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第 8 章 ...

  •   “成子——”
      宝成听得他爹唤,抬起头,扔下手里的藤编小筐,踢了屁股下的小板凳在一旁,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前院去。
      前院是他家卖肉的地方,平日里人来人往,都是尚老爹在招呼。不知今日为了何事,要把他叫出去了。

      到了前院,他爹递给他一把刀,道:“你跟着你李伯伯走一趟,他家的新猪出栏了,自家要一口做年猪用。你去帮忙杀了吧。”
      这便算是他爹给他的历练了。

      那猪圈倒是还算得干净,里头只剩一头大肥猪,摇着蒲扇似的大耳朵,懒洋洋地趴在稻草上头,一根尾巴甩啊甩卷曲在屁股后头,身上也白白净净,甚少泥巴粪便。他晓得他李家大娘是个爱干净的,就算是一头牲畜,也必不会让埋汰腌臜到哪里去。这样就省了大半的力气了,至少一身衣裳穿回家还能是干净的。
      他翻进圈去,那猪只是略微抬头,瞥了他一眼,遂又低下头继续晒太阳。他懒得与个畜生多做计较,走上前照着猪屁股踹了一脚。那猪嗷一声惨叫,从稻草上爬将起来,撒开四蹄满圈乱窜。宝成几步抢上前去,把那猪一脚踹翻在地,一只手抓两只蹄子,稍稍一躬身,便将整头猪扛在肩头。他大步跨出猪圈,一把将猪摔在早就准备好的干净青石板上,一只脚踏住猪的两只后蹄,左手按住一只前蹄,右手执刀,反手捅进猪脖子,一道冒着热气的血箭逼出来,顺着刀槽和青石板的血槽流进了早就在一旁等好了的木桶里头。
      待血放净了,他李伯伯把木桶提了去,又端出一盆热水,宝成接了过来,慢慢浇在猪身上,将一些泥土污物冲洗掉,整只猪便白白胖胖老老实实地卧在青石板上了。
      宝成又从猪脖子处插进一刀,一路划开到屁股;然后把猪整个翻过来腹面向上,自咽喉又是一刀,一直划到尾,这便将整头猪剖成两半了,利落,整齐,没一丁点拖泥带水。
      他擦了擦头上的薄汗,又帮着他李伯伯处理了头蹄下水,这猪便算是杀好了。临走时他李伯伯递给他一副猪大肠,又添上十文铜钱,算是一项报酬。
      宝成懒洋洋地晃回家去,只把猪大肠交给他娘,十文钱自己私着纳下了。他心里头想:“杀个猪,落得十个大子儿,精薄一本小破书……这书局老头儿生意做的……嘁,还真精明。”
      他跟老爹知会了一声,提着自己的小葫芦,到村头的张老头家里打了一点儿酒,又返回家里取了一小块熏猪肉用荷叶包了,披了一件厚点儿的棉褂子,进了山里。

      几个月前,他爹娘刚露出一点点要给他寻个媳妇的想法,十里八村儿的媒婆子们便没断过场的上门。往往是给前村的张家闺女说媒的刚坐下喝水,给后乡王家女儿带信儿的就已经摇着小花手绢儿来到柴门外头了。谁知无论是哪家的姑娘,不论是擅刺绣的,还是擅持家的,或者嫁妆丰厚的,到最后都失在一项上:八字不合。这可真是糟心够了。尚老爹急的嘴边直起大火泡。好好的儿子——怎的就与这些个好闺女八字不合了呢?一个两个也就罢了,连着十个八个都是这般说法!他偷着到凉山县城街头的神算何那花了二十文大钱卜了一卦,算命的说他家近五年不宜娶新;又重新花了十文钱,问了自家儿子的八卦命数,说是命里带煞!喝!这下可完了,就算他小子条件再好上一百倍,谁家爹娘也不愿把个娇养的好女儿嫁了一个命里带煞的人。若是一个不小心,防了自家闺女的命数,成了寡妇或者丧了小命,可是怎么说的!这可不行!哪怕嫁一个不那么优秀拔尖儿的女婿呢——命还在不是?
      尚老爹很悲痛。他眼瞅着儿子的个子一天天发起来了,倒三角的背脊,厚实的肌肉,胳膊腰脚都是鼓囊囊的力量——多么好的一个高高壮壮的小伙子!偏没得人愿意嫁给他!他倒不是怕尚家香火断了——码现实的他儿子的娘又揣上了一个小肉球,俩人还不老,还能生,家里也还养得起。他是怕自家小子将来成了没人养老的孤老头子,死了都没个后人哭坟压黄纸。他瞅瞅宝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再瞅瞅自己媳妇儿的大肚子,越发觉得对不起大儿子——怎就挑了那么一个破日子烂时辰生呢?

      宝成心里可没那么多弯弯绕。自打他听说自己不宜娶媳妇之后,心里反而放下一大块石头。他每日里进进出出,精神头反而更高了。当然,在自家老爹内疚的目光里,装,也还是要装上一咪咪的没精打采——主要表现在整日里懒得在自家铺子里帮忙,只是背着弓扛着箭进山里头打发时间。这让尚老爹更加郁闷且更加于心有愧,也就更加的拉不下脸管他了。

      山里头的气候总比山外头冷上那么一点子。阿九在佛堂里拢了个火盆,里面积着一汪汪荧荧灭灭的炭,冒着歇歇许热乎气儿,可有可无的样子,暖了手就暖不到脚,暖了脚又漏了光溜溜的秃头。佛堂的屋顶被沉重的积雪压得嘎吱作响,北风穿堂而过,翻卷进几星六个瓣子的雪花,飘落在炭火上,便是“呲”的一声微响,连水珠儿也不见了。
      北风吹着破门吱吱嘎嘎地响,阿九搓了搓手,吸了吸鼻子——和尚的衲子,棉的也见不到许多棉花,暖和不到哪去,更别提脚上那双夹鞋——漫山遍野地跑了一个秋天,大脚趾头那儿早破了一个窟窿,被师父拿一块儿椭圆的布角子叠了两叠缝在里头,踩进雪里头,便是大脚趾先冰凉刺骨。冻的时候久了,就会发痒,发热,发红,并着流出水子来。手背也是一个样——这样的冬天,年年都有。他真心怕了这样的日子,每夜每夜都做着第二天一起早、窗外的雪全化成春天的梦。
      宝成踩着雪,正走到林子边小路尽头。不远处一株大柳树,这时节已是秃光光只剩下干巴的柳条子;放眼望去,全然是白雪,一片素静。雪地上零星印着几个兔子的狐狸的猞猁的梅花爪印儿,或者梅花鹿踩过去的圆圆的小坑儿,除此之外,便再无别的记号了。一座孤零零的破庙,像是被红尘遗弃了般的,正静悄悄的伫立在皑皑的冬景中,没有一丝烟火气。
      推开破庙门,正见了他的九儿可怜兮兮缩在火盆边上。十几天未见,阿九似乎又瘦了些,下巴也显得愈发尖了。
      “九儿——看看哥给你带什么来了……”话音刚落,阿九一个飞扑撞过来,拉着他到火盆边上坐下,自己又寻了个舒服姿势,窝在他怀里,暖暖和和地眯起了眼睛,长吁一口气,小声道:“师父又去禅定了,正没人理我呢……你来的还真是时候……”
      宝成咧着嘴,从腰间卸了小葫芦下来,放在阿九耳边摇了摇,阿九欣喜道:“哎呀!是那个!”遂一把抢过来,扭开葫芦嘴儿,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却被里头的烧酒呛得直咳嗽。宝成连忙给他拍背,“小祖宗!您可慢着点儿喝!这酒劲儿可比前些日子带来的都大!”拿过酒葫芦盖好,又道:“喝一口暖和暖和得了啊,多了仔细你师父罚得你哭掉鼻子。”
      阿九被辣得眼泪鼻水直流,又满不在乎地笑笑,凑在他宝成哥的耳边小声道:“哥……这个东西可真好!一口下去,全身都暖洋洋的!”
      宝成拉过阿九的小手,那上面全是一道一道的血口子和红肿的冻疮,光看着都觉得疼。他把阿九的手拢在自己的手掌内,用力搓着,一面叮嘱:“再冻得难受,也别凑在火盆边烤,急了就到门外捧一捧子雪好好搓搓,搓热乎了就不怕冷了。”
      又道:“喝酒的事儿——可别告诉你师父!这股子酒气要是待会儿还散不了,我就往你手上浇一些子,跟他说给你治冻疮用的,也就糊弄过去了。”
      阿九扭脸搂着他的脖子,眨着亮晶晶的眼睛,凑在他脸旁小声哼唧:“那要是醉了……可怎么办呢?”
      是呀,醉了可是该怎么办呢?
      阿九的嘴唇儿被烧酒浸得彤红且水润,一小口一小口呼出的气里头全是晶莹的酒香。小脸儿也是粉扑扑的,热乎乎的。
      宝成就这么看着,仿佛已被灌醉了般,失了神智。待清醒过来,嘴里已叼住了两片柔柔润润的软肉。
      “九儿……舒服么……”宝成不舍地含弄咂摸嘴里的美味,一下一下轻轻啃咬,鼻息轻吐,生怕惊扰了什么胆小的山精一般。
      “哥……这个叫什么……舒服……”阿九搂着他哥的脖子,复又凑上前去,在他哥的脸上蹭蹭自己的鼻尖,小声道:“还有么……”
      宝成虽并未喝一口酒,仍觉得周身刹那间散了寒气、冬尽春来。他舍不得放开,就这么轻轻含着那两片肉儿,鼻梁相抵,吐息间全然是说不尽的温柔。
      佛祖在上头看着,看着莲台下两个半大的孩子玩闹一般的纠缠厮磨,也看着门外那一片寂寥的冰天雪地,看着整个的世界。然而这整个的世界,在这两个孩子眼里,却还比不上那一小葫芦辣喉的烧酒,比不上一小块熏肉,比不上一个小小的、冒着热气的火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 8 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