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宁阳公主》海滨故人

14、第十三章 虎困

　　“韩先生，寡人箭术如何？”秦王手持雕花长弓转过身问道，他迎风长立，身后，一支羽箭正中红心，刺目的红，如鲜血染过。

　　韩非恭声道：“大王天纵英才，箭术自然绝伦。”

　　他的声音和身体一样单薄，虽然有宁阳从南峰山带回的辛白做奇药，但良药难医心病，眼看着他来秦国都好几个月了，秦王却迟迟不肯和谈，秦国国力强盛，可是韩国耗不起啊！

　　秦王将手中的长弓递给站在身后的赵高，对韩非的恭维似乎充耳不闻，眼底却有微不可察的悲哀如柳絮翻飞而过。

　　他眼看着这个傲骨铮铮的韩国公子在几个月的时间渐渐学会奉承，学会谄媚，学会说违心话。韩非向秦国示好，这是他所希望的；但是，若韩非从此真的如此奉承他，他还会再和以前一样和自己共谈法学吗？除了韩非刚来的那一个月，他们真的好久都没有推心置腹地谈论过天下大事了。

　　“大王，今日是否要去狩猎场？”赵高不愧是长期跟随秦王的人，对秦王的心思了如指掌。秦王有心对韩非炫耀自己的孔武有力，他就能提议去狩猎场，毕竟，狩猎是很耗精力的事情，同时，最重要的是，狩猎是需要智慧的。

　　果然，秦王大笑道：“韩先生，今日有赵国送来的吊睛白虎，不知先生可愿意看看？”

　　韩非不出他所料地表示了同意，但是他没有说话，只是用点头表达了自己的意思，这一切落在赵高的眼中，自然又成了高傲。他阴霾的眼神扫过韩非白皙的脖颈，如刀锋利，似乎要从中割断。

　　秦王和韩非还未走近狩猎场，远远就听到一阵阵震山的虎啸如浪涌来，周围俱是吵吵嚷嚷的喧哗声，显然大家都对这只圈禁在笼中的吊睛白虎心存戒备，只是围着团团转，并不敢十分靠近。

　　“去把笼门打开！”秦王顺手掣过一把长剑，对身边的侍卫喝道。

　　侍卫答应了一声“是”便战战兢兢地朝虎笼走去，人群中突然走出一个人来，却是李斯，他用眼神制止住那个侍卫，上前行礼道：“大王，此虎凶猛异常，若放出则危险叵测，请大王慎重！”

　　仿佛是为了验证李斯的话，那虎本来在驯虎人的操纵下已卧在笼中，因秦王的到来周围突然安静了，虎一时未从喧闹中反应过来，此时猛然前爪扒住笼子，竟人立起来，巨大的力气摇得笼子哗啦作响，似要立刻破笼而出。

　　“这是怎么回事？”秦王严厉地巡视众人。

　　驯虎人赶忙用手中拎着的生肉抚慰吊睛白虎，谁知那虎一口咬住肉后突然狂性大发，前爪剧烈地摇晃着笼子，长啸不断，如夏日暴雨来临之时的阵阵炸雷在众人耳边轰然作响，似要破笼而出。

　　因此时秦王与众臣俱在，驯虎人知道秦王对奴隶十分严厉，但心中越慌这虎越发狂，局势竟然有些失控了，手一抖，那虎竟已衔住了他的臂膀，一声惨叫从他的口中骤然发出，利剑划破空气般尖锐地刺激着大家的神经。

　　驯虎人的惨叫声还在空气中余音未消，被虎咬住的胳膊已经掉落在地上，断处鲜血淋漓，激流迸溅，那虎见血愈加癫狂，疯狂的啸声排山倒海席卷而来，众人皆骇然，纷纷向后退去，唯有手持长矛的侍卫将虎笼团团围住。

　　“大王！”李斯见秦王欲朝笼子走去，连忙止住他，猛兽发狂，这是极其危险的状况，他不能让秦王受伤。

　　秦王并不理他，手提长剑，众目睽睽之下直刺驯虎人胸口，那驯虎人连哼一声都没有来得及便毫无声息地倒落在虎笼前面，血迹嫣然，泉涌不断，似触礁的木船，海水喷涌而出。

　　“你！”韩非正要怒叱于秦王，却因自己一向在情绪激动时口讷，竟说不出话来了。他方才一直神思有些恍惚，这个血腥场面强烈地刺激了他的心神，虽然从开始一直没有说话，但秦王的如此举动显然让他受了极大震动。

　　定了定心神，余怒还是未消，但因他是君王，语气不由得低了几分气势：“他纵然失去一条胳膊，也是活生生的人，大王你……”

　　“哦？韩先生不忍心？”秦王将手中的长剑“当啷”一声扔在地上，步步逼近韩非，脸上虽然笑着，话语却阴冷无比，“他已是废人，寡人要他何用？大秦是不需要废人的！”

　　“废人？”韩非满眼痛楚，韩国的两万战俘在他的眼前一闪而逝，连自己的子民都可杀，更何况是敌国的战俘？

　　“他是少了一条胳膊，可是他还有父母妻儿盼他回家，大王你如此……他的家人又要如何生活？谁没有父母妻儿？谁不盼望家人平平安安？”

　　韩非已经说不下去了，他只觉得后背冷气森森，是因为病体未痊愈还是秦国的春天太冷？身体微微颤抖，已分不清是寒气入侵还是激愤所致。

　　秦王一脸无所谓，满不在乎地笑道：“先生太过迂腐了！不过贱民而已！”

　　韩非沉声道：“韩非如今也是贱民！”

　　“那好吧！寡人吩咐好好安葬了他就是了，再给他的家里一些钱财如何？”秦王不愿在众人面前和韩非争执，颇为无奈地做出让步。

　　“大王，这虎……”李斯看了一眼韩非，朝秦王恭声询问。

　　趁着秦王和韩非说话，驯虎人的尸体已经被抬下去了，白虎还在低声咆哮，似乎是哀鸣。不知是否是因为和驯虎人毕竟有点感情了，此刻蹲坐在笼中看起来竟有些失落。

　　“拔去尖牙，剪掉利爪！”秦王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冷冷地吩咐道。本来好好一场让韩非对他心生佩服的好戏完全被破坏殆尽了，秦王的情绪已坏到残忍。

　　李斯答应了一声退下了，临行是目光扫过韩非，说不出的复杂与意味深长，让韩非有种特别陌生的感觉。

　　赵高突然上前来报告说：“大王，公主来了。”

　　“宁阳？”秦王稍一皱眉旋即笑道，“这是狩猎场，她来做什么？寡人这妹妹还真是哪里都敢跑！”

　　“王兄。”宁阳走近缓缓行了一礼，身后还跟着一位白衣黑发的青年，只是低着头，看不清楚模样，韩非的目光如水滑过，只觉得似曾相识。

　　宁阳站在秦王身边笑道：“王兄，宁阳给你引见一个人好不好？”

　　秦王早已注意到那位青年，就等着宁阳介绍了，故而只是微笑不语。

　　宁阳见秦王如此神色，便知是同意接见了，一把拉过那位青年笑道：“这是明溪，精通阴阳学说。王兄不是一直希望能集齐百家之英才么？这下刚好又来了一位。”

　　明溪？韩非眸色一跳，深夜挑了灯花之后的骤然明亮，倏忽间便又沉寂了下去。他不与自己相认，自然又有他的打算了，想到此便也假装不认识。

　　明溪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垂首低眉，完全不似往日高傲的神态：“明溪见过大王。”

　　“哈哈哈，好！果然好！”秦王看清明溪的相貌，又兼明溪态度如此谦卑，不由得拊掌大笑，转头朝韩非笑道，“韩先生，寡人又得一人才！”

　　韩非礼节性微微一笑：“恭喜大王。”

　　余下又是各位大臣的阿谀奉承，说不完的歌功颂德，而秦王显然对这些话已经习以为常了，大笑着众星拱月般说了几句闲话便吩咐明溪和韩非多谈谈就走了。

　　“先生！”明溪见众人散去，立刻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韩非面色冷凝，眸中却已和气许多：“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你这样做必然有你的理由。”

　　宁阳笑道：“看吧，我说了先生不会怪你的，你偏跟自己过不去，让王兄知道你们原来就认识有什么好？”

　　韩非想了会问道：“明溪是你带进来的？”

　　“是我求宁阳带我进来的。”明溪看了一眼宁阳，立刻回答道，“先生久久不能返回韩国，明溪担心先生有什么麻烦，故而……”

　　韩非苦涩一笑：“我能有什么麻烦？秦王对我视若上宾，自然不会有麻烦了。”

　　宁阳正要疑惑明溪的话，突然有几个人抬着虎笼过来了，那白虎爪子上血迹斑斑，神情萎顿，早已没有了威风凛凛的气势，耷拉着脑袋蜷缩在笼子的角落，仿佛濒死的风烛残年之人。

　　那些人朝三人行了礼后便告退了。

　　韩非盯着那虎看了好久，慨叹道：“依秦王的意思，只怕这虎，该是我的榜样了吧？”

　　“不！王兄仰慕先生大才，怎会如此对待先生？”宁阳不忍再看吊睛白虎的凄惨模样。

　　“这虎……不对啊！”明溪看了许久突然说道。

　　“什么不对？”韩非与宁阳异口同声，两人瞬间有些尴尬地互看一眼，宁阳再看时韩非已换了冰冷的表情，心中不免又有些沮丧，不过是寻常的巧合而已，干嘛搞得这么别扭？

　　明溪走近看了半晌，白虎一直窝在角落不动，连一点反应都没有，虎为百兽之王，如今，它连最基本的警惕都没有了，不能不说无论谁再厉害，一旦失势，真的是生不如死。

　　轻轻用指尖沾了一点白虎嘴角的血迹嗅了半天，明溪缓缓站起身来肯定地说道：“这虎被人下了药，是可以激发猛兽野性的烈药，发作时间十分快。”

　　阴阳学说常常被用于医药，是以明溪对医理也很精通，再加上他对各种草药有浓厚的兴趣，天下百草他不认识的屈指可数。就连宁阳偷偷跑去南峰山要采的辛白都是他帮忙找到的。

　　宁阳当时一时脑热就一个人去了，她哪里知道有些罕见的草药往往和寻常的野草长得十分相像？若不是明溪，她没准真能采回一大把野草回来。

　　明溪方才不在场，不知道狩猎场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是聪明人，一来时看见那个场面自然已经明白了，他想了想，终于低声说出自己的猜测，语气十分慎重：“先生，只怕是有人要害秦王，或者你。”

　　“害王兄和先生？”宁阳到底心思不多，不禁大惑不解。

　　韩非猛然想起李斯两次冰冷的目光，沉吟许久，思绪纷乱如麻，但愿自己想错了吧？他已是念天地之悠悠的人了，又何必再较真这些事？

　　想到此，韩非故作轻松地笑道：“明溪，你想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