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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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山县城外有座山，叫做凉水山，名字起得忒俗，景致倒是还不错，清泉、翠竹、深潭、碧溪，一样不少，纵然是炎炎的夏日，山里的水也是清澈甘冽的，冰得住西瓜，去得了暑气。山上有座和尚庙，就躲在层层叠叠的翠竹古树深处。庙不大，但总算还有一尊泥塑的佛祖，一尊拈花的菩萨，还有一尊短了一只脚的怒目的金刚，被风雨蚕食了身上的泥金，歪歪斜斜的倚墙而立，手里应握着的法器早就不知道在哪朝哪代失了踪迹了，现下被一串后放上去的菩提子数珠占着位置。
和尚庙里本来是没有和尚的——若干年前，有个游方的和尚，云游到此地，收拾了破败的和尚庙，摆正了香炉，擦拭干净了菩萨，扶起了金刚，在庙门口插下了株他不知从何处折下的当做拐杖用的柳枝，又在佛祖座下供上了一杯清茶，这便算在此落了脚，从此，凉水山上的空和尚庙里便有了住持了。
虽然如此，这破败的和尚庙并没有因为有了和尚而变得稍微富有一点——山下的村民更习惯且喜欢去城里的椋拓寺里，求签，打卦，礼拜朝佛——因为那里的佛殿更大更气派，佛像是金灿灿的、披着彤红的袈裟，和尚们穿的也都是整齐崭新的衲衣，干净，并且漂亮——而这凉水山上的小庙，本就破烂，路又不好走，旁边也没有熙熙攘攘的集市，更没有传说出什么神迹或者菩萨显的灵，自然是没人愿意去的。
那落脚在此的游方和尚倒也过得自在：于屋后开几分薄地，种些豆角、萝卜之类的菜蔬，院墙边是一丛竹，这便又有了笋；种的多了吃不了的，就担到城里去，卖上几文钱，买回几日的米面油盐针头线脑；自庙前的观音井里打水吃，每日供在佛前一杯清茶，余下便是念念佛经，或者数着念珠在山里头采几株药材了。
这样破烂的、没出息的和尚庙，在门前的柳枝成荫的时候，已经送走了八个年轻人了——他们都是那住持捡回来的孩子，被捡到的时候，最小的还没断奶，最大的已经十岁了——都是山下的村民们家里养不活的或者养不起的那个，住持便捡回庙里，男孩儿便给剃了光头，教识字和拳脚功夫，养到十六岁，问他是愿意留在庙里做和尚，还是愿意回山下的家去；女孩儿也给养到十六岁，却并不剃光头，也不作姑子打扮，该插花的仍插花，该绑头绳的，和尚下山卖菜换米粮的时候也会捎一段上来，除了没有脂粉，其他都与其他爹生娘养的没有两样，年龄一到，住持便亲自下山去，给她寻一处好人家嫁了——这许多年，和尚捡了一共九个孩子，今年已十六岁的八苦也于两月前蓄了发下了山回家去了，剩下的在庙里的只有这一个，瘦瘦弱弱的阿九。
阿九今年才七岁，却也已经在这庙里七年了，住持和尚捡到他时，他甚至还连着脐带，细细弱弱的哭着，好像小奶猫在叫唤。他那戴着重孝的母亲被雨天落下的山石砸断了腿，就咬破了手腕用血喂他，没撑了几日便去了。和尚上山砍柴的时候恰巧遇到了，埋了那可怜的女人，立了一块青石作墓碑，用衣角给那血糊糊的孩子擦净了脸，拿袍袖笼了，另一手拎着一捆湿透的树枝，不知是可怜这刚失了双亲的孩子，还是可惜这捆烧不旺实的柴，叹着气晃晃悠悠回了庙里。
阿九的眼睛干净又清亮，新刮干净的头皮覆着一层薄薄的汗，他穿着八苦留下来的补了又补的百衲衣，正站在一块砖头上踮着脚伸手够那高高的佛桌上的供果——其实也就是些杏脯、桃干之类，不怎么稀罕，可阿九正在淘气的年龄，不大的庙里头，又只剩下了他和皱巴巴的老和尚，他着实闲的发慌了。
“嘿！小青皮！你在干嘛哪！”突然从身后传来一阵暴喝，吓得阿九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被砖头硌痛了屁股，还扭到了脚。其实那声音并不算大，只是在这几乎没有人主动来过的破庙里，显得略突兀了。
阿九坐在地上吃痛地揉着脚脖子，皱着眉扭头看向门口，发现门框那里正扒着一个孩子，比他高，比他胖，比他壮，比他黑，没有剃光头，披一件油唧唧的短褂子，手里拎着一只还在挣扎的兔子，正兴致勃勃地盯着自己。
他想了想，用小手捂着自己光光的秃头，细声细气地冲着门口喊道：“你……你才小！你才青皮！我……我干嘛你管不着！”
“哟？你这小孩儿真好玩儿！”那孩子伸了一只脚进来，腆着肚子一步一步碾到他跟前，躬下身来，阴影落在阿九眼里，简直像是一座大山倾覆下来了一般。他向阿九伸出手——那简直像是巨石压下来了一般——却只是好奇地摩挲着阿九新剃的秃头，一边蹲下身来，放下另一只手里的兔子，那兔子没捆着，落了地便箭一样的跑走了。
阿九也想跑走，像那兔子一样，身后却是佛桌，自己的脚还扭了，又加上光溜溜的脑壳还握在人家的掌中，身前仿佛砌了一堵肉墙，密不透风，挡住了门口漏进的大半阳光，这情形简直太可怕了。
“嘿！小孩儿？小青皮？你多大？”那黑皮的顽劣小子起了兴致，把阿九的秃头捏在掌中翻来覆去的摩挲，从额发的边际一直把玩到后颈的风池，仿佛是在鉴定哪个部位比较肥嫩好下嘴。
他许是觉得这么小一个小孩，捏在手里感觉很好玩；阿九可不是这么想——阿九想的是，自己又小又瘦，咬起来恐怕不够妖怪一口嚼的，但是自己得拖住妖怪，千万不能放他去后院吃了师父。
阿九太害怕了，反而有了小小的愤怒和反抗的力气，一歪头躲过了妖怪的爪子，然后用力向前一撞，居然用秃脑壳把妖怪顶了个屁墩儿。
黑皮的妖怪被顶懵了，坐在地上茫然地盯着眼前的小屁孩儿，他有点儿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示好却被顶了个跟头。那小孩儿撞完自己后迅速地向后躲去，却并不跑，只是堵着通向后面的小门，一边揉着脑壳，一边警惕地盯着自己，就像一只死守着家门口的小疯兔子。
他突然又觉得没意思了。这么一个小孩儿——瘦巴巴的，脑壳还挺硬，撞得自己肚子怪疼的。
没意思。
真没意思。
他从地上爬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再没理那小和尚，扭头走了。
阿九见那黑皮的妖怪走远了，迅速扑到门口挂上了门闩，方长长舒了一口气。偏着头想了想，便蹬蹬蹬跑回了后院，亲亲热热地推了推皱巴巴的老和尚，叫他起来吃饭了。
老和尚每天都要睡个午觉——他自己说，这叫“午课”，——小小的阿九私下里认为，这就是师父偷懒的大大的证据——谁不知道，闭着眼睛是叫做“睡觉”的？哪怕是盘着腿坐在炕上呢，那也是偷懒睡午觉吧！恁大白天的就躲在屋里睡得口水都要淌下来，却让我一个小小的，天天顶着大日头，站一炷香的马步！你骗谁哪！小孩儿私底下愤愤了，仿佛刚刚那个勇猛的、金刚附身一般的小壮士跟他不是同一个人一般，他用嫩嫩的指甲恨恨地抠着竹筷子，简直恨不得把整只碗都咬碎嚼进肚子里去。
“阿九——”老和尚颇威严地把筷子磕在黑亮亮的桌面上找齐，复又伸进汤碗里，夹了一筷水嫩鲜黄的菜心儿，在碗边沥了沥汤水，送进阿九的饭碗里，“吃饭就吃饭，嘀嘀咕咕做什么呢。”
那菜心儿正是阿九把汤碗端上桌之前就挂念不已的一个，于是他马上忘记了刚刚的滔天怒火，师父也由“臭的”又变回了自己愿意拼命保护着的宝贝了。他埋着头扒了一阵子，突然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师父！今天家里来妖怪了！黑皮的！有这么大！这么大——”小孩儿扔下了筷子和碗，伸开两条小胳膊，用力地比划着，“可是我把它赶走了！我把它打跑了！我把它撞了一个跟头！”
“唔，阿九真厉害。”师父有点儿心不在焉，好像是午觉没睡好一样，声音听起来有点仄仄的，没什么精神。师父一定是不知道这次的妖怪多么厉害——阿九又接着比划起来，“有这——么大！这么高——这么胖！还很黑！”阿九觉得坐在凳子上不足以表现自己的勇猛和顽强，就溜下地，跑到师父旁边，踮起脚尖儿、用力展开小小的胸膛向师父比划着，然后一脸不自胜的喜意，挺胸抬头背着小手儿，仰着小脸看向师父，黑葡萄一样的眼睛亮晶晶得眨巴着。
“往那边站一点儿！天这么热，你都不会出汗么！再不吃饭就去后院劈柴！”老和尚拉下脸，照着阿九的屁股就是一脚，轻轻巧巧地把小孩儿踹到一旁去，完全无视了他的献宝，端起碗，没多大一会儿，抬起头来，发现小孩儿还站在一边，委委屈屈地揉着屁股，便虎着脸喝道：“去吃饭！不吃饱怎么劈柴？再不吃今天的菜我就全都吃光！”一面又往小孩儿碗里头填了两个嫩黄的菜心儿，这方哄得他欢欢喜喜地蹭回凳子上去了。
“对了——”阿九正要抱着两只碗去后院洗的时候，老和尚突然叫住了他，“待会儿记着把佛堂那块砖头捡出去，以后要吃点心不许直接在供桌上抓，洗了手来房里找我要，再为这个摔了屁股或者吃坏了肚子，我可没有那许多的药油！”遂抓起手边的数珠，一个一个慢慢捻弄着，踱着方步回了后堂。阿九抱着碗，脸颊上还挂着白白的饭粒，他偷偷吐了吐舌头——有什么事儿是师父不知道的？只是要看师父他想说还是懒得说罢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