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话因缘恐断肠》浣花溪

7、留宿养伤

　　易之烧上水，一直在灶房里等着。其间乳母出屋来向他询问过，但他给含含糊糊地糊弄过去了。端了温度正好的水出灶房，才一进外屋就看见那蒙面少年从自己房里出来。
　　“你受伤了。”易之将水盆放下，面带微笑看着那张冰冷的面具。“我家里有药，你处理了伤再走吧。”
　　“不必了。”惊尘冷冷地应着，那么多年的刺客生涯，惊尘基本已经忘记了如何去相信他人，接受他人的好意。“这个你给他敷上，每天一换，一个月就行。当然，如果你愿意救他的话。”惊尘说话间从怀里掏出“广陵散”的解药，将那小瓶子抛给易之，又补充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之后抬腿就朝屋外走。
　　易之见他要走，几步迈过去拉了他的衣角。依旧固执着：“你受伤了。”易之知道这蒙面人不是坏人，不管他和屋里的那个人有什么恩怨，他救了他。为了赶来救他，他甚至没有在意过自己的伤。这样的人，易之想帮一把。
　　“你……”惊尘没见过这样的人，他颈上，还有自己方才用剑压出来的狭长血口。自己目前的装扮，看就知道是来历不明的蒙面刺客。他居然不躲不避，还要给自己治伤。
　　易之依旧笑着，一大一小的眼里全是真挚诚恳。他不想这个负伤少年就这么走了，他有着不幸的过往，他知道这少年一定也经历过不幸的遭遇，否则他怎会成为一个这样的冷血刺客？也许他这是同病相怜的感情在作祟。
　　惊尘只感到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不知被什么撩拨了一下，面对这张真挚诚恳的笑脸他，一向冰冷的心，居然有些温暖。他让他想起自己那远在京城的同龄玩伴。多少次，那家伙也是这么固执着要给惊尘治伤，用这样的笑容温暖他。“好吧。”再开口时，惊尘的语气竟然不可思议的软下来。
　　褪了衣物，这少年的身体一寸寸展露在易之面前。颀长的身型，健美的体魄，和易之完全不一样。虽然易帜也是自幼练武，但他的身体却从来不曾像惊尘这般蕴藏力量。
　　易之拧了帕子，小心翼翼去擦惊尘后背上的血污。利剑划出的伤口，皮肉外翻，狭长如眼眸般不断垂落殷红的泪水。一路擦下来，易之竟发现这少年身上居然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陈年的伤痕混合着新增的伤口，一层又一层的迭加着，完全只能用触目惊心来形容。
　　易之颤抖着手给惊尘上药，那是怎样的疼痛，易之心里知道，但这少年却连颤动都没有。习惯了么？易之在心里想着，忽然有些怜惜起他来。给惊尘仔细地缠上纱布，易之忽然想揭了面具看看那张脸，但他知道他不会允许的，也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里面那家伙……”这是惊尘穿戴整齐正欲离开时的犹豫，“哎，算了，让他自己和你说好了。”惊尘转过头正想离开，却又止不住地回过头来看着易之，“你……”
　　“易之。”不知为什么，易之就是感觉他想问自己的名字，也没犹豫，径直报了上去。
　　“惊尘。”惊尘在心里暗骂自己该死，“杀手是不能有感情的”，但为什么自己贯彻始终的这句话，一天内居然被两个人给推翻了？闷闷地想着，最后看了一眼那张可爱纯朴的脸，转身出了门，再也没回头。

　　“你给他治伤了？”这是在送走惊尘后，易之踏进自己的小屋时听见的第一句话。
　　“是，他伤得不重。”易之掩了门，走到自己塌边，拖了个小凳坐下。塌上的人让纱布蒙了眼，看不全面容。
　　“也好。”继佳顿了顿，似乎在考虑怎么开口，“他说了什么没？”
　　“没有，他说等你告诉我。”
　　“好吧。我叫张继佳，是．．．．．．”继佳正打算将自己的遭遇向易之全盘托出，却被打断了。
　　“不用告诉我你的身分，我知道你非富即贵，是京城的人。”对于继佳的身分，易之不想知道。京城，那是他这辈子都要划清界线的地方，京城里的人也是如此。“你早晚会回去，只是时间问题，说吧，我该做什么？”
　　“你知道有人在追杀我吧？”继佳没料到易之会是这反应，但该说的还是要说：“就像你说的，原本把我交给封山的守卫，事情就结束了。但现在你也知道，那些官兵里混杂了意图谋害我的人，就目前我这个样子，分辨不了他们究竟是敌是友，找了去很可能就羊入虎口。所以．．．．．．”
　　“所以，我若是愿意冒险，就把你留下，直到你的伤势痊愈。”易之接过继佳没说完的话，替他一口气说下去：“我若不愿意，你就随我处置。”
　　“是。”继佳此刻已经完全视死如归了，他不奢望易之收留他，毕竟他没有连累他的权力。
　　“你留下吧。伤好了就离开。”

　　易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居然就这么鬼使神差的将这个麻烦留了下来，真不知道自己这是着了魔了还是中了邪了。稀里胡涂的，这张继佳也就在易之家里住了下来。
　　平日里，继佳总是呆在屋子里，足不出户。易之与乳母也尽量保持以往的起居作息，唯恐让外人觉察到他们家的异常。好在易之与乳母居住在远离山下村落的小山丘后，平日没什么邻里会找上门来。加之那夜带继佳回来时天色已晚，并没有什么人瞧见。村里的人自然都不知道易之家多了位不速之客。
　　日子像水一样地流过，不知不觉那张继佳已在家里住了近半月。期间虽然也有官兵到村子里来巡查，但每次继佳都躲藏得很好，一来二去也就未被任何人发现。
　　易之一开始本不打算与这张继佳深交的。毕竟他是京城里的人，迟早都要离开的。易之不愿意与他有过多瓜葛，可是，每天在同一张桌上吃饭，在同一间屋里睡觉，还要每天搀着他活动身体，为他换药，要混熟，真是太容易了，这根本由不得易之做主。而且越是相处，易之越是觉得这张继佳不寻常。自己抄书临帖，他就和自己谈经论典；自己练拳舞剑，他就从旁聆听指点。如此这般文武双全，气度不凡的少年才俊，使得一开始极力要撵走他的乳母也妥了协。半个多月的相处，易之心里对他的好感竟在不知不觉中滋长蔓延到了自己都吃惊的程度。
　　又是一个夜晚，就寝前易之像往常一样帮继佳换药。
　　继佳身上的伤已然好了大半，那些坠崖时的擦伤和小碰撞早已痊愈，惊尘制造的剑伤也已无碍，唯独断了的肋骨，骨折的小腿和进了“广陵散”的眼睛还会给继佳带来困扰。
　　易之原来不知道继佳竟然是那么好看。那日在断崖下救下他，他已经被伤痛折磨得不成人形。但这些日子的休养，他又找回了意气风发气宇轩昂的神采。易之解着继佳眼上的纱布，那张让他心醉的面庞就这么一点点展露在自己面前。易之忽然就停了手，只想就这么静静的看下去。
　　继佳很喜欢易之，不单单喜欢他温暖的双手，身上恬淡的草药味，还喜欢他爽朗质朴的性情，喜欢他活泼可爱的脾气，喜欢他踏实认真的生活态度，喜欢他．．．．．．总之很多很多，越是相处，他就越是喜欢他。易之就像一杯香茗，越品越有滋味。
　　“干嘛，被我迷上了？”继佳觉察到正欲为自己上药的易之停了手，忽然就想逗弄他。
　　“臭美。”被继佳一说这才回过神来的易之一下羞红了脸，赶忙去拿药瓶。“我那是今天练剑太用力，手酸了想休息会。”
　　“易之，你老实说，”继佳闭着眼摸到易之的手，轻轻地拉过来摩挲着，“你后不后悔那天救了我？”
　　“突然说这个干什么？”易之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被继佳拉的更紧。“说实话么？”
　　“对，说实话。”继佳几乎是有些焦急与忐忑了，这些天来与易之的相处，他知道易之不讨厌自己，虽然在一开始他还有意和自己保持距离，但之后却也禁不住亲近起来。话虽这么说，继佳更加在意的却是易之是不是喜欢自己。他不要求这个质朴的少年像自己喜欢他那样喜欢自己，只需要一点点的喜欢就够了，自己不贪心。
　　“其实我很庆幸自己那天把你捡回来了。”易之的脸涨得更红了，甚至那双圆圆的耳朵都红起来，不过好在继佳看不见。面对继佳，他已经放弃了自欺欺人的抗拒，他心里喜欢他，渴望更加靠近他。虽然自己知道这样不应该，但是，他还是禁不住放纵着自己。
　　一听这话，继佳心里止不住地高兴起来。轻轻将攥在手里的易之的手翻转过来，试探着用自己的五指去扣易之的，见他没抗拒，索性大着胆子将掌心也贴了过去。
　　原来继佳的手是这样，有些潮湿和沁凉，又是那么温存有力。易之低了头有些小慌张，害羞却又不舍得松开继佳的手。他只觉得自己的那只手也滚烫起来，似乎就要这么融化了。
　　“易之啊，我想见见你。”半个多月，继佳每天都缠着纱布，除了白日里在太阳下沐浴阳光时看见的那抹潮红，剩下的便是无止境的黑暗。他是多想见见身边这个让自己着迷的干净灵魂，不论他是英俊潇洒还是其貌不扬，都不会改变自己对他的喜爱，可是，视力丧失的眼睛却不允许他这么做。天知道他是多么心急，特别是现在，手里是自己最爱的那股温暖，他已经心急得快等不下去。
　　“不可以。”易之见继佳打算睁眼，赶忙用另一只手蒙上去。“你这是想让我辛苦半个多月的劳动成果都付之东流么？张继佳我告诉你，你这双眼睛不光是你的，我护理了那么久，它也是我的，你听明白没有？”易之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激动，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再过半个月，他要见到那个坠崖前完好无缺的张继佳。
　　继佳一听这话，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按照你这么个说法，我是你救回来的，又承蒙你的照顾，是不是全身上下都该是你的？眼睛是你的，鼻子是你的，耳朵是你的，身体是你的，心也是你的，整个人都是你的。”
　　“你．．．．．．”易之哪受得了继佳这话，现在不光是脸蛋和耳朵，脖颈都红了一大片。易之只觉得气血上涌，脸上都要渗出血来。“你油嘴滑舌，我说不过你。”
　　“知道了，我不睁开就是。”继佳抬手，将覆在眼上的那只手拉下来，同样掌心相贴地扣上去。“但是你要答应我，等我睁开眼，第一个看见的人就是你。”
　　“哼，不是我还有谁。”易之依旧想在嘴上讨点便宜：“难道你还指望我娘她亲自来给你换纱布？美的你！”
　　“好好好，全当我不对。”继佳笑得更欢了，只要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人是易之，再等上半个月又何妨？自己没和易之相遇的那十七年，不是也撑过来了？再忍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