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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残月 ...

  •   徽仪微笑着走进书阁,出乎意料的,竟空无一人。她忙转身走进内间。房内烛光暗淡,慕弦绰约的身影背投在地上,萧瑟淡漠。
      “慕弦?”徽仪试探地唤了一句。
      慕弦应了一声,缓缓回首道:“你回来了么?”她的声音竟有些哽咽。
      徽仪不禁含了一丝不安:“慕弦,怎么了?”
      慕弦淡淡道:“你可知采蘩是谁?”
      徽仪微怔:“采蘩?”
      慕弦微微冷笑:“好一个岳王的得力助手啊,她竟隐藏得这样好。若非如儿给了我证据,你我都被她蒙在鼓里。”她愤恨不已。
      徽仪悚然大惊,道:“怎会如此?”纾宣抚亦曾要她猜测采蘩是皇上还是岳王的人,她原本只道是皇上派遣来监管书阁的,未曾想竟是岳王的人!
      慕弦将一枚翠色的玉佩递到徽仪手中,道:“这是如儿交给我的,岳王少王妃的印章,借少王妃的名义来联络宫中卧底,岳王当真不愧为岳王。”她口中虽声声责骂岳王不轨之心,却仍是为姐妹间的叛离而黯然。
      徽仪接过,端详片刻道:“可有作假的可能?”
      “不会,如儿虽然心思玲珑,也用不着凭澄妃的位子来陷害小小女官。”
      徽仪又信了几分,却又无话可说。
      前不久,还是笑语嫣然的三人,如今却互相猜疑,徽仪一时伤情。转眸之间却见桌上斜压着一张薄纸,她随手拿起,问道:“这是什么?”
      慕弦只懒懒道:“采蘩为你写的词,正好配你的舞。”
      徽仪怔怔,唇角勾起一抹淡笑,既然背叛,何不做得彻底些。她垂首看着手中的宣纸,脱口吟出:“九重楼殿簇丹青,高柳含烟覆井亭。宫内不知今日几,自来阶下数尧蓂。寝殿香浓玉漏严,云随凉月下西南。帐前宫女低声道,主上还应梦傅岩。绕殿钩阑压玉阶,内人轻语凭葱苔。皆言明主垂衣理,不假朱云傍槛来。颟顸冰面莹池心,风刮瑶阶腊雪深。怪得宫中无兽炭,步摇钗是辟寒金。兰殿春融自靘笙,玉颜风透象纱明。金簧如语莺声滑,可使云和独得名。兰烛时将凤髓添,寒星遥映夜光帘。龙楼露著鸳鸯瓦,谁近螭头掷玉签。”
      徽仪渐渐读得有些惊心,这竟是描写女子承宠所作。难道采蘩是要她以此舞来引起皇上的注目么?
      无可否认,采蘩的才学都绝不在任何人之下,可将其用在何处就引人深思了。慕弦的恼怒,想必也有这一份原因。
      慕弦幽幽道:“想不到宫中竟卧虎藏龙,高人如此之多,只怕我也帮不了你多少了。”
      徽仪走到她的身边,扶住她的肩道:“怎么会,你已帮了我很多了。”慕弦的脸惊人地苍白,嘴唇也早已紫青。
      徽仪急握住她的手道:“你怎么样?是不是不舒服?要我去请御医么?”
      “不必了。”慕弦沉重地呼吸,“我知道我没多少时间了。”半月来尽心教授徽仪舞技,她早已心力交瘁,无法再苦撑下去了。
      “不可能的。”徽仪眼眶微红。明明,所有人都说过,慕弦会有一个月的生命,而今,才半月而已啊。
      慕弦反手轻握她的肩膀,轻声道:“我随口说说而已,你放心。我只是心里难过罢了。”
      徽仪点点头,道:“那便好。”
      慕弦叹息一声,仿佛是晨露中夹杂的清脆声响,悠然无奈。曾几何时,她亦如徽仪一般,满怀希望,执着坚定地守望。可是她伤了,伤得比谁都重,却只能在深夜偷偷哭泣。再后来,自己就变得漠然,不懂什么叫怜悯,什么叫温情。而顾慕弦这个名字,不过只是过去的一个标记罢了。
      她起身打开窗,窗外夜星闪耀,流动的光彩美丽夺目,但只一弯明月就将所有的光芒都掩盖,柔和皎洁,似女子缱绻的眉。
      徽仪静静地看着她,莫名的悲哀充斥了她的内心。慕弦青春的生命就这样在冬日里悄然流逝,而她却只能如此看着而已。
      慕弦含笑张开手臂,窗外有她渴望的自由,也有她的青春和眷恋,所有的年少轻狂,所有的悲欢离合,都一笑泯之。
      记得小时候,和姐妹一起玩闹。她总是最骄傲的一个,就像一只美丽的孔雀,不知什么是忧愁。
      后来,她渐渐长大,成为顾氏一族最清丽的女子,有着坚定不移的信念和独立的感情。
      十五岁的时候,她站在金色的神擎殿,一字一句地,说出只属于她一个人的誓言:宁可被贬为贱民,也绝不嫁自己不爱的人。父亲的惊慌,太后的赞许,姐姐的担忧,她都尽收眼底,可她毫不畏惧,只镇定自若,谈笑如初。
      如今,她已经十八岁了,昔日的神采飞扬却早已蜕变为寂寞雅然的淡泊,她已经可以清茶淡然地接受既定的结局,不怨恨任何人。
      徽仪轻轻抱住她的肩,低唤:“慕弦姐。”
      慕弦微笑着道:“你看,我好久都没看到这么晴朗的夜空了。”真是触手可及,可这样的美丽却暗含着疏离。
      临窗而立的慕弦身上有一种流动的韵致,与顾式如极其相似,只是,慕弦还带着经历风雨后的沧桑和平静。
      徽仪心里难过,不禁道:“夜里凉,还是回去吧。”
      慕弦背对着她,笑道:“还有什么比人情更冷漠呢?生死由命,有何遗憾?”
      “你想听个故事么?”慕弦浅笑优雅,如月明丽。
      徽仪用力点头,却发现口中干涩,竟无法开口。
      慕弦在窗前坐下,晚风轻吹着她淡紫色的长裙,飘逸若仙。
      “很久以前,久到什么时候我也忘了,有个女孩也站在窗前,仰望明月,心有千千结,满心欢喜。她爱上了一个男子,就像许多典籍传说一样,只是一相情愿的相思而已。她竭尽所能,出现在那个男子的面前,想要把自己所有的才华都展露出来,只求那含笑的回眸。”慕弦静静地说着,眼神凄迷,“可是他有他的抱负啊,那个女子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多傻,只因自己被人称赞的美貌和才华,就拥有了自信,她相信那个男子终究会爱上她。”
      慕弦忽地停了下来,轻抚胸口,长抒了口气。
      “后来,北方动乱,那个男子征战沙场,她竟也一人一骑直追到战场。她从来都知道战争的残酷,所以宁愿生不同衾死同穴。兵荒马乱,她就这样坚持下来,身为贵族女子的她和士兵同吃一碗饭,同宿一片土地,也毫无怨言。打了胜仗,班师回朝,她亦只是远远牵马随在其后,惟恐被人发现。”
      “直到她要嫁人了,嫁给自己不爱的人。所以生平第一次,她站起来反抗,就算所有人都背弃也决不后悔,再后来,慢慢寒心,把自己关在小院里,了此一生。”
      徽仪含泪听完,只道:“慕弦……”
      慕弦抬首望着星空:“你说,我为她安排的结局好不好?”她坦然自若,若有机会,也许她会选择长伴青灯古佛,可她无从选择,只能任由自己深陷在勾心斗角之中。
      “我还记得,那个女孩最爱唱《千秋岁》,你听过么?”缓缓有泪滑下,慕弦凄凉微笑。“数声鶗鴂,又报芳菲歇。惜春更选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 ”慕弦歌喉婉转,清澈动人,声声句句尽是哀情。
      徽仪掩住嘴唇,不让自己哭泣出声。
      慕弦面带微笑,继续唱着:“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孤灯灭。”
      天不老,情难绝。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常圆。世间为情所苦之人,又何独慕弦?
      一曲已完,慕弦依然仰望着夜空,唇边带笑,如画中的女子。
      徽仪久久无语,良久才立在慕弦身边道:“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所有过往,终究会随尘而逝。心伤亦是徒然。”
      慕弦不答。徽仪俯身为她盖上锦被,忽地浑身一震,急握住慕弦的手,手中一片凉意,冰冷入骨。
      她凝视着慕弦。至死都未曾合上眼的慕弦是那么渴求宫外的天空,只奈香消玉碎佳人绝,无力在走出宫了。
      徽仪怔怔流下泪来。微笑的慕弦,冷漠的慕弦,凄婉的慕弦,尽在她眼前。一哭一笑,颦眉侧目,皆是风情。
      一代容颜为君尽,又有谁为她难过?
      徽仪再次凝眸注视。慕弦睡得安静,仿佛任何一片尘埃都会玷污了她的宁静,似是不曾来过,悄无声息地含笑而去。只有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永远都未曾垂下,执着一如初见。
      徽仪拭泪,空中皎皎一轮孤月,陡然间黯淡无光。
      立了许久,她才哭泣出声。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
      徽儿,就算我离开,也不会有怨恨,因为曾经,你们都那么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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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中采蘩所作的诗引自唐代和凝的《宫词百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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