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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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和尚有点儿烦躁。
是了，打从早些年间刮了这个青皮的脑壳以来，自己已经许久都没有过“烦躁”这种情绪了——不能说完全没有，只是这些年来，发泄情绪的途径都似被污泥烂水藻堵死了一般，憋的久了，反而没了脾气。这许多个孩子，不论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都给顺顺当当养大了，成人了，下山了——怎就剩这么一个不讨人喜的小九！那么会生病！还那么能惹事儿！一刻看不住也要耍点儿什么小把戏！怎就这般不讨喜！
老和尚想起来刚捡到阿九的时候，那孩子还是巴掌大的小小一团肉，脸上糊满了血，闭着眼睛把小嘴凑在他母亲的手腕上一拱一拱地吮吸那女人残余的生命；捡回了庙里头——那个时候，七宝还没嫁出去，八苦也九岁有余了；阿九这孩子不肯喝米糊糊，饿的哇哇直哭——他自落地便是喝的人血，早习惯了那股子血腥气，碰到甘甜的米糊反倒适应不了——大家只有无法；适逢住在山下村子里的一念回了山上，正碰上围着这奶娃子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的窘迫情形，立马反身下了山，从自家老母猪丰满的□□里挤了一碗奶，这才算是暂时救了急。不久又送上来一只刚下了小崽儿的大黄狗，让这小娃每日喝的米糊糊里掺了带着活血气儿的狗奶，并逐日减了狗奶的分量，直到全然喂的是米糊，这才算是万事大吉——
这方只是个开始；那时候大家都只道是阿弥陀佛这小祖宗可算是能喝米汤了——难不成还真的给他喂人血不成？谁能晓得他日后的能惹事、会生病啊？三天一上房，五日一揭瓦，打闪要心悸，逢雷必发烧，雪天生肺病，雨季闹风寒——真是折腾够了！这个不省心的！真是不让人一点儿省心省意他才算圆满了！
老和尚发觉自己的怒火又莫名烧起来了，但当他望向窗外，看到那小小的、细瘦的身影举着斧子，一下一下努力劈着柴的时候，又仿佛被谁一盆水嗤地浇熄了一般——生什么气呢？无论如何，到现在，自己身边剩下的就是这一个孩子了。剩下的那八个，出嫁的，回家的，远走他乡的，不知生死的——自己老了，真正是到了不知还有几多日月的年纪了，剩在身边的孩子，就真的只有这一个了。
老和尚的眉毛早就白了，并且还向外耷拉出来几根特别长又特别白的，从前就有人说过，这叫“长寿眉”——他可真觉得自己是够长寿了，总也不死，总也不死，就那么死乞白赖的活着，捡了一个又一个孩子，赎罪般地养大。到了阿九这里，更仿佛是自己的亲孙儿了一般。
他还记得，捡到一念的时候，那孩子也就像阿九现在这么大，瘦的一把骨头，爬了满头满身的虱子，病得就剩下一口气儿。他那父母许是在兵灾里头死了，许是觉得这孩子养不活了便扔下了——洗净了澡，治好了身上的烂疮，又能按时吃上热腾腾的饭菜，这孩子居然壮实起来，是一把练武的好骨骼。那孩子可是老实，省心，就是有些异想天开——十六岁那年，问他是要留在庙里头做个和尚，还是愿意下山做点事，或者愿意去找找他那不知在哪里的父母，他居然说，要下山，做个杀猪匠——听听，这是和尚给巴巴的养大了的孩子，居然要当个屠户。老和尚总感觉当时这孩子是有点缺心眼，否则谁能想出给小娃喂猪奶狗奶的好法子来？
他还记得，一念下山的样子——那时候，他已经蓄了好久的发，黑粗硬的头发刚好够在头顶高高地吊起一束，他穿着土褐色的粗棉布短褂子，脚上是自己打的草鞋，腰间扎一条草绳，把原先系的玄色麻布腰带留在庙里，给了二觉。他双膝跪地，在自己脚边的青石砖上重重地磕了十八个响头，然后起身，拿着小小的包裹，转身出了庙门。
那时候，门前的垂柳，还没有这般大。
那时候，已经是过去多少年了？自己早已不记得了。
自己又是为了什么落脚在此地的？自己也已经不记得了。
再往早想，自己又是为了什么，削去三千烦恼丝，破衲衣一件，烂芒鞋一双，执一条柳杖，离开了什么样的父母朋友，放下了什么样的家园事业，抛下了什么样妻子儿女？自己是更加不记得了。
老和尚低下头，拇指和食指慢慢捻弄着手里的数珠。木质的佛珠长长久久地被握在手里，人脂早就浸入了木材深处，每一粒都似被上了一层清亮的桐油，又没有桐油的怪味儿，只是一股子木材的香气，淡淡的、幽远的，萦绕在鼻子旁边，仔细去嗅，却又察觉不到了。
老和尚的手里慢慢地数着念珠，一粒又一粒地拨弄过去，一遍又一遍地数到佛头，他觉得自己的岁月就这样被拨弄过去了，时间绵长而久远，像这念珠的串绳，一圈又一圈总也到不了尽头。自己早忘记了过去的大事小情，身边也只剩了这么一个总也顽皮不够的阿九。
他忽又抬头向窗外瞧去，发现那孩子爬上院墙边的枣树，伸着小手去戳树上鸟窝里头的鸟蛋。窝里的大鸟发了怒，对那只贱贱的小手奋起而啄之，小孩儿身形一歪，险些没从树杈上栽下来。
老和尚好笑又好气地摇了摇头。对这个孩子，他也真算是“没有法子”了。他随手拈起一块桃干，扔过去正敲准了小孩儿的膝弯，听到“啊”的一声惊叫，然后院墙边的地里便塌了一小片刚抽了薹的油菜。
他冲着窗外扬声道：“莫皮了！劈柴去！一会儿把菜地收拾了！”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