？”
　　江酹筠大笑，忽然俯身到他耳畔轻轻道：“你今日错过这机会，来日阿阮和我，必有一个同你大理寺相见。届时，只怕要连你娘一并审进去。”
　　云留抬眼轻声问，“你知道什么？”
　　“京城数十起优伶命案，再兼十七年前将军府杀妾一事，水落石出就在眼前，云公子可有什么教我？”
　　云留脸色不变，“我家管家云越前几日无故逃了，听闻他倒是个断袖，又擅用刀，优伶案子你可从他身上去追。十七年前我才七岁，家父死了个妾室，还要劳烦大理寺过问？”
　　“若那妾室的表兄，就是当今兵部尚书呢？”
　　云留陡然抬眼看进江酹筠双瞳，“这是要挟。”
　　江酹筠笑得肩头微颤，“当年邢尚书便疑心得很，他派去同桃莺夫人见面的家人一去不返，隔几日桃莺夫人便病死府中。这可不像巧合。令堂直指桃莺夫人私通外人，令尊虽半信不信，但人证物证俱在，桃莺夫人也确同邢氏家人私相传递贴身信物，虽是为了同邢尚书表明身份，但人俱已死了，水洗不清。”
　　云留吁一口气，“既然根本说不清，江少卿又以何取信邢尚书？”
　　江酹筠直直看着他，笑意古怪，“云大少，我可是个仵作。”
　　云留陡然想到一事，脸色变了变。
　　江酹筠笑出了声，“云大少也听说过？我这行当里有一门秘传血辨之术，不限父母，六亲等内皆可验。桃莺夫人骨骸尚在，我要检滴骨亲，只需陶璎官一滴指尖血。哦呀……不如一并邀了令尊和邢尚书，大家都是亲戚，各舍一滴血，验出来凑个合家团圆，想必他们也是乐意的。”
　　云留打断他，“江少卿究竟想我如何？”
　　江酹筠蓝阴阴一双瞳孔笔直看透他心魂似的，笑意如被血染，“我安逸久了，十分无趣。难得有人肯生些事出来，我也想考较一下这人手段。”
　　云留静了静，“少卿大人一言九鼎。”
　　江酹筠微笑，“不管你杀的是谁，大理寺绝不追究。”
　　他对着云留转身背影轻轻补了一句，“只要你做得到。”
　　台上一出《离魂》正唱得妩媚缠绵。一出戏罢，邢夫人十分开怀，赏了璎官许多东西。璎官到席前谢赏，姿态端庄，不避不趋，不卑不亢。众贵妇又是一番赞叹。
　　邢夫人点头道：“看这举止言行，倒好个孩子，只是可惜了。”
　　席前却有人笑道：“既如此，聚岫僭越，替夫人赏他一钟酒可好？”说完也不待邢夫人答允，径自斟了两杯酒，送到璎官面前。
　　璎官一见他，脸色不由变了变，勉强笑道：“纷香不会喝酒，辜负这位公子一番美意了。”
　　云留直视着他，若无其事笑说：“纷香这可是诳我呢，当日你不也替过我酒的？说不会喝，骗得了谁？”
　　席上众人亦有风闻云家公子同这小优伶有些首尾，见他当着未来岳母竟如此放肆，不觉都变了颜色。
　　云留却恍若无所觉，随手自荷包里捻出一丸暗色丸药，给璎官杯里注了一枚，笑道：“这墨蜂胶最是补气养血的，我陪你一钟，乖乖喝了回去唱戏，再教各位夫人高兴高兴。”
　　他话音里已带威胁，璎官不敢不从，只好同他一人一杯饮尽了。
　　众人皆瞠目看着云留这番古怪做作，他却泰然自若，目光找到席上的江酹筠，举空杯对他敬了一敬。
　　江酹筠一笑，对云留点了点头，见他施施然转身而去，不觉又摇了摇头，“自作聪明。”

　　云留径自出了邢府，迎面却见一驾轻车飞也似驶来，驾车的却是自家下人，不由得一惊。车子停在他面前，他抢上去撩开帷幔，果然便是云夫人。
　　云留惊问，“娘您病了，还赶来做什么？为何这身打扮？”
　　云夫人直直瞪着他，“今日唱戏的班子……你可见着了那陶璎官？”
　　云留听到这里，微微一笑，刚要开口，忽然面色一变，随即神情扭曲，额上冷汗直冒，不由自主按住胸腹。
　　云夫人一惊不小，抱住儿子只是叫他名字，云留软倒在地，痛苦不堪，勉强张了张嘴，只叫了一声，“娘亲。”
　　邢家下人纷纷跑来看视，乱成一团。
　　江酹筠一朵黑云似的踱出邢府，见着这一团乱，伸长脖子探了探，又摇摇头，“无趣。”说着寻到自家车马，自顾自走了。
　　那边邢家寿宴上也是一片慌乱，璎官回了后台换装没多久，便一头跌倒在地，惨呼翻滚不停，表情煞是痛苦。班子里人以为他犯了绞肠痧，忙不迭叫大夫，想不到大夫未及赶到，班主头上一声晴天霹雳，璎官竟断了气。正在这时，家人来报，云夫人正在大门前哭天抢地，皆因儿子犯了急病，奄奄一息。大夫不算白跑一趟，笔直打回头去救治云公子。
　　一天好景被晦气事搅了干净，邢尚书虽然生气，却也无法。先答对了戏班，见班主哭诉璎官死得蹊跷，便答允随后请人验尸，还个公道，又听说未来女婿也病得七荤八素，赶忙去看。
　　他心思缜密，这当口已经扣下了厨房一干人等。细问过当时情景，两人各饮了一杯酒，结果一死一伤，自然判定是酒里出了问题，只是再想不清楚，为何有人借机毒害云留与一个戏子。
　　邢府一番兵荒马乱，朱颜记里却是香气四溢，江酹筠抱着一桌精致茶点，吃得酣畅淋漓，朱颜捧了一盏玫瑰露，看得直皱眉头。
　　江酹筠吃到大致尽兴，抬头问，“你叫我挑唆云大少杀人，究竟是为什么？”
　　朱颜哼一声，“吃你的吧。回头邢老儿必定私下请你去验尸。”
　　江酹筠饶有兴味地看他，“哦？那你是指望我验出点什么？还是验不出呢？”
　　朱颜叹口气，“依我说，你先去云府探探云大少，就晓得了。他这会儿想必也醒过来了。”
　　江酹筠思忖半晌，摸不着头脑，笑道：“只可惜了那璎官，真真是个美人。”
　　朱颜嘴角一翘，“有什么好可惜的？问他，怕是更愿意换作云聚岫那个长相。”他紧接着似笑非笑道：“可不好么？将军嫡子，尚书爱婿……邢玉眠又早倾心于他，何况这本是他应得的。”
　　江酹筠正捧着块桂花糕啃，细想了片刻一口险些噎到，突然哈哈大笑，笑得几乎翻倒。
　　“你如何使的手段？快告诉我。”
　　他满脸饶富兴味，朱颜却只是微笑，“云聚岫喝了我的玫瑰露，陶璎官可也是尝过我一碗冰酪的呀。”
　　江酹筠思索一瞬，红唇抿得既尖又俏，看上去便有几分诡异。
　　朱颜打断他，“少动歪心思，这事结了。谁造的孽谁偿，二十四年云大少他也做得够了，如今换个人做，怕还比他孝顺些。”
　　江酹筠深思道：“云夫人倒也不算白求你。”
　　“她要儿子规规矩矩传宗接代，这番不是如愿了？”
　　“往后她若发觉这儿子不是她本来那儿子，又当如何？”
　　朱颜托腮思忖一下，“那关我什么事？她只求了我一件事，又没说定要十全十美。”
　　江酹筠摇摇头，忽而想到，“那云府管家，究竟是逃去，还是被你家里这些好人儿分剥了？”
　　朱颜只是笑，“无论如何，总之是成全他一番忠心。”

　　初八那日，清早起来梳洗装扮，一身大红的新郎官站在镜前，只觉奇异。
　　镜中人品貌端庄，姿态闲逸，正是云留。
　　他以指尖抚过镜面，仍觉不可信。身后却有人笑了一声，“不中意么？”
　　他愕然回头，背后那人一袭绛紫绸衫，衬得桃花人面，又带着个高大的碧眼白衣侍从。
　　“朱老板……”
　　朱颜一双眼水盈盈直看进他心里，“我来收件东西……璎官，这躯壳你不中意么？”
　　云留浑身一抖，“……朱老板！”
　　“这不是顶好么。”
　　“……朱老板如何做到的？”
　　朱颜但笑不答，只说：“我爱听你那一出《离魂》呢，这回也听不到了。你要怎么赔我？”想一想又道：“想必你也知道，陶璎官那个躯壳早下葬了，大理寺江少卿亲自带人验的尸，结果是暑热暴亡，怪可怜见的。”
　　他想一想又说：“对了，我听闻云夫人近日神思昏聩，街上都传说是发了疯呢。”望着云留一笑，“听说她镇日发癫语，直说这宝贝儿子不是她原来那一个。”
　　云留模样的青年尴尬一笑，“家父……断言她是病迷了心窍胡言乱语，而今竟然将她锁进后园一座院子不准出来，又催我快快成亲，好冲一冲喜……”
　　朱颜端详面前惴惴的青年，又笑出声来，“不过是做戏啊，你怕什么？只不过之前在台毯上，而今是在人世里，归齐是一回事。你只管放出风流手段，安心去做就好了。”说着四不像地拱了拱手，“恭喜了，新郎官儿。邢家小姐还等着你呢。”
　　青年如醍醐灌顶，细齿咬了下唇微微一笑，拱手相让，“朱老板慢走，来日定当登门拜谢。”
　　朱颜微笑，抬手向空中招了招，随即将手指拢进衣袖，转身施施然走了。迦萩陪在他身边，见他似笑非笑地抬起指尖，状若玩赏。
　　迦萩低头去看，那洁白手指上正有一只巨大碧绿蜘蛛徐徐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