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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一见人类学误终身 ...


  •   出国前,和一众好姐妹在某高级场所装淑女吃西餐。从前年少,鄙视淑女;不再年少,假装淑女。
      从前、现在和将来,仿佛永远都是这么不合拍。而我们就在这些否定与再否定中慢慢成长,再也回不了头,因为回头也是惘然。

      餐桌上,大家都是用一种同情在看着我,说我将要去一个怎样寒冷的地方,吃很多年冰冷的黑面包。说得好像黑面包以外的任何东西都不应该再是我可以奢望。
      我说,那你们还请我吃西餐。
      阿昕回答,这叫心理准备。

      媛媛特别提醒我:“到那边你可要小心了,一旦哪个洋鬼子夸你漂亮,一定要深刻反省。”
      “为什么?”
      “因为洋鬼子喜欢的都是中国嫁不出去的。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比异。当然,你要是不想在中国嫁人了,还是可以放任自己往黑暗最深处堕落去的。”
      后来的很多年我都牢记着媛媛的话,为了中西通吃,我曾经紧紧握着某人或某人的手,诚恳地就差声泪俱下:“请你一定要觉着我长得其实普普通通。”从前羡慕别人月之皎皎,后来才知平凡最好。就像网上BBS里那些掐架的扒马甲的,红眼盯着的都是红人至少也要是熟人,谁搭理你一旁边潜水的,一抓一大把的那种。

      那天聚完餐,媛媛的未婚夫开车来接她,我陪她一起在饭店外等。我突然想起一些旧事,于是笑她,“从前你见色忘友,为个男人差点跟我翻脸。怎么这么快就变节了。”
      媛媛淡淡一笑,亭亭玉立的模样,再不是当年青涩苹果般的小女孩,说的话也不急不缓,“从前喜欢一个人,就觉得他天神下凡,现在不喜欢一个人,就觉得他其实一般。”
      她说的,其实也对。
      不然哪来那么多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故事。或许只要熬得过时间,我也会觉得当年的人当年的事,其实一般,再和漫长的一生比起来,就甚至什么都不是。既不是前尘,也不是将来。这一生要做的事还有那么多,理想和现实,原则和分寸,缺了哪一个,这人生都算不上是完整。

      在机场出关前,我妈特疑惑地看看周围那些和家人朋友又拥又抱又哭又叫的悲情小孩,问我:“你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我又为什么要不开心?告别过去的人,告别过去的事,告别过去的地方,而今而后,我一个人在异国他乡,重新开始。
      隔着玻璃门再回头看一眼,看着远处斑斓人群中家人朋友单调颜色的身影,我突然两眼犯酸,就很想扔了沉甸甸的行李冲回去说那么一句——妈,你忘了给我买电饭煲了。

      不会做米饭的下场就是,在国外的第一个月,我吃遍了超市里东南西北中欧各式面条。日日夜夜都想起小时候我妈随口那么一说的话,“北方人才吃面条,我们南方人就要吃米饭。”
      白白的大米饭啊,我不期待你是泰国香米东北大米江南糯米,我只求你,下次不要再烧糊了。
      然后,我认识了我在这异乡最重要的朋友:Andrej和他女友Miri。他们用他们在北京两年的生活经历教会了我煮米饭,还有酸辣土豆丝、香辣土豆丝和地三鲜。等到热腾腾的菜肴齐齐上桌,恍恍惚惚瞄一眼,有一刹那以为自己还留在国内大学里看土豆开会。
      很多年以后,他俩还跟我说,第一次一块儿吃饭就喜欢上了我那种毫不掩饰的亲切劲,那种大方,一点都不跟谁客气。

      解决完物质需求,就要考虑精神的需要了。你说我学啥专业好呢?
      先去和文学相关的那边逛了一圈,发现文学于我,其实只是一场多年的误会。
      又去历史那边听了听课,发现我对历史,这么多年其实也有很多误会。
      头脑发热突然就想到考古,到图书馆借了本指定参考书随便一翻,居然看见一串串的化学符号。
      然后是埃及学,然后是印度学,然后是地理学……
      某天路过医学系,碰见某个新熟的面孔就去串了串门,看见那个206块骨骼的模型,摸了摸,蓦地就觉出一种世变时移的滋味来。旁边一挺热情的金发小伙儿,看我神色,问,你想学医啊。我情不自禁就说我想学医生他对家。小伙儿一下就来了伤心事儿,也不管人熟不熟,撞倒谁算谁倒霉就开始倾诉他不堪回首的选课史,长长历史的河里,我就听清了那么一两句关于挡道石头的话。我问,为什么不让学人类学啊。小伙儿说,谁知道啊,总之那个教授就是看医生不顺眼呗。
      原来是同道中人啊。

      第二天我就奔去了人类学系。接下来很多年我都可以特牛人地说,俺是俺们大学人类学里华人第一!——事实上 准确点说,应该是唯一。这些年在那里俺过的也不容易,别人逃课都周游列国回来了也没人注意,我少去一天图书馆,都是全系皆知。我开始怀念我小学中学时代那些默默无闻遥望别人光环淹没在繁花阴影中的岁月,我开始懂得从前不惜福将来遭报应的道理。
      没有金刚钻就不要揽那瓷器活,既然揽了,也就只有这么熬下去。

      我做得最得心应手的是交换理论,我反应最快的是马克思主义,我最恍然大悟的是宗教的功能,我最迷茫的是政治的关系。
      我知道了Brown原来和Malinowski掐过架,Durkheim和Mauss一起搭过水楼。课余时间看了看Mead自己八卦的回忆录,发现红人脱了马甲,其实也不过一普通人。(1)

      关于我现在的专业,我哥在电话里听我解释半天,一语就总结清楚了,“噢,不就是光说不练嘛,你寻寻觅觅那么多年终于等到专业对口了呀。”
      关于我将来的就业,我问我系里最交好的Judith,将来我们做什么职业好呢?蓝蓝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回答:“失业。”也对啊,撇开薪水不论,至少就业市场挺大的。

      有些事,一旦开始,或许就是一生,无所谓好坏。

      郭襄在黄河边上的风陵渡得识杨过,十五六岁少女的心灵,从此再也没有办法对别人敞开。杨过予她三枚金针,三重愿。第一愿,她却只为看一眼他清癯俊秀的容颜。第二愿,只求来日再相见。第三愿,竟是随他纵身一跃,只要他保重自身。小时候看这《神雕侠侣》式的故事,直叹郭襄傻。如今想来,或许她爱上的并不是那个人,只不过是那些易钗沽酒换来的故事,那些别人口中快意江湖的人生。而这些连带结局,或许都并不是她不甘愿。
      人,有些时候,就是要学会认命。这样至少不会让你觉得,得失之间,老天在故意捉弄你。

      ————————

      注:

      1,这些都算是人类学、社会学的泰山北斗。英国的Brown不支持Malinowski对功能(Function)的一些阐释,虽然两人都算功能主义(Functionism)的奠基者;法国的Marcel Mauss是他舅舅Durkheim自己教出来的;美国的Margaret Mead则自撰回忆,说她在飘洋过海去看未婚夫的船上,三言两语就搭上了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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