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四霄青]情不知所起》何以情深不寿

11、仗剑任疏狂

　　夕阳尚未落下，明月已然升起。这时节的天空将黑未黑，一头还微微泛着天青，一头已隐隐透出些玄色的天幕。赤红的晚霞烧过天际，映着渐暗渐落的夕阳与渐明渐升的圆月，看来颇有几分奇特。晚风渐凉，从容地在街道穿行又掠过河面，挟着白日人群的热闹欢悦与傍晚风景的安静清爽，轻轻地挠过行人耳畔。

　　当最后一缕夕阳的余晖也沉入暮色笼罩的河面，即墨如同被重新唤醒一般，升起一点一点渐渐连成一片的红色火光。光之河流淌过所有的大街小巷，覆上淡墨色的河面，星星点点、浮浮沉沉地，最后融进无垠东海。

　　寄愿此生如此刻，莲灯银月两交辉。

　　云天青一手执了小酒壶，一手拖着他那比月色还要清冷几分的师兄，笑盈盈走过拥挤喧闹的人群。玄霄也不知自己怎会被他说服，算来他已有好多年没有这样，与人一起穿行于如此拥挤热闹的地方。然而他在这熙熙攘攘里愈发感到自己的冷淡疏离，依然是惯常的面无表情，心里却好似有了几分不自在。从前他断不会如此，他向来满意于这不融于俗世之感。求仙之人，本就不该心眷红尘。

　　然而此时握着他手臂拖他前行的是云天青。换下琼华道袍，那人仿佛就变回了曾经的那个少年游侠。三千红尘，他自乐在其中。行侠仗义、嬉笑怒骂、结朋唤友，他恣意挥洒，样样得心应手。虽然玄霄并不懂这凡尘俗世何以使人痴迷其中快活不已，可他看得出云天青的快活与眷恋，而他自己，竟也并不如惯常一般藐视这种快活与贪恋。或许因为他半个身子也云天青被拖入其中，或许因为溺于尘世的人是他最为亲密地师弟。甚至，隐隐约约地，第一次，他有些想要知道这红尘万丈惹人沉溺的原因，有些想要睁开眼睛看一看这心外的世界。

　　或许是感觉到他的游离，云天青放慢步伐与玄霄并肩而行。“师兄啊……”云天青伸臂搭上玄霄肩头，凑到他耳边说话。四周太过喧闹，玄霄只隐隐约约听到了那个师兄啊，后面的话却全然飘散在晚风中。然而他不用看也知道云天青一定笑弯了眼睛，不用听也知道他肯定在说逗趣的话。冷着脸把师弟的手拂开，玄霄眼里却浮起笑意。墨蓝发丝被风吹着拂上他脸颊，丝丝缕缕地痒，令他觉得惬意。刚才拂过他颈边耳侧的温热气息带着蜜酒的香甜，也令他觉得惬意。

　　人实在太多，活泼的少年与少女们轻快地奔跑追逐，时不时便有人撞到他们身上。云天青总是微笑着，把少女们扶住，温柔有礼的样子，于是不小心撞上来的女孩子便越来越多。有个大胆的女孩儿塞过来一个绣花香包，扭头就跑，跑进人群里又回过头来冲他笑上一笑。云天青笑嘻嘻捏着香包把玩，连玄霄冷森森的眼刀刮过来也只当看不到。而玄霄皱起的眉头还未及舒展开，手里便也被塞进了一个香包。挑了眉，他有那么一点不知所措。素日里玄霄虽对女子皆是不假辞色，却也并非不知有人对他怀有倾慕之心，只是不在意，也懒得理会。然而从来没人敢这样直白地向他表达爱慕，难道因为身边站着个好脾气的云天青，竟连他的威势也一起不见了？

　　云天青很是懂得玄霄的那一点无措，自然而然接过玄霄手里的香包，和他自己那个收在一起。

　　“师兄啊，我们去放河灯吧。”

　　飘满莲灯的河畔，他们遇上了衣着俏丽的小溪和澹雅。小溪笑嘻嘻地把满面通红的澹雅一路往前推，云天青了然一笑，和小溪一起从那二人身边走开去。月华如水，映着美丽少女脸上的红晕。云天青远远看着，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

　　红着脸走过去的少女，终于还是白着脸跑开了，然而却有绯衣的公子走过去拦住了她。幸好幸好。远处观望的二人长出了一口气，相视一笑后摆摆手各自走开。

　　云天青自是回到自家师兄身边，却见他抱臂而立，低声抱怨：“唉唉，师兄可真是薄情。便是拒绝人家好歹也要温柔一点啊。”

　　玄霄斜他一眼：“似你一般四处留情，就不薄情？”

　　“好好好，我不说你，师兄你也别说我了。”云天青立刻摆手告饶，笑嘻嘻拖着玄霄上了一只小舟。

　　打发船夫下去，云天青一路划着小舟，七拐八拐划进了一个小湖，渐渐将那些喧闹吵嚷抛在身后。这湖里开着些白色睡莲，月华中显得清丽纯洁。云天青抛了桨，自顾自仰倒在小舟里，不知从哪里摸出一片薄薄的叶子吹了起来。不说为什么拖了玄霄来这里，也不问他喜不喜欢。

　　玄霄却也不问，只静坐望天。繁星点点悬于天际，明明灭灭时隐时现，好似随着云天青的小曲流动一般。

　　又摸出一壶酒，云天青将莲叶卷了做杯，斟上一杯递与玄霄，自己就着壶口眯了眼睛一口一口饮着。

　　正是，晚风明月熏人醉。

　　饮完这一壶，云天青好似真的醉了，闭了眼睛静静躺着再无动作。

　　“天青？”湖面夜风寒凉，醉了可不能睡在这里。

　　云天青不应，玄霄只得俯了身子凑过去细瞧。小舟忽然一荡，玄霄一时没稳住几乎扑到云天青身上，这下便连他微微颤动的睫毛都看的一清二楚。

　　云天青嘴唇动了动，喃喃道：“师兄，师兄……”朦朦胧胧的声音，让人分不清他是梦是醒。

　　“……嗯？”

　　慢慢张开眼睛，云天青还是半梦半醒的样子，双目微笼了一层迷蒙之色，瞟来瞟去地看了玄霄半晌方笑道：“师兄，你看这夜色宜人，既饮过美酒，便该舞剑助兴啊。”却见他摇摇晃晃坐了起来，伸手去取摇光。

　　“你醉了。”玄霄淡淡道，伸手虚挡。

　　“怎会醉了，云天青我千杯不醉。”嘻嘻笑着，云天青又道：“师兄你看我舞剑，若是舞得不好再说我醉不迟。”只见他摇晃着站起身来，然提剑跃出小舟的动作仍是潇洒利落 。

　　睡莲叶子长成之后便如飘在水面的圆盆一般，云天青每一步皆脚踩莲叶，步法竟然精妙无伦。摇光在他手中宛如银色游龙，无视天地万物般恣意张扬，一削一刺都潇潇洒洒行云流水。
　　这套剑法，玄霄竟曾未见过。

　　舞得兴起，云天青一声清啸，剑尖挑起串串水珠，四处飞溅。被他剑气一荡，睡莲花瓣片片飞起，翻飞飘扬如同落了漫天花雨。好些花瓣便落到二人身上，玄霄不以为意，只专注于看云天青舞剑。云天青则微微一笑，挽个剑花抖落一身白色花瓣，又侧首垂目吹落仍赖在肩头的一片，满头青丝随他动作在风中飒飒而舞。

　　云天青双眸半合，泠泠月色中一身疏狂之气，但见他手腕一压，剑势再转，与此同时高声吟唱，似乎仅是舞剑已不可尽抒其胸怀：

　　瑶宫寂寞锁千秋，
　　九天御风只影游。
　　不如笑归红尘去，
　　共我飞花携满袖。
　　不如笑归红尘去，
　　共我飞花携满袖……

　　不如笑归红尘去，共我飞花携满袖？玄霄随着云天青将这两句诗反复念了几遍，突然觉得心里有点乱。

　　云天青舞罢收剑静立，过了片刻方掠回小舟。忽然他半睁着墨蓝的眼睛凑到玄霄跟前，盯了他深褐双眸笑着低语：“师兄啊，若有一日我离开琼华，待师兄得道飞升之后，会不会记得有过我这么个师弟？”

　　若你离开琼华？若我得道飞升？你问我会不会记得……

　　没有等玄霄回答，云天青便晃悠悠躺下，伸手拽了玄霄广袖遮住眉眼，只听得呼吸渐沉，这次是真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