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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红尘翻两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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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霄回来时恰在弟子房门口遇上了柳风白。柳风白说天青已施完针正好服药,玄霄便又谢过。推开房门,只见云天青正半躺在床上,手里攥着一块雪白帕子出神。
空气里有股刺鼻味道,玄霄不由皱了皱眉。“天青,把药喝了。”
“哎,师兄回来了。”云天青将那帕子放在一旁,一下子翻身坐起,笑逐颜开。他接过药碗看了几眼,笑嘻嘻道:“师兄煎的药都是不同凡响,看这成色,嘿。”
“休要耍嘴,还不赶紧服下。”玄霄看着他将汤药一饮而尽,方蹙眉问道:“为何屋里有血腥之气?”
“哎呦忘了还有气味,一直待在屋里闻不出来了都。”云天青脸上露出些懊恼表情,“风白说我体内还有些淤血,要施针化开了都吐出来才行,我方才收拾过地上可是忘了这味道。对不住对不住!”云天青知道玄霄异常爱洁,赶紧过去开窗透风。
云天青此时只着里衣,被夜风乍一吹连打几个寒战。玄霄看得清楚,便又将窗闭上。
“师兄?”
“才服过药,还是莫要受寒。”说着握了握云天青手掌,触手微凉,不由蹙眉。
温热从掌心传到心头,云天青抿唇一笑,却又作出不在意的样子懒洋洋道:“无妨无妨,多加件衣服便是。如此朗月清风,若是过窗而不入岂非可惜?”言罢又去开窗。
玄霄仍是拦住。“先加衣服。”
“好好好——”云天青穿上外袍,看着玄霄眼睛笑问:“师兄待我这样好,师弟可怎么报答?”
笑便是平日里那副什么都不在乎的笑,眼神却远远不是无所谓的眼神。言语半真半假,心思半藏半露。
“好生治伤,好生修炼,莫要给我惹事。”玄霄眉都不挑,淡淡回答。
“唉,师兄啊……”云天青叹了口气,复又笑起来,挑了声音道:“我看这样可不够——”
“你想如何?”
云天青只摇头。“不可说,不可说。”
玄霄懒得理他这故弄玄虚似的话,径自去开了窗,半晌屋里的血腥气才渐渐散去。这么浓的味道,想也知道是有多少血,玄霄心里便有些不舒服,又想起刚进门时天青面色泛白,忍不住便想问他可是这施针过程十分难熬,又想问他现在如何是否还有哪里疼痛,只是看着那人脸上万年不变的笑意便问不出口——罢了,反正问他什么也只得一句“没事”,真是倔得让人讨厌。
云天青不知玄霄心思,见他沉默不语若有所思,目光似乎瞟过那块帕子,便道:“风白虽是碧乾真人弟子,大半时间却在外游历,这帕子……他说来自我一位故人,那人让他若遇到我便转交于我。”
玄霄蹙眉,“施针时不是要安静?看来你们方才倒是聊了不少?”
“风白那样说是希望能跟我单独说些事情,因有些事是我私事,他不知……”
玄霄挑眉,截口道:“既是你的私事,他不欲我知晓也是应当。”
理是这么个理,可既然合乎情理怎么这语气听着不大高兴?云天青低笑一声,心道师兄有时也真小气。“这是什么话,柳风白是不清楚你我关系,你这样说是要寒碜我呢?我的事情一概都不避讳师兄,只有怕你不爱听,哪里有我不肯讲的?至于这帕子么,是柳明月给他的。哦,这个柳明月以前提过的,不过师兄大约不记得了罢,她是绿柳山庄庄主之女,也算江湖中人,昔年与我有些交情。”
柳明月,绿柳山庄。当日在即墨,萧二公子似乎提过一个叫明月的女子——
“天青最怕的,就是绿柳山庄的明月小姐。那时他在人家府里养伤,明月小姐降尊纡贵亲自照料不说,后来还求得父亲应允收他做女婿。本来我看他和那小姐倒也谈得来,谁知他竟然拒绝了。”
“那么一个又是美貌又会功夫又能饮酒的大小姐,哪样没合到你云天青心上?人家要嫁你,你就怕成那样?”
“最难消受美人恩。明月确实很好,可要是娶了她,我从那时起就得被绑在绿柳山庄,整日里过他们那种……名门世家的日子。我还真是怕得很啊。”
…………
“师兄?就是这块帕子。”云天青见玄霄出神,便又唤了一声,将帕子递到他手边。
玄霄低头瞥了一眼,只见那帕子上绘着一幅画,正是“明月出云海,竹林晚风清”,情致极佳、寓意也佳,不觉越发冷了脸,拂袖避过云天青手,“我看这个做甚。”
云天青讪讪收回手。方才他与柳风白聊了好些少时经历又收着故人所赠之物,难免有几分心思浮动,便也没细思玄霄为何不悦,又转回心思研究那块帕子。玄霄只见天青捏着那帕子左看右看,面上似笑非笑、嘴里还说些什么,过了一会竟把它放到鼻尖嗅了几嗅。对一女子私物做出如此举动,简直有辱斯文,莫说还是修仙之人!玄霄不由大怒,冷哼一声。
“嗯?师兄怎么了?”云天青坐在床沿抬头问道。
玄霄居高临下冷冷看他,半晌说了句:“你很是得意?”
“啊?”云天青不解,“我为何得意?”
玄霄不语,云天青皱眉想了一会儿,突然恍然:“啊,师兄你是不是还记得述均讲过明月?”云天青看着玄霄神色,突然笑了起来,连眼睛里都荡起欢愉的光芒,“那件事,其实不是那样的。”
“救下明月那次,其实并非我们初见。十几岁刚开始行走江湖那会儿,技不如人又胆大包天,有一次被镜湖老怪抓住关起来,有个比我还小上几岁的瘦小子也被关在那儿,他说他叫柳意。呵,其实那是个扮了男装的小姑娘。”
“……从老怪那儿逃出来后我跟阿空汇合,柳意也跟着我们一起混了段日子。那会儿的柳意,性子就跟夙莘似的,不过年纪小,天真得很,一个人从家里跑出来当什么江湖大侠,满脑子异想天开的念头。我和阿空也正是年少轻狂、心比天高的时候,三个人一起做些自以为劫富济贫、行侠仗义的荒唐事。现在想想可真是……”云天青笑着摇头,目中欢愉之色满盈,却又叹了口气,道:“救下明月那时,我并没认出是她,变化实在太大。昔日瘦猴儿一样的小丫头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家闺秀。性子也变了,端庄稳重的样子有些像夙瑶师姐,可眼神儿里总透着股清冷淡漠,又有些像夙玉师妹……”
云天青絮絮叨叨说了半天也没说到‘那件事’的真相,但瞧着他似是怀念的神情,玄霄竟然没有不耐。
云天青又道:“明月原本有位兄长,可惜年纪轻轻便丧命于一场门派争斗,柳老爷子只剩下明月这一个女儿,便着力将她培养成绿柳山庄的当家人。那场争斗之后绿柳山庄已有败落之势,为了恢复声望地位,更加汲汲于种种纷争。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便是名门正派,做的事也不见得都是光明磊落。”云天青顿了顿,向着玄霄一笑,“自然,这些并不是明月告诉我的。我在绿柳山庄养伤时她常来探望,多少看得出藏在沉静端庄之下的郁郁寡欢。明月那时也不过刚过及笄之龄,却得背起家族重任,甚至不得不做些违心之事,让人看了很不忍心。我便时常与她聊起年少乐事,或是讲讲那几年天南海北遇到的奇闻怪谈,即便是只能令她一时忘却烦恼。后来渐渐聊得多了,聊起江湖大势、也聊起人之一生,我越发觉得明月实在是个很聪明很特别的女子,她对许多事情都看得十分透彻,可惜她看得透、却放不下,既是身在局中无法抽身,那这份透彻也不过是让人愈发疲惫心冷罢了。”
云天青微微皱起好看的眉,而玄霄面无表情静听不语,也不知是否真能明白那些复杂纠结的江湖恩怨。
“后来有一阵子一直不见明月过来,终于有一日见她匆匆跑来,整个人瘦了一圈,还没说什么就落下泪来,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柳老爷子为了借力其它大族,终于决定采用世家最喜欢的一招,联姻。过了一会儿她止住眼泪便又笑了起来,笑容里带着点心如死灰的味道。整个家族都是如此打算,态度强硬,而她已无处可去。明月却为了绿柳山庄早早参与江湖争斗,几番浮沉,练出一副不输男子的好手腕,其中艰难与委屈谁人可想。不曾想如此付出,她却还要搭上自己的姻缘……对方是有名的浪荡公子,更是出了名的手段狠辣,明月怎么可能愿意?被亲生父亲这样对待,她确是伤心至极。”
“你于心不忍,所以想要帮她?那么说,不是她非要嫁你,而是你非要娶她?”玄霄微微犹豫,又道:“听你所言,柳明月不喜欢她父亲为她安排的对象,但似乎也并不喜欢你?”
云天青摇头,“我是想帮她,但没想娶她。师兄说的没错,她并不喜欢我,所以又怎会让她用一个不喜欢去代替另一个?我不过是私下找了那个世家子弟,编了套两情相悦的说辞又跟他打了一架,这桩婚约自然就不了了之。我不过是个江湖浪子,无权无势,我们本以为这情比金坚的戏码之后自然便是棒打鸳鸯,而出了这么一茬事后明月总有好一阵子不用再受类似困扰,呵呵,谁知……”
“谁知弄假成真?”
“师兄你可知,武林世家中有一类,专门依仗朝廷庇护。那时我算是江南有名的游侠,也算……交游广阔。所谓游侠,一不受门派约束,二不惧官府管束,大半看不惯为富不仁、官官相护的时弊,时常做些劫富济贫抑或杀鸡儆猴的事,最是让朝廷头疼。所以……”
玄霄渐渐冷了脸,“所以他们想利用你?”
“没错。”
“你怎可能任人摆布?”
“自然不会。只是那时我已被他们下了药。呵呵,身在绿柳山庄,我和明月的那些小计较早已被人看穿,我之前在养伤,本就日日服药,要做手脚实在太容易。”
“天青!你——”
“没事,你别担心。我也并非那样不济,有明月帮助又用了些小计谋,很快就逃了出来。”只是并非逃婚,而是逃命。“可惜,却也再帮不上明月什么。”
——青哥,都说“纵横江湖,快意恩仇”,我却不知恩仇有何可快意?与其说是纵横江湖,倒不如说是泥潭深陷……
——这天下大得很,若你肯暂且放下,不如与我一起走,好好看一看这天地万象,江湖与恩怨或许不过,但纵横与快意却总是有的。
——青哥,并非明月不想,而是不能……拖累了你,实在……
“……你,”天青垂首沉思,神情有些感伤。玄霄看着微微皱眉,自觉不该问、却忍不住问出了口,“你如此助她,可是当真喜欢柳明月?”
云天青一愣,没想到他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师兄会问出这种问题。却见玄霄眸光深邃,正扭头看着他。“喜欢自然是喜欢的,明月那样的姑娘,谁会不喜欢?不过么,”天青一笑,“并非男女之情,或者还是说怜惜更为贴切。少年同游时那样俏皮可爱、心无挂碍的小姑娘,见着她为世事所累一致于此,心中总是不忍。”
“各人自有其际遇,你这样已算是尽了心。”以玄霄性情,实在不擅长安慰别人。此时声音低沉中带着柔和,已是十分难得的安抚之言。
云天青一笑,笑容变回平日洒脱,“师兄说的没错,路如何走总归要看自己的选择,他人强求不得。”
“诶,我想起来了!”云天青突然跳了起来,拿起那帕子又闻了闻,“没错!是那个味道。”
玄霄挑了眉看着天青跑到房间一角,叩了地砖几下之后竟然把砖掀了起来,阵阵酒香随即飘出。
“天青!”
云天青举起手,“师兄我不喝,我只是,呃……”
但见他将那帕子往桌上一铺,拔开酒塞将酒一泼。“果然!”
酒水浸透之处,渐渐有些清秀小字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