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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夜谈 ...

  •   徽仪回到书阁时,只有采蘩微微闭目休息。她平静温婉的侧脸在温暖的烛光,更加安宁与平和,仿佛一切都从未发生,依然如同数月前般风平浪静。
      徽仪望了望天,离歇息还有两个时辰,便伸手轻轻唤醒了采蘩。
      采蘩醒来见是她不由笑道:“回来了吗?”又细细看了她的脸,道:“怎么眼睛这么红?”
      徽仪微微一笑道:“睹物思人,我想慕弦了。”她不愿在采蘩面前提起沈家,毕竟道不同,何必为难她呢?
      采蘩只是笑笑,并不回答,眉间温柔,稍显丽色。
      徽仪又问道:“雪莞呢?”
      “我让她回去休息了,她看上去累坏了。”采蘩笑容清浅,语气温顺,如同初见一般优雅亲切,只是徽仪心中的猜疑再无法消解,从三个人变成了两个,友谊还会同过去一样吗?
      徽仪颔首道:“她还小,也该累了。”她解下外衣,道:“今日的进出宫记录还未整理吗?”
      采蘩道:“是啊,一向是你整理的,我也不熟悉,所以就留着了。”
      徽仪漫步到架前,正准备誊写,却不禁仔细读了读。
      细看之下,不禁觉得古怪。岳端宁分明是未时进宫,却为何在酉时才出现在夜宴之上。难道他是要进宫见什么人吗?徽仪浅看采蘩一眼,采蘩神色淡淡,并无任何的慌乱。
      那么,是谁呢?徽仪凝神思量,凝妃早在未时之前便已离开了九词居,更没有与兄长见面的机会,莫非岳王在宫中仍有其他耳目吗?
      几番思度之下,她轻轻叹气,小缕说得也许不错,朝廷上的事,并非她能妄意揣测的。如今亦只能依靠冯太后的计划,一步步走上高位,只是,步步惊心哪。
      眼前渐渐有些模糊,徽仪疲惫地合上记录册,却听耳边隐隐有些淡漠的萧声,委婉动人,凄怆愀然,幽幽地触人心怀。
      徽仪走到窗前,隔着帘子往外看,窗外一片漆黑,竟什么也看不清。徽仪回首道:“你听见了吗?”
      采蘩的脸色有些苍白,她浅笑道:“听到了。也许是尧王爷给太后娘娘献曲吧。”
      徽仪微微蹙眉,这样悲凉寂寞的萧声,并不是承昭元这样洒然的人所能吹奏出来的。徽仪再次侧耳倾听,曲调如泣如诉,高低不一,凄婉的心情就这样顺着乐声,行云流水般倾泄而出,仿佛有浅浅的河流在心床上静静流淌。
      她渐渐惊心,那人吹得竟是一曲雨霖林。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摧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沈沈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晚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徽仪默默,蓦地转身推门而出。采蘩也怔怔听着,良久,才慢慢走向书架。方才她看的正是《李义山文集》,书正翻到第十七页:“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她滚烫的泪水蓦地滴落在泛黄的书页上,染出一晕淡色的痕迹。

      徽仪一路循着萧声,急急地走着。声音越来越清晰,徽仪停住了脚步,又听了许久,才走进了桫椤湖边的梅园中。
      梅树上斜斜得倚着一个人影,黑色的长发软软地垂着,遮住了眼睛。徽仪站在他面前,静静地听着。直至一曲吹完,那人才抬起头,戏谑一笑:“郡主也有深夜出游的雅兴吗?”
      徽仪婉转一笑,道:“想不到世子也擅长萧艺。”
      岳端宁收起手中的玉萧,道:“先帝甚爱乐律,长萧尤加。皇室子弟尽皆学习,只怕不擅的人也寥寥无几。”
      徽仪颔首,又道:“世子于朝政,正是春风得意之时,缘何吹奏如此悲凉的曲子?”她微微环视,梅树下早已空了几个酒坛子,不禁诧异。
      岳端宁抬首看她,眼神已有几分微醺。他眯了眯眼,道:“春风得意一词恐怕还要用在郡主身上。今日一宴,郡主必名扬天下,哪里明白端宁此刻的心境?”
      徽仪本就对岳氏心怨极深,此时也不过想要知己知彼罢了。她抿嘴一笑道:“世子不妨说说,徽仪也许能为世子解忧。”
      “解忧?”岳端宁大笑起来,“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徽仪也不恼怒,只道:“世子看不起女子吗?”她复又佯叹一声,道:“真不知少王妃何样女子,能得世子倾心?”
      岳端宁霍然抬头,眼神雪亮,道:“嘉儿?他温柔地抚了抚手中的玉萧,唇边是一抹淡淡的微笑。
      徽仪见萧上隐隐刻了一个“岑”字,又问道:“这管萧是少王妃所赠吗?少王妃当真对世子情深义重。”
      岳端宁神色有些迷茫,喃喃道:“情深义重?若当真如此,她又怎么会离我而去?”
      徽仪微惊,少王妃岑嘉失踪吗?难怪岳端宁会借酒消愁了。
      “你想听嘉儿的事吗?”岳端宁笑问,眼中是深深的苦涩。
      徽仪席地而坐,随手拿起身边的酒坛道:“愿闻其详。”
      “我以为你不会想听。”岳端宁亦在她身边坐下,“毕竟……”他只是笑笑,并没有说下去。
      徽仪心底慨然,道:“父辈的恩怨何必要延续到下一代?”
      岳端宁仰头饮酒,笑道:“郡主好气量。”
      “我和嘉儿唯一的一次分别,是她离开王府回岑家,途中竟染重病。全王府都瞒着不报,我亦远在凤城,不料她竟以为自己时日无多,写来一封家书。你猜她写什么?”岳端宁脸上柔情顿现,并无一丝宴会上的狂妄骄纵。如今的他,只是单纯思念远方妻子的丈夫而已。
      徽仪想了想,问道:“可是要世子保重?”
      岳端宁眉梢眼角尽是温柔之色,他低声道:“心念君兮涕泪淋,愿君思我兮笑语频。”
      徽仪动容,岑嘉究竟是怎么样的女子,才有勇气写下这样的诗句。想念的时候能微笑而对,便是对她最大的回报了吧。
      岳端宁继续说着,声音渐渐有些悲凉:“后来她病好后,却再不愿提及此事。嘉儿向来内敛沉稳,在平时绝不会说这些话。但只这一份心,我也不会负她。”
      徽仪若有所思,道:“有些感情,我们虽然暗藏于心,却是轻易不肯吐露的。”
      岳端宁沉默下去,兀自旋着手中的玉萧,默默无语。
      徽仪不禁又问道:“岑嘉王妃如今可还平安?”
      “或许吧。”岳端宁似是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不愿再提岑嘉的现状。
      徽仪伸手拿过身边的酒坛,微微抿了一口,道:“即使不在一起,徽仪相信,王妃也会同样思念世子的。”
      “是么?”岳端宁苦笑着,“想着却不见,何苦呢?”
      徽仪似是明白几分,又仰头呛了一口酒,既然作戏,就要做足,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笑道:“想不到世子也是个有情人啊。”她有些头昏,神智却依旧清醒着。
      岳端宁惊异地看着她,半晌才大笑起来:“郡主果然不同凡响,也不怕我借机害人吗?”
      “不会,世子行事光明磊落,徽仪自然信得过。”徽仪脸有些泛红,她渐渐后悔不该喝那么一大口酒,如今也只能撑下去了。
      岳端宁傲立于世,道:“不错,端宁从不屑于做这些小人行径。郡主你说是吗?”他的目光有些飘忽不定。
      徽仪猛然清醒过来,他还在怀疑方才宴会上自己所说的话,不由镇定自若道:“世子说得极是。孔夫子亦言君子当言而有信,徽仪虽不敢自比先贤,却也无愧于心。”
      岳端宁转过头,神色黯淡,惟有眼中的桀骜不驯依旧凌厉。他似乎比初遇时更加敏锐。他紧盯着徽仪道:“不知郡主何时对嘉儿这般有兴趣?
      徽仪额上冷汗微落,她不明白岳端宁如何会发现,她根本只是在探听消息而已。她定下心神,蓦地微笑道:“世子一心为梦迦而效力,徽仪作为帝王选择者自当感谢。问候少王妃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世子何必多心?”
      岳端宁惑然扫了她一眼,作揖道:“抱歉,端宁担忧内子,唐突郡主了。”
      徽仪知他心中仍是怀疑,也不点破,只是笑着道:“世子的态度如此多变,是否还对徽仪有所怀疑呢?”她面上笑意盈盈,语气却越来越严厉。
      “不敢,端宁只是心下存了几分不解而已。”岳端宁眼神雪亮。
      徽仪倏然醒悟,原来这不过是个局!方才什么思念妻子,什么借酒浇愁,什么相互信任,不过是引她入局而已。岳端宁竟然连她听闻萧声的反应也猜到了,只怕其间采蘩也出谋划策了不少。
      竟然如此算计她,她握紧了手,不怒反笑道:“世子不妨请赐教,徽仪当竭力为世子一解疑惑。”
      岳端宁仔细打量她一眼,道:“郡主容人之心,端宁敬佩。只是端宁想请郡主回答位完的问题。”他走近一步,双眉一扬:“帝王选择者,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存在?”
      徽仪笑容越发清朗,眸中几抹亮色仿佛令夜空也明亮起来。几番思考下来,她云淡风清地回答道:“我不知道。”
      岳端宁微一皱眉,道:“不知道?郡主此话何意?”
      “如世子所问,徽仪确实不知如何回答,仅此而已。”徽仪泠然微笑,“帝王选择者自古变存在,是先人所建立的惯例。惟有真正完成自己的使命,才能明白什么是百姓,什么是天下,什么是帝王。”
      岳端宁怔了怔,凝眉细思她的话。
      徽仪临风而立,宛如仙姬。她自信的笑容清澈干净,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她继续道:“世子曾言,改朝换代于帝王选择者的意义。徽仪虽不甚明了,却略有拙见。天下易主。本就是很普通的事情,”
      她莞尔一笑,“徽仪并不怕别人道逆谋,因为这些道理,百姓都是明白的。王爷席间的话也不过是有碍于皇上和太后的情面而已。帝王选择者对天下的责任甚至早已超越了皇帝。若是昏君,百姓怨怪,若是明君,也不过是默默无名地完成使命,如何能有真正的封号?”
      “不错,帝王选择者注定了要终身孤独。”岳端宁抬首,悲哀地笑着,道,“因为,帝王选择者的本身,就是一个悲剧。”
      徽仪心底剧震,悲剧吗?那样高绝的身份,也许真的要凌驾在万人之上,毕生孤独。纵使她不过是顶了帝王选择者的名,此时也不禁感到寒意袭来。
      她微微颤了颤手,又莫名哀伤道:“徽仪此刻也无法回答世子的问题。只是有些事,我们心里知晓,却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如情感,亦如才华。这个国家于徽仪来讲,也许未必有至爱之人重要,可有时候,我不得不舍弃我珍惜的东西,世子可明白?”
      岳端宁亦是惊愕,然后慢慢垂下了头,他沉声道:“我明白。”岑嘉就如此离他而去,生死不知,前途渺茫,难道不是放弃了一切来作赌注吗?
      徽仪看着面前既狂傲,却又带着伤感的男子,不由轻轻一叹。放弃仇恨虽假,但对岑嘉王妃的那份惊艳却是真的。岑嘉的来去,固然是谜,但她的温柔与坚定,只闻其名,便想见其为人了。而她与岳端宁不断擦肩而过,分散天涯。徽仪亦不敢猜想方才岳端宁的深情,是否只是引她入局的伪装,那么这将会是岑嘉王妃最大的悲哀。
      徽仪见再谈下去,也并不一定会有结果,只得怅然道:“既然如此,还请世子善待少王妃。”
      “这些自然不劳郡主提醒,端宁自会做到。”岳端宁的冷淡自负再显无疑。
      徽仪俯身行礼道:“那么,徽仪便回书阁了。”
      “你还回书阁?”岳端宁道,“难道不是索樱轩吗?”
      徽仪微笑道:“明日便会迁去,劳世子费心了。”她温婉的笑容,恍惚间,竟令岳端宁感到岑嘉就在他面前巧笑嫣然。
      徽仪已走在几步之外,忽听身后岳端宁道:“郡主还是住在书阁的好。”
      徽仪回首,道:“世子为何如此说?”
      “索樱轩,太过不详。”岳端宁的面色沉沉,又似含了几分关切。
      徽仪轻盈笑了笑,清澈的笑声在夜空中荡漾。她含笑转身,边走边曼声道:“世子还不明白吗?还是徽仪口拙。徽仪早已回答过,既然世子没有放在心上.那么请世子再次听清楚。那些过往,都会随着今日而消散。”
      她陡然停下脚步,一字字道:“这个世间,只有染颐郡主,再没有沈徽仪了。”
      她衣袖翩然,黑眸飞扬,透着非凡的坚定,如她所说的那样。她的誓言,一定要达成。
      她所承受的痛苦,要尽数返还。总有一天,她会有能力守护她所想要守护的人,她会真正找到能与她一同变老的人。就算白发苍苍,光彩渐失,也并肩走过。
      徽仪唇边是淡淡的笑颜,也许,她已经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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