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四奇）》苏玉璃

1、第 1 章

　　认识赭杉军那年，墨尘音十六岁，正在上高二。
　　记得正是暑假，墨尘音午睡醒来搬出琴架摆上墨曲，对着谱子铮铮琮琮的弹。
　　利用暑假的时间，墨尘音报了古筝的学习班，每天上午和晚上上课。新学的曲子有一段指法繁复，墨尘音弹得不熟。他可不想等晚上上课老师抽查的时候弹错丢脸。
　　在弹得差不多的时候，有人用钥匙开门的声音传进来，墨尘音按住筝弦。
　　片刻，门开了，率先进来的是父亲的后背，他向楼道里招呼着：“进来吧。……重不重？要不我们一起抬吧？……好好，快进来。”
　　然后，墨尘音看见一个穿着警服的年轻人，拎着一个大大的袋子进来。那袋子里塞了几个圆鼓鼓的家伙，看上去很重的样子。
　　墨尘音过去，叫了一声：“爸。”
　　显然父亲没有想到墨尘音会在，转过头来一脸的意外：“阿音，你怎么没上学？生病了吗？”一边说，手一边就伸了过来。
　　墨尘音等父亲的手碰上了额头才稍微后退了一步：“放假了。”
　　“哦……”父亲看了一眼墙上的日历，有些不好意思：“我又过糊涂了，忘记现在是暑假。”
　　墨尘音笑笑，不说话。
　　父亲指着那袋子又道：“我买了西瓜。”
　　墨尘音看着大大的袋子估计了一下：“有点多吧？家里又没有什么人……”
　　“是么？”父亲搔了搔头发，道：“在局里买惯了，那群家伙如狼似虎的！”说完意识到自己从来没给家里买过这些东西，于是更加歉然，却又硬撑着：“没事，我们一起吃。哈哈……”说着话，父亲的手一挥，连拎着袋子的那人也算了进来。
　　墨尘音上前一步：“我来吧。”
　　那人抬手挡住他伸过来的胳膊：“不用，很重。”
　　父亲摆了摆手，道：“赭杉，叫阿音和你一起抬吧？拎了这么久怪辛苦的。”说完又想起了什么：“哦，忘了介绍了。这是我儿子墨尘音，你叫他阿音吧；这个是我徒弟，赭杉军。”
　　墨尘音点头招呼道：“师……”他一边说话一边抬头，对上那人转过来的脸，那个“兄”字竟硬生生吞了回去。
　　照理说墨尘音还在上学，再怎么样父亲的徒弟他叫一声师兄还是不过分的。不过面前这个人，虽然身形比自己高大许多，身上是真真正正的警服，可是看那张端正的娃娃脸，墨尘音开始怀疑，他真的比自己大么？
　　对于墨尘音的反应，赭杉军倒是并不在意，只是微微颔首：“叫我赭杉就行了。”
　　虽然刚才震惊于他面相上的年轻，墨尘音还是立刻醒悟他比自己大——相信缉毒大队还不至于招收未成年的人来做警察，特别是跟着父亲一起跑外勤。不过既然对方混不在意，墨尘音便也没有必要把自己的歉意放大出来，就随口应了一声，拎起袋子的一角，和赭杉军一起进了厨房。
　　父亲的声音追过来：“阿音，切个西瓜吧。”
　　“知道了。”墨尘音答应着，见赭杉军弯下腰去解袋子上绑着的绳子，转身从刀架上取了刀过来。等赭杉军捧了一个西瓜出来，他作势要切，却被赭杉军握住了手：“我来。”
　　墨尘音抬头对上那双诚恳的眼睛，笑了一下：“好吧。”转身去碗柜里拿托盘。
　　客厅里传来门响，赭杉军停下手中的刀探了探身。墨尘音抱着盘子过来解释：“是我爸，给我妈上香去了。”
　　“上香”这个词叫赭杉军愣了一下，但是很快，他就恢复了正常，三两下将瓜切好。
　　墨尘音把一角角的西瓜放进盘子，道：“我爸是不是有点罗嗦？”说完不等赭杉军回答，又道：“其实他以前不这样，自从妈妈去世……他大概觉得对不起我，说话总是小心翼翼的。其实，妈妈从来不怪他，我更没有觉得他有哪里做的不好……”墨尘音停了下来，只是无声的笑。
　　赭杉军一本正经道：“师父是个好人。”
　　想着父亲以前带来的人，或者粗狂豪放或者斯文内向的，像赭杉军这样顶着一张稚气的娃娃脸却一身浩然正气、正经到骨头里的，墨尘音还真没见过，一见他这个样子，墨尘音便忍不住想要逗弄一下：“那是当然，我爸，能不好么？”说完的同时，西瓜也收拾好了，墨尘音端起盘子：“走吧。”
　　赭杉军点了点头，将瓜盘挪到了自己手里。

　　父亲从里屋出来的时候，赭杉军和墨尘音已经分别吃掉了一块西瓜。父亲坐过来之后，就微低着头，也不说话。墨尘音见状取过一角西瓜递了过去。
　　咬了几口瓜，父亲才恢复过来，随口问着墨尘音功课的情况。墨尘音一一答了，吃完手里那块，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间快到了，我还要上课。”
　　父亲意外道：“不是放假了么？补课？”
　　墨尘音微笑着指了指还没收起来的墨曲：“我报了学习班。”
　　“哦哦！”父亲连连点头：“那你去吧。好好学。”
　　墨尘音点了点头，去里屋取了琴套把墨曲装进去。
　　要出门的时候，赭杉军也站了起来：“师父，我也先回去了。”

　　一出门，赭杉军就把墨尘音背上的墨曲接了过去放在自己背上，理所当然的样子连墨尘音都愣了一下。
　　一边走着，墨尘音一边打破了沉默：“刚才我爸好像哭了……”他苦笑一下继续道：“他对我始终有很深的负罪感。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讲……”
　　赭杉军道：“放心吧，师父很快就会明白的。”
　　语气之笃定，叫墨尘音忍不住侧目。其实对才第一次见面的赭杉军说起这些带着私密意味的话，墨尘音的目的本来就是想他能做一下自己的传声筒。有些话，由别人讲出来效果反而要好得多。不过，就这一个多小时的接触来看，赭杉军正气有余，却似乎有些木讷。墨尘音本来还想着怎么点出来，没想到他竟然知道自己话里隐含的意思！
　　墨尘音有些不确定：“是么？”
　　赭杉军点了点头，非常的诚恳而坚定。
　　墨尘音便也放下心来。目的达到反而轻松下来，墨尘音笑了一下道：“爸爸总想关心我，不过因为一直都是妈妈管着，他工作又太忙，恐怕现在他连我上几年级都不知道呢！不信你可以问问。我先告诉你答案，我上高二了。”
　　看赭杉军有些迟疑的样子，墨尘音又道：“刚才不是说了么？我不觉得他不知道这些就对不起我。他工作那么忙，又那么危险。只要他一直平安我就满足啦。学习什么的我自己可以搞定。”
　　赭杉军看着他，道：“你和师父都会好好的。你们都是很好的人……”
　　墨尘音飞快的接过话头：“好人就会有好报对吧？”说完轻声笑了起来。
　　已经到了站牌下，赭杉军也没有把琴还回来的意思，墨尘音问道：“你要去哪？我们顺路吗？”
　　赭杉军并不回答，反而问道：“你去哪里？”
　　墨尘音报了目的地，赭杉军也不说话，只是看着路上的车来车往。等车一靠上来，他就推了墨尘音一把：“上车吧。”
　　正是下班高峰期，车上人很多。墨尘音连一个吊环都没捞到。赭杉军的位置不错，至少有座位靠背可以倚着。于是，他一手扶着背后的琴，一手抓着墨尘音的肩膀叫他靠在自己身上。车子摇摇晃晃、走走停停的，墨尘音倒也没有站立不稳的情况发生——那只有力的手臂，一直努力维持着他的平衡。
　　下了车，赭杉军才把琴还回来，小心的帮他背好。墨尘音轻声道了谢。转身走进学校。
　　还有几分钟才上课，墨尘音坐在靠窗的位子往外看，正好看见一个穿着警服的年轻人下了过街天桥，在站牌下等了一会儿，上了某辆车。那个年轻人，是赭杉军，他去的正是墨尘音刚刚来时的方向。原来，刚才这一路，是他特意来送……
　　想着走在路上的时候赭杉军说的那句话：“你和师父都是好人。”墨尘音心中感慨着：“赭杉军，你才是好人吧？还是个木头人。好木头！”想到最后三个字，墨尘音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