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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番外一 千里共婵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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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秋八月,武当山下。
陈梅卿一路跋山涉水,大老远地来找妹妹团圆,顺道参观齐雁锦夫妇经营的白蜡园。
“看到你们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陈梅卿皱着眉躲开一棵棵结满了蜡花的白蜡树,生怕有白蜡虫掉在自己新裁的袍子上,“你跟着他千里迢迢来武当山,我爹一直都不放心……”
“哎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身怀六甲的朱蕴娆一边熟练地收集白蜡,一边乐呵呵地回答,“让夫君陪着我在漫天岭放羊,我舍不得。反正这蜡虫和羊羔也差不多,不一样是白乎乎的?”
这能差不多吗?!陈梅卿险些喷出一口血来,永远都弄不懂自己这妹妹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今日正是微雨初晴的天气,最适合采蜡,朱蕴娆一直忙到夕阳西下,又派完小工们的工钱,这才洗了洗手准备回去。陈梅卿帮她提着满满两筐蜡花,兄妹二人一边闲聊一边往家走,隔着很远就看见一个两岁的男孩向他们跑来。
“娘……”胖乎乎的男孩刚学会跑步,一路跌跌撞撞地扑进朱蕴娆怀里,看得陈梅卿心惊肉跳。
“旭儿,”朱蕴娆爱怜地抱起小儿子,亲了亲他肉嘟嘟的脸蛋儿,“旭儿好乖,来接娘和舅舅啦?”
旭儿搂着娘亲,扑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歪着脑袋冲陈梅卿撒娇:“舅舅,糖……”
陈梅卿心肝儿一颤,恨不能从怀里变出一把糖来,可惜他这两个外甥性子随爹,一张甜甜的小嘴能把人哄得团团转,自己备的那点礼物头一天就已经全数上缴,如今哪还有余粮?
“娘,舅舅!”这时一个四岁的男孩也远远跑了来,手里挥舞着一支千里镜,向他们邀功,“是我先用千里镜看见你们,弟弟才跑出来的!”
“好好好,星儿也乖。”朱蕴娆笑着走到大儿子跟前,摸了摸他的脑袋,爱怜道,“走,咱们回家。”
一行人出了白蜡园,远远便望见一圈竹篱,篱后几株枣树上刚结了指肚儿大的青枣,亭亭如盖,掩映着几间青瓦白墙的山房。
八月正是白蜡园收获的季节,因此齐雁锦与连棋同样也忙了一天,主仆二人将园中采集的蜡花煎制成一锭锭雪白的虫蜡块。这种上等的虫白蜡,每年直供京城文月堂,畅销海内,价格不菲。
连棋去年讨了一房媳妇,新媳妇李氏贤惠可人,平日除了洗衣做饭、洒扫庭院,还替掌管蜡园的朱蕴娆照顾两位小少爷。
今日正逢八月十五中秋节,李氏已在院中供案上摆好了酒菜瓜果、团圆月饼,一家人拜月之后,这才把酒同欢,围坐赏月。
如今齐雁锦早已与陈梅卿冰释前嫌,因此落座后主动敬了大舅子一杯,笑得是一团和气:“大舅子你千里迢迢来看我们,一路辛苦,来,我敬你一杯。”
陈梅卿看着他一脸得瑟的模样,却是半点都不领情——娶到自己如花似玉的妹妹,还一口气生了俩儿子,眼看这老三也快呱呱坠地,这坏得淌水的臭小子简直赚翻了好吗!
“客气客气……”陈梅卿皮笑肉不笑地回敬了一杯,话里有话地敲打齐雁锦,“这点辛苦算什么,只要你照顾好我妹妹,做哥哥的我便放心了。”
“这一点大舅子尽管放心。”齐雁锦不假思索,一口应下。
陈梅卿却心疼地瞥了大腹便便的妹妹一眼,还待唠叨:“譬如我妹妹身子沉重、行动不便的时候,这白蜡园里的活计,倒可以放一放……”
“啊,园子里没人干活怎么成!”朱蕴娆立刻抢过话头,笑嘻嘻道,“我一天不去园子就浑身不自在。”
这丫头,真会胳膊肘往外拐,陈梅卿觉得自己脑仁儿好疼。
“哎,娆娆,这是大舅子在心疼你呢。”齐雁锦笑着替娇妻夹了一筷子油焖虾,心领神会地向陈梅卿解释,“娆娆一心想要个女儿,等她遂了心愿,我也舍不得让她再生了。”
朱蕴娆娇羞地瞥了自家相公一眼,这时反过来教训陈梅卿:“哥哥,说起来你也老大不小了,身边总该有个人。这辈子我是没法陪着你了,你不替我找个嫂子,叫我如何放心?”
陈梅卿一口酒差点喷出来,慌忙冲她摆手:“这个不劳你费心。”
一桌人撑不住都笑了,只有齐星、齐旭兄弟两个不懂事,拖着竹马满院疯跑。
新雨后金风送爽,一轮湿漉漉的圆月悬在山坳上,照得人间遍地清辉。
已然放下仇恨的齐雁锦此刻举头望月,但觉浮生漫漫,身边能有妻儿相伴,便是万事具足、别无所求。
晚宴散后,陈梅卿依旧歇宿在客房里,连棋叩开房门替他送热水,殷勤中带着点欲言又止的犹豫。陈梅卿是个人精,很快便察觉,干脆好心地替他开了口:“连棋,你若有事想对我说,尽管开口,不必拘谨。”
“多谢陈大人,”连棋立刻向他行了个大礼,这才感激地开口,“我从小在齐府跟着二爷,虽是下人,二爷待我却如亲人一般。如今二爷大难不死,好容易娶妻生子安定了下来,我肚里藏的那份心事,又哪里忍心对他说?再说我家那口子虽然贤惠能干,心眼却小得很,所以有些事只敢向大人您打听。”
陈梅卿听他说得感慨,不免也有了几分好奇:“你肚子里到底藏了什么心事,不妨说来听听。”
“说起来也不怕大人您笑话,这么些年来,我心里一直记挂着一个人。那人过去是齐府大公子的婢女,名叫连琴,齐府被问罪时,她与府中女眷都被收进了浣衣局,”连棋说到此处,难掩眼中怅然之色,望着陈梅卿道,“我知道陈大人您神通广大,连锦衣卫那里都有门路,不知可有办法打探到,她如今过得好不好……”
他这份儿女情长的心思,陈梅卿岂会不懂,当即点头答应下来:“好,你说的这个人,我会留心。”
“如此便多谢陈大人了。”连棋眼睛一亮,赶忙弯下腰,对着陈梅卿深深一拜。
凉夜玉壶光转,月上中天,齐雁锦在厢房里陪着朱蕴娆,轻轻替她按摩浮肿的双脚,心疼不已:“说好了,这一胎就算不是女儿,你也得歇几年再生。”
朱蕴娆正靠在床边吃葡萄,听了他的话,忍不住发牢骚:“我都没嫌受罪,夫君你怕什么?我又不是那骄娇二气的公主,哪来那么多讲究,这胎要再是个胖小子,我接着生……”
“娆娆,你……”自从娶了这心肝宝贝,齐雁锦总觉得自己哀怨的重点和天下男人很不一样,“你为什么那么想要个女儿呢?”
话音未落,他的嘴已被朱蕴娆塞来的葡萄堵住,晓得娇妻嫌自己唠叨,于是乖乖闭嘴。
及至就寝时,夜已很深,朱蕴娆睡意朦胧地窝在丈夫怀里,听见他笑着低喃:“娆娆,你想要个什么样的女儿呢?”
嗯……她想要个什么样的女儿呢?朱蕴娆迷迷糊糊,一时也想不清楚。
首先当然要漂亮,像她或者像夫君都好。
不过性子最好别像她,免得糊里糊涂分不清好赖,不过像夫君……似乎也不好。
从小到大,她就没遇见过几位令她心折的女子,她的妯娌罗疏倒是聪慧爽快,不如就像她吧……
朱蕴娆在晕陶陶的梦里露出一脸傻笑,眼前像是浮动着一层白雾,一道娟秀的人影不期然从雾气里现身,施施然走到她面前。朱蕴娆睁大眼睛,好一会儿才将这位女子认出来,心里倒纳闷——都已经隔了这么些年,为何还会与她在梦里重逢?
梦里这位女子,与她在南海子猎苑里有过一面之缘。那时自己与夫君正遭逢生离死别的磨难,她招架不住太子的盘问,在华丽的行宫中犹如被擒住的金丝雀,万念俱灰之下,彻夜难寐、水米不沾。
被困在行宫的最后一个长夜里,她满眼血丝地躺在床上,直到一位宫女悄然来到自己床前。不同于楚王府里那些目中无人的宫女,来者有一双美丽温柔的眼睛,也正是那双包裹着无限凄楚的眼睛,让朱蕴娆放下了抵触与戒备。
于是她坐起身,长发如飞丝流云般泻落在双肩,疑惑地问:“你是谁?”
那宫女浅浅地笑着,径自牵起朱蕴娆的一只手,素指微凉,轻轻搭上了她的脉门:“太子殿下听说您不肯用膳,特意命奴婢来看一看。”
“不用看了,我没胃口吃饭。”朱蕴娆摇摇头,黑眸中闪烁着执拗的光,“你也不必劝我了,我不想听。”
她冷着脸闹脾气,很有点拿人撒气的意思,那宫女却不以为忤,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夫人,您这时候没胃口不奇怪,不过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多少还是要吃点啊。”
“什么?”朱蕴娆脸色一变,紧张地挣脱了宫女的手,警惕地望着她,“你会把脉?你是这宫里的太医吗?”
“奴婢粗浅学过一点,只有七八成把握,夫人别见笑,”那宫女将手笼回袖中,一双眼晶晶亮亮地望着朱蕴娆,似乎蕴满了喜悦与期冀,“夫人……您的孩子,是那位锦真人的吗?”
朱蕴娆抱膝而坐,借这个姿势小心保护着自己,不承认也不否认。
那宫女已然从她的态度中找到了答案,苍白的面容被笑意点染出几许光彩,像静夜中独自绽放的昙花。
“真好……”她低声感叹,寂寞萧索的语气中,又透着些微释然,“夫人,锦真人不会有事的,您也要保重。”
“等等,”朱蕴娆见那宫女丢下这句不明不白的话,起身欲走,连忙牵住她的衣袖,“你能见到锦真人吗?求你帮我捎句话,就说我也没事,叫他多保重……”
那宫女脊背一僵,这时回转过身子,脸上的笑意有种捉摸不透的凄恻:“夫人,奴婢是太子殿下派来劝您的呀……奴婢已经备好了热粥和小菜,您可要尝尝?”
朱蕴娆望着她,一瞬间心中清明雪亮,点了点头:“要。”
为了腹中也许已经孕育出的孩子,她要珍重自己……
腹中的孩子这时猛地一踢,让朱蕴娆从中秋夜的幻梦中惊醒,她睡眼惺忪地回忆起自己的梦,暗暗纳闷:为何时隔数年,当初那位宫女脸上露出的微笑,自己仍会记得如此清楚?
那笑容美丽、温婉、同时又充满忧伤,就像昙花一层复一层的花瓣,蕊心却包裹着如同星火般渺小又倔强的希望。
这一面之缘本该转眼即忘,却意外地没有被流年裹挟,反倒留在了朱蕴娆心底的最深处。在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时候,便对那兰心蕙性的女子生出了一种心心念念的向往。
朱蕴娆窝在齐雁锦怀中默默许愿——愿她与夫君的女儿,将来也能似这般温柔娴静,别跟自己一样只爱漫山跑。
翌日陈梅卿拾掇行装,欣然与妹妹妹夫告别,谢绝了他们的挽留:“回临汾的路程可不短,再不走,怕就赶不上给爹过重阳了。”
朱蕴娆忙着替哥哥捆扎礼品,也不来婆婆妈妈的那一套,径自朗声笑道:“哥哥既然这样说,我也不多留你了。回去记得给爹捎句话,就说我一家都好,请他保重身体。”
“好。”陈梅卿答应了一声,刚想再嘱咐两句,却见妹妹脸色一白。
“啊……”朱蕴娆丢开手里的活计,望着齐雁锦一叠声地叫,“我要生了,快扶我回房……”
齐雁锦闻言脸色也是骤然一变,立刻冲上前扶住妻子,同时大声催身旁的连棋:“快去叫稳婆来!”
这变故令陈梅卿措手不及,再归心似箭此刻也舍不得走了,索性留下来期待自己的小外甥或者小外甥女。
即将诞生的是朱蕴娆的第三个孩子,齐雁锦经历过齐旭出生时的手忙脚乱后,这一次的等待总算从容了许多。此时他和陈梅卿并肩守候在厢房外,这档口甚至还有余暇替大舅子倒上一杯茶。齐星和齐旭年纪尚小,只知道娘亲在给他们生妹妹,哥俩期盼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见着,不一会儿便玩闹起来,你追我赶地跑远了。
细算来,这还是陈梅卿第一次亲历妹妹生产,感慨之余,不由手捧着茶盏低声道:“当年你我水火不容,几乎斗得你死我活,何曾想到会有今日……”
——今日不但做了亲戚,此时还一同守在屋外,期待着小生命的诞生。想一想,还真是人生如寄,世事无常。
“是啊……”齐雁锦冲陈梅卿意味深长地一笑,戳穿他隐藏在感慨下的复杂心思,“我知道,这几年你一直对我不放心,生怕我还想着复仇,辜负了你妹妹的一片真心。不过也许就在今天,你便可以明白我有多珍惜如今的生活。”
陈梅卿尴尬地咳了两声,有点接受不了他突然的坦率:“其实我也不爱疑神疑鬼,只是你转变得太快,难免使我有点不习惯。”
齐雁锦不觉失笑,低头放下茶盏,第一次对人道出当年秘辛:“那一年我复仇失败,被押往刑部大牢前,太子曾在行宫中与我密谈。”
陈梅卿闻言一怔,震惊不已:“竟有这等事?”
“我也没有想到,身为败寇,还能蒙太子赐见。”安享了几岁清平之后,齐雁锦忆及当年狱中情境,恍若隔世,“那一日你我在猎苑中交手,娆娆用手铳将我砸晕,等我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被太子亲卫控制,便明白大势已去……”
真到了赴死的那一刻,才知道心中还有多少牵挂。一些以往自己刻意不去在乎的念头,这时却在他脑中逐一清晰起来:自己被俘,娆娆会不会也跟着出事?她是不是真的恨他?在他死后,谁会陪她长长久久?为齐府一门报仇,本该是孤注一掷、愿赌服输的一桩事,然而事到临头,齐雁锦却发现自己办不到。
一时心烦意乱、五内如焚,齐雁锦沉浸在焦灼的情绪里,竟未察觉看押自己的宫人已悄然离退,直到进殿的人和气地招呼了他一声:“锦真人。”
这一声招呼使他及时收回神智,凤目在明晃晃的烛光下微微眯起来,这才看清了孤身进殿的太子。
此时胜者为王,太子笑容可掬地落座,眉目被烛光照得分外鲜明:“或者我该称呼你一声,齐公子。”
齐雁锦在堂下沉默不语,静候太子真正想说的话。
“那位楚王府的朱蕴娆,与你是什么关系?”太子饶有兴趣地盯着齐雁锦,看着血色从他脸上迅速消褪,这才满意地说,“她说那把火铳是她的,已经把罪都认下了。”
被缚的双手猛然挣动了一下,齐雁锦意会到太子的弦外之音,目光森冷地盯着他,身体因为怒火和仇恨不自觉地发颤:“以你的精明,她一介女流说的话,你会信吗?”
“为什么不信呢?她说你在武昌的时候对她始乱终弃,因为这桩风流官司,她私购了火器来找你寻仇。”太子乐呵呵地起身离座,走到齐雁锦面前,负手打量着他,“对那些一腔天真的人,我向来乐于成全他们。”
齐雁锦的瞳孔骤然放大,直到此时才明白娆娆与自己决裂的苦心,只是她这样做,不但牺牲了女子珍贵的名节,甚至还有被太子追责、丢掉性命的风险。至此齐雁锦方寸大乱,往日一颗争强好胜的心,瞬间在太子面前溃不成军:“殿下,您既然已经看出她想替我背罪,那又何必将她一介妇人卷进来?我招认……那把手铳是我的,潜入猎苑意图行刺的也是我,随便您如何责罚,就算是千刀万剐也由我一人担当,只求您放过她……”
太子端详着在自己面前一败涂地的齐雁锦,思及此人之前种种城府手段,再看他如今颜面不存、理智尽失,不过只为一个“情”字而已,心中便不免感到一阵自危。
正所谓爱恨情仇,这世间勘不破的劫数,屈指可数,此人偏偏犯上最刻骨的一种,所以注定要输给自己。
“你为自家报仇,想杀我也算情有可原,只是冤有头债有主,为何连我的讲官都不放过?”太子注视着齐雁锦,长叹了一声,这才缓缓道,“齐雁锦,你将朝堂视作玩物,一手谋划出妖书一案,株连官员无数,难道真以为可以瞒天过海,滴水不漏吗?”
齐雁锦悚然一惊,没想到自己的密谋竟会被太子得知,正思虑如何应对时,却听太子又是一叹:“不用瞎猜了,是郑贵妃那里泄的消息。当初她收买了一心报仇的你,本意是要你做耳目,替她在朝臣间走动,却不料养虎为患,你竟背着她布下那么大的一盘局,这远远脱离了她的掌控。如今我父皇震怒,她人在深宫,风口浪尖上岂有个不求和的?不过事到如今,只有一件事我还想不明白,你明明已经快要成功,为何中途却将罪名转嫁给曒生光?这种大事化小的手段,倒不像你了。”
此案既已被太子和盘托出,齐雁锦索性也不再隐瞒:“去年楚王府内乱,朱蕴娆上京来找我,却因为不幸结识了此人,被害小产。我与朱蕴娆情深意笃,这伤妻杀子之恨,定要他碎尸万段才可偿还。至于构陷沈次辅一节,并非我有意株连无辜,而是恨他对我妻子见死不救。”
“原来如此,真没想到,你竟是个情种。”太子不觉失笑,这次第,甚至有点同情齐雁锦,“如今照宫中的意思,此案须尽快了结、息事宁人,那皦生光既已背下了罪名,此事便也到此为止。朱蕴娆原本就是局外人,我会如你所愿放过她,至于你——今后终生不得与她相见,也算公平罢。”
自从行刺落败,齐雁锦就没奢望过全身而退,此时听了太子的话,不过是叩首言谢而已:“谢殿下法外施恩。”
犹记得从行宫被押解到刑部大牢后,他一个人枯坐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终日与蚁鼠为伴,思念像漫无边际的黑暗,透过绝望湮没了他。
方寸囹圄,四壁黯淡,悔意就在日复一日的囚禁中暗暗滋生,消磨掉满心尖利的恨。
直到有一天,紧闭的牢门终于被打开,当得知自己被太子赦免,逃出囚牢的齐雁锦犹如重获新生,心中只剩下满腔喜悦。
当年那一场举世震惊的风波,此刻被齐雁锦三言两语道尽,乍然获知真相的陈梅卿呆呆喝完手中凉茶,放下茶盏,一时却又有点惘然。
“哇……”这时厢房中忽然传出婴儿响亮的啼哭,各怀心事的两个大男人同时回过神,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生了!”陈梅卿激动不已,飞快地奔到厢房门口,喜得团团转,“也不知是男是女?”
这时房门吱呀一开,替朱蕴娆接生的稳婆喜滋滋地跨出门来,向齐雁锦道喜:“恭喜官人,得了个千金。”
齐雁锦顾不上高兴,追着稳婆问:“娆娆平安吗?”
稳婆乐呵呵笑道:“官人放心,母女平安。”
齐雁锦这才长舒了一口气,眉开眼笑地将一封赏银塞进稳婆手里,道了声谢:“嬷嬷辛苦了,您多照应着。”
“应该的。”稳婆接下喜钱,福了一福,又转身回房去收拾孩子。两个大男人翘首以盼地等了好一会儿,连棋的媳妇李氏才将齐雁锦和陈梅卿请进房,笑着将熟睡的小婴儿抱给他们看。
“嘿,真像我妹妹。”陈梅卿立刻赞了一声,看着襁褓里软软的孩子,一颗心也跟着软软的。
齐雁锦小心翼翼地抱过自己的女儿,凝视着她红扑扑的小脸蛋儿,忍不住傻呵呵直乐:“嘿嘿,像我。”
陈梅卿斜睨着一脸痴相的齐雁锦,这时终于长叹一声,心中多年的疑虑一扫而空:“瞧见你现在这副样子,我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你不再想着报仇。”
眼前这沉溺在柔情中的男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浑身戾气、满心仇恨的齐二公子。
齐雁锦忙着看怀里的孩子,只笑了一笑,没再说话。
朱蕴娆这一胎生得顺,没多久便能倚着靠枕坐起身,喝稳婆熬的定心汤了。陈梅卿隔着门帘问候过她,便准备动身,这时齐雁锦喜获千金,嘚瑟得不行,反倒依依不舍地挽留他:“哎,大舅子何必急着动身,先留下来吃碗喜面,不,索性再住两天,等过了洗三再走,也不算迟嘛。”
“不必了,眼下要紧的是照顾好我妹妹,我留下来,让你们再多伺候一个客人,岂不添乱。”陈梅卿潇洒地摆摆手,执意告辞。
他既坚持,齐雁锦便也不再挽留,从蜡园里招来小工替陈梅卿挑了行李,将他一路送到官道上,这才揖手拜别。陈梅卿在驿站外雇了一名脚夫,将行李和礼物装车后,便欣欣然踏上归程。适逢秋高气爽时节,沿途黄花红叶,美景如诗,陈梅卿坐在马车里,凡事由脚夫伺候着,一路倒也惬意。
不觉几天过去,马车行至一处荒僻的所在,放眼望去,四周崇山峻岭、怪石嶙峋,唯有一条羊肠小道贯通于峭壁之间。陈梅卿将脑袋探出车厢张望了一番,心想正所谓穷山恶水,不外如是,不禁叹了一声:“好凶险的地方……”
话音未落,却听山岭间嚆矢一响,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正正射中陈梅卿的马车。
驽马受惊嘶鸣,陈梅卿急忙缩进车厢躲避冷箭,惊出一身冷汗。这时本应坐在车头的脚夫早已跑开,正远远站在一块大石上,抄着手冷眼观望。躲在车厢里的陈梅卿见他这般气定神闲,便知此人绝非善类,不由懊悔:若非轻信了脚夫的建议抄近路,也不会着了这厮的道。
正是怕什么,来什么,情势果然应他所想,寂静的山岭顷刻间响起一片喊杀声,震得陈梅卿两耳嗡嗡作响。他忍不住掏了掏耳朵,这时就听见一道娇叱隔着车帘传来:“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陈梅卿应声揭开车帘,与那发难的人打了个照面,苦笑着反问:“若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他本意花钱消灾,正准备对方漫天要价,自己就地还钱,哪知眸中不期然映入一道俏丽的红影,竟令他瞬间闪了神。
距他一丈之遥的红衣少女背着箭囊,素手挽弓如月,一张尤带稚气的小脸上,亦闪过同样的迷惘:“你这人不怕死吗?我这里正抢劫呢,你也敢抢话?”
陈梅卿立刻回过神,一本正经地回答:“不敢不敢。”
话虽如此,心里早已没了惧意,习惯了沾花惹草的脸上便渐渐恢复笑意,秀朗如花沐春风。
那少女见他这样笑,又是一阵发呆,手里的弓弦不觉一松,放下了弓箭。这时在少女身后雁翅排开的山匪们蠢蠢欲动,却又不敢造次,一位距她最近的彪形大汉便小心地开口:“大小姐,弟兄们就等你一声号令呢……”
那少女眼睛依旧盯着陈梅卿,翘着下巴将脸一偏,不答反问:“老王,我多大年纪了?”
“十六。”
“我记得你说过,山下的姑娘换我这岁数,早就成亲生娃娃了,对吧?”
“对啊。”
“好,今天咱不劫道了,改成亲!”那少女兴致勃勃地抬手指住陈梅卿,对手下喝令,“绑他回去,做我的压寨相公!”
“慢着慢着,”陈梅卿大惊失色,“说好的劫财呢?”
“你回去同我成亲,这些都是聘礼,”那少女一脸丰收的喜色,冲扮作脚夫的同伙点头致意,“老李,这一票干得好!”
等等,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自己就这么被强抢了?陈梅卿瞠目结舌,仿佛看见吃人的妖怪:“放肆,我可是朝廷命官……”
“你是官?”一把明晃晃的砍刀立刻架上了他的脖子。
陈梅卿慌忙咽了口唾沫:“的手下……”
众匪皆喜,当即捆起陈梅卿这块唐僧肉,赶着马车满载而归。
大队人马欢欢喜喜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五花大绑的陈梅卿被人推下马车,抬头一看,只见一座山寨背靠峭壁而建,木栅栏构造的寨门上歪歪挂着一块大匾,上书三个斗大的墨字——黑岭寨。
原来此山名叫黑岭,这山贼的窠巢便因山得名,唤作黑岭寨。十里八乡都知道,黑岭寨如今的当家洗心革面,一心想做本分买卖,奈何他有个妹妹却是死心眼,立志要当山贼,将父辈留下的黑岭寨做强、做大。
这不刚做完十六岁生日,黑岭寨的大小姐便瞒着哥哥干下了贼生里的第一票,绑住了玉树临风的陈梅卿——偏偏十六岁也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黑岭寨大小姐第一次见到如此俊美的公子,难免哄动了春心,临时将劫财变作了劫色。
“陈相公,得罪了。”假扮脚夫的老李将陈梅卿一路押入黑岭寨,找了间还算干净的厢房安置他,随即替他松绑,又唱了个大喏,“您先在此歇息,也不必恐慌,待我们大当家的回来,他自有计较。”
说罢他径自退出厢房,双手把住两扇门板,准备从外面落锁。陈梅卿原本正气哼哼地揉着红肿的手腕子,这时慌忙将他叫住:“大哥且慢,我虽初来乍到,也看出这黑岭寨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大小姐金枝玉叶,我这么个不知根不知底的人,难道你们真敢让我和她成亲?”
那老李愣了一愣,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安慰他:“我家大小姐年轻水灵,您若真和她成了亲,也不算亏。”
这驴头不对马嘴的回答,差点让陈梅卿喷出一口血来——如今他可算是看明白了,自己天生丽质红颜薄命,姻缘树上一朵一朵开满了烂桃花。
这时外头正忙着分赃呢,老李可没工夫怜悯黑岭寨未来的大姑爷,只管吱呀一声将门阖上,落了锁。
陈梅卿一个人在房中枯坐着,为了不让烂桃花结出烂桃子,开始想办法自救。
冥思苦想之际,他隐隐听到外面传来少女愤愤不平的叫嚷声:“我哥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也不知什么人劝解道:“办婚事怎么都得准备一阵子,大小姐先别着急,你也知道大当家替文月堂押送药材上北京,要月底才能回。”
“讨厌!为什么要去那么久!”
竟然是文月堂……陈梅卿沉吟:既然这寨子做着正当营生,又与齐家的文月堂有牵扯,倒不好赶尽杀绝了。
却说房门还没锁满一个时辰,黑岭寨大小姐便已按捺不住,偷偷摸摸前来欣赏自己的战利品。她刚推开一丝门缝把眼睛凑上去,就见陈梅卿正倚着八仙桌支颐凝坐,交叠的小腿高高翘着,让素纱的衣摆顺着身姿舒展开,鹄峙鸾停,仿佛道观里最俊美的一尊神君。
未经人事的小丫头顿时色迷心窍,流着哈喇子将门锁打开,小猴儿似的窜进厢房里表白:“公子,你长得可真好看!”
陈梅卿粲然一笑,俊眼上下一溜,便将这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打量了个遍:“小生陈梅卿,敢问小姐芳名?”
哎呀呀,这文绉绉的书生说话就是好听,跟戏文里唱得似的,全不似山寨里那一帮大老粗!情窦初开的小丫头陶醉不已,晕乎乎地回答:“我……我姓白,叫琉璃。”
“白琉璃,真是个好名字。”陈梅卿嘴上赞了一声,心里却冷嘲:这黑岭寨的土匪头子,倒姓白。
白琉璃被他这么一夸,俏脸红了红,小声扭捏着问:“那陈公子,你喜欢我吗?”
“小姐这般花容月貌,陈某岂有不动心的?只是,唉……”陈梅卿说到此处,故意长叹了一口气,“实不相瞒,我家中已有妻子,怎能委屈小姐做小?”
“啊,我不想做小的,”白琉璃傻了眼,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冲动强抢民男,有些问题亟待善后,“唔,能不能和你家妻子商量一下,我和她平起平坐,姐妹相称?”
她问这话时小脸皱了起来,一副委曲求全的样子,不料陈梅卿却摇了摇头,忽然握住了她的一只手:“陈某何德何能,承蒙小姐垂青,又岂敢辜负小姐的一片真心?不如这样,待我寄一封休书回家,休了那个黄脸婆,从此便与小姐在这黑岭寨中双宿双飞、白头偕老,可好?”
白琉璃听了这话,不禁喜出望外,频频点头:“好好好,全凭公子做主。”
陈梅卿见这丫头似乎着了自己的道,赶紧趁热打铁:“只是婚姻大事,非同儿戏,可否容我先拜见小姐双亲?”
“这……”白琉璃一张小脸顿时愁苦起来,很有点为难,“我爹娘早逝,只有一个哥哥,如今却在外面跑生意呢。”
“长兄如父,”陈梅卿立刻坚决地表态,“既然如此,一定要等令兄回来,替我俩主婚才是。”
“唔……”白琉璃很是舍不得,却又觉得情郎的话极有道理,犹豫了好半天才点头,“好吧,就听你的。”
陈梅卿刚要松口气,冷不防却被小丫头捧住了脸颊,吧唧一口,盖了个红戳儿:“口说无凭,我亲了你,这事儿便定下了!”
说罢她自己倒先羞红了脸,大熟虾似的逃出厢房——倒是还记得锁住门。
错愕的陈梅卿好半天才回过神,从袖中取出手帕擦了擦脸,看着落在帕子上的一点点胭脂印,忍不住苦笑。
这世间几样不好惹:敲骨吸髓的贪官、横行霸道的流氓、情窦初开的女儿。
他这是结下了孽缘呀……
今日大小姐既然相中了这人,在大当家回来杀掉他之前,黑岭寨上下自然要齐心合力,伺候好未来姑爷。可惜一寨子的大汉全都是粗人,对着个白白净净的书生,根本拿捏不好准头。
“大哥,这洗澡水真的不干净,不信你看看……”陈梅卿拨弄着热腾腾清洌洌的一大桶洗澡水,指着倒映在水里的人影儿,冲老李抱怨,“用这样的水洗澡,我身上会冒一大片一大片的红疙瘩,一见风就痒痒,你知道吗?”
“不知道,”老李觉得这人纯粹瞎扯淡,摇着头嘟噜了一句,“我没事一般不洗澡。”
陈梅卿露出一脸便秘的表情,憋了好半天才开口:“算了,你给我找些白矾来,这些水我都要净过再用。”
老李没见过这么挑剔的人,满脑子都是“好烦,好想一刀劈了这人”的念头,赶紧找了点白矾,丢给陈梅卿由他自便。
转眼到了第二天,陈梅卿写好休书,呈给白琉璃过目。白琉璃虽生在山野,倒也能识文断字,读罢休书自是十二万分的满意,差人按陈梅卿给的地址送去不提。
不料休书递出后不到一个月,白大当家竟风风火火上了山,不待妹妹向自己报喜,先劈头盖脸将她熊了一顿,随后亲自找到陈梅卿谢罪放人。
陈梅卿节操得保,深感庆幸,对白大当家感慨道:“我就知道齐夫人一定能领会我的意思,她有话捎给我没有?”
白大当家惭愧地笑了笑,对陈梅卿一拱手,道破来龙去脉:“三奶奶说了,官人寄给她的休书里面,写着水火不容、心如死水、覆水难收、井水不犯河水,用了那么多个水字,她想不起疑都难。结果拿信泡了水,才知道您寄给她一封求救的矾书,既是故人请托,自当尽心尽力。舍妹年少无知,恳请官人多多包涵,大人不记小人过。”
“兄台放心,我既然用这个法子求救,就是为了大事化小。”此刻陈梅卿心情大好,一切都好商量,他瞥了一眼垂头丧气跟在哥哥身旁的白琉璃,忽然顽兴大发,故意清了清嗓子,对着她朗声笑道,“青山不老,绿水长流,姑娘,咱们后会有期。”
说罢拂衣转身,他登上白大当家替自己安排的马车,披着月光扬长而去。
白琉璃忌惮哥哥,只能在原地干瞪着眼,不甘心地跺了跺脚:“坏人坏人,总有一天我要嫁给你!”
正是:青山不老,绿水长流,唯有琉璃宝月照相思,抛落一地红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