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钟》西园瑞草

1、1

　　他有着一头半卷着垂至眼前的飘逸黑发，他穿着简简单单不带图案的纯色T恤，他背着普通到无法给人以印象的帆布背包，他说着一口半生不熟的蹩脚英语。
　　他站在略显空荡的午后街头，夏日微风轻拂荡漾。
　　画面未及定格，霎那间由静止转为流动。而后站着的人猛一甩头，空气中顷刻微尘飞扬，带着初夏特有的浮躁气息。
　　然而黑发男子却并未被浮尘所侵扰，径直沿街前行。在一幢正剧烈反射阳光的大楼前，他停了脚步，卸下右肩上的背带，从包里翻出什么拿在手上，既而便迈步走了进去。

　　正值午休时分，斯蒂文·杰拉德几口就扒完了没营养的外卖，便作无聊状倚在窗口看风景。
　　说是看风景，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空荡的街道，偶尔的几个行色匆匆的路人，带起噪音与灰屑的汽车，此外便是一成不变的建筑。他觉得自己早看厌了。
　　若不是今天可能会有特殊情况降临，或许他现在应该坐在电脑前，找寻一些并不算多有意思的小游戏来打发时间吧。
　　可是好奇心高过一切，他正翘首期盼预料中的意外发生。而且，他想他大概已经看到了。

　　身后传来明显是在被刻意掩饰着的细碎脚步声，他仓促间不及躲闪，便直直伸手往后，抓住了那意欲偷袭的小爪子。
　　不用回头，他也明白这是谁。
　　“费尔南多，你就像那些万圣节的小鬼。”他转身，左手伸进口袋，试图掏些什么。
　　被当场擒获的捣乱未遂者却并未表露出丝毫悔意，噘着嘴抱怨道：“我觉得我动作够轻了。”
　　“你认为你能瞒得过斯蒂文·杰拉德？”他笑笑，摸出几颗糖塞到了费尔南多的手上。
　　金发男孩眼中流露出些微不满，嘟囔着：“我可不是什么万圣节小鬼！”
　　可是话虽是这么说，他却低头仔细把糖收好。
　　杰拉德轻笑：“你可比小鬼们有意思多了。”
　　不知托雷斯是否听到，但至少他的动作是极为流畅连贯，毫无间断。
　　做好了这一切后，他抬起头，极具魅惑性地一笑：“我本以为，你应该掏出一把枪，顶在我头上，然后……”
　　话说一半，冰冷的金属已毫不留情地抵上了他的左太阳穴。
　　“是这样么？”杰拉德面带微笑，语气平静毫无异常。
　　托雷斯点头，收了笑容，面色清冷。
　　杰拉德也不说话，保持着这姿势一动也不动。
　　二人对峙，一人嘴角扬笑，一人面色冷漠，均不肯率先打破僵持局面。

　　僵局总需第三者来化解，于是此时不幸在场的第三人只好无奈地站起身来，一面唉声叹气，一面极不情愿地挪动至距两人不远的地方。
　　“斯蒂文，一边口袋塞糖，另一边装枪，这就是你的特色？”他意图说些什么来让这两人正常地面对面，却也不知如此说法究竟能够具有多大效用。
　　杰拉德还未及回应，倒是托雷斯先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说：“格伦，你看看他两边的口袋。”
　　格伦·约翰逊依言而为，然后自己也不禁哑然失笑。
　　天知道杰拉德是怎么想的，他身上的每一个口袋，都能被翻出几粒糖来。
　　“所以，斯蒂文的特色是，不管是哪边的口袋，都会装着糖。如果你运气好，会翻出一把枪也说不定。”托雷斯现下已无法摆出一幅面无表情的模样，便抬眼看向对面的人，“斯蒂文，你先把枪放下，玩笑开久了开多了都没意思，然后我们可以讨论讨论到底你爱糖爱到了何种痴迷的程度。”
　　“咳！”杰拉德放下枪，不满地清清嗓子，“我从不喜欢糖，糖是用来吃的。”
　　托雷斯耸耸肩，表示自己无意纠缠于此。
　　“明明是运气不好才会翻出一把枪来。”格伦小声念叨，注意控制着音量没让那两人听见。
　　门铃忽然响起，突兀而又适时。
　　格伦刚打算去开门，却听见杰拉德的声音说“等一下”，他止步回头，正好看见杰拉德匆匆逃进里间关了门，“喀哒”一声，居然还上了锁。
　　和托雷斯面面相觑了一秒钟，他还是决定继续之前未完的动作。
　　透过猫眼看到是一张生面孔，考虑到前段时间听说过近期会有新人来报道，他便打个了手势示意托雷斯提高警惕，随即扭动门把，让沉重的铁门伴着暗红的外漆一道转开。

　　屋内的冷气在门开的那一瞬争先恐后地涌出，阿奎拉尼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向后退了一小步，这才定睛打量面前的人。对方也正看过来，疑问与不确定的眼神，不失礼貌却又略带防备。
　　和自己一样颜色的头发，颇费心机地扎成了数条细碎的辫子，黝黑的肌肤散发着健康有力的光泽，或许不是个好对付的人。他给他下了这样的定义。
　　对方显是不知他内心所想，看他半晌都不言语，便自行开了口。
　　“请问您找谁？有什么事？在门口不方便，要么进来再说吧。”对方邀他进门，口吻中却掺杂着些许命令与不容反对的成色。
　　他也就依言而入了，然后顺着指示在对窗的长沙发上坐下。立即有人送了杯热气蒸腾的红茶来，搁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您是不是很冷？”那人忽然开口，倒把他吓了一跳，左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
　　对方紧接着补充道：“我看您只穿了件短袖，我们这又开了温度很低的制冷。”他抬手朝天花板画了个圈作为示意。
　　阿奎拉尼明白过来，笑了笑：“是有点。”
　　那人便走过去将冷气关了，又顺手开了窗让新鲜空气透进来。
　　他走到他身边：“您好，我是费尔南多·托雷斯，那位是格伦·约翰逊。请问您是？”
　　“阿尔贝托·阿奎拉尼。”他站起身来，面向托雷斯。二人很别扭地以左手相握。
　　他又去和格伦相互介绍认识。几人都年轻，也没什么名气，虽均未对对方有所印象，却仍装出一副模糊听说过的样子。大家寒暄几句，不痛不痒的关心与试探。

　　随便聊了几句后，还是要切入正题，他便交待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作为来自意大利总部的人员，被派遣到英国分部“工作”，时间未定，或是几个月、几年，或是很长乃至永久，不过就他目前所了解的情况而言，后者的可能性是要大上那么几分。
　　另两人很认真地倾听。他知口说无凭，要使他们完全信任自己自是需要更加强有力的证据。他便取出证件给他们看，从进门来就拿在手上的那封信这时更是被摆到最显眼之处。但正当托雷斯想去拆信时，他却犹豫着阻止了。
　　“嗯，我想，这封信是写给斯蒂文·杰拉德先生的，或许还是他本人亲自看比较好。”他四下看看，“他不在么？”
　　托雷斯与格伦对视一眼，然后托雷斯起身：“我去叫他好了。”
　　在他走到门前并敲门的时间中，格伦好奇地拿起那信翻来覆去地看。
　　研究完了那没什么值得研究的信封，他将信摆回原来的位置，问：“我可以知道这是谁写的吗？”
　　顿了一秒，阿奎拉尼答道：“是约翰，约翰·阿尔内·里瑟。”

　　所以说做事情是绝对不能想当然的。托雷斯端着双手靠在墙边，低眼看着坐在一边的杰拉德，一面忍着笑，一面想自己还真是能从他身上学到不少奇异经验的。
　　现下的情况是，西装革履的杰拉德在关了冷气的屋子里热得全身不自在。正所谓自作孽不可活，他躲进里间换上正装，却未料到外部的环境已发生了变化，这其后的结果也只能自己承担了。
　　同样的公式化的介绍、对身份行程等的详细交待、完美的各类证明，自然那封信也被拆开了，杰拉德正认真地阅读它。
　　“斯蒂文，这又不是钱，有你这样检验真伪的么？”看到杰拉德看完信后竟将它举至亮处观察，托雷斯忍不住打趣道。
　　杰拉德却并未对他的话有丝毫反应，只是将信仔细折起，依原样放回信封中，然后摆回茶几上。
　　其余的证件等物他也一一过目，确认没有问题后，才正式对阿奎拉尼表示了欢迎，并如同刚才托雷斯与格伦所做的一样，提及一些与工作无关的事情以表达关心。得知阿奎拉尼此次是轻装简行，并未对之后的事情做太多准备，他不由得轻微地皱了皱眉。
　　见他面现不悦之色，阿奎拉尼忙解释道：“嗯，我想，大多数常用品都很方便可以买到，没有必要背来。而且，有些东西，你们知道，”他耸耸肩，“飞机上也没法带。”
　　他这么一说，众人心下均是了然。
　　杰拉德却仍未放松自己的面部表情，仿佛问题并不仅限于此，思考了一会，他忽然开口问道：“那你找了住处没有？”
　　“还没，不过我觉得这应该不会是一件太麻烦的事……”
　　托雷斯说：“格伦打电话问问看你住的那家酒店现在还有没空房间……”
　　“不用了，”杰拉德挥挥手打断他，“让他先住我家好了。”
　　格伦本已开始翻找手机准备拨号，这时听到杰拉德如此言语，虽有些不解，但还是停下自己正在进行的动作，等待下一步的指示。
　　杰拉德看他一眼，说：“他一个外国人住酒店不合适，暂时就先跟着我住好了。而且格伦你也想办法尽快找房子搬出去住，那里虽然方便，却也不是适合长住之地。”
　　似乎无事再需处理，他们便各归各位，杰拉德跑去脱外套，托雷斯拿了些资料给阿奎拉尼讲解此处的情况。

　　一个还算清闲的下午很快过去，赶在晚高峰之前，他们自己让自己下班。杰拉德走到阿奎拉尼面前，伸手敲了敲茶几玻璃，示意他跟自己一同离开。
　　托雷斯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杰拉德：“那封信，我是说约翰的信，还有什么用么？”
　　杰拉德抬抬眉毛表示奇怪：“我觉得收进档案比较好，怎么？”
　　“你不觉得塑封起来寄到西班牙会更好？”托雷斯狡黠一笑。
　　“人小鬼大。”杰拉德喷笑，想去戳他头，被他躲了过去。

　　阿奎拉尼跟着杰拉德下了电梯，直至地下停车场。
　　杰拉德寻至自己的车，便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阿奎拉尼犹豫了一下，坐在了后排座的右侧。
　　他尽量向右靠近车门，这样杰拉德从后视镜中看不到他，他却能看到他。
　　这不是符合礼节的做法，但礼节或许不是每时每刻都那么重要。
　　车启动得很平稳，驶出车库后便几乎在朝同一个方向行驶，途中少有突然的加速或急刹车，很令人舒服的驾驶方式。
　　也不知是他向来如此，还是因为载了自己这个乘客才有意而为之的。阿奎拉尼扫一眼杰拉德的右后脸，嘴角泛起一丝轻笑。
　　一路上车辆渐少，想是在往城郊行进。

　　他们到达时天色微沉。其实路上所耗时间并无多少，但给阿奎拉尼的感觉却有些漫长。毕竟若是在一日之内切换多个场景的话，这一日便会被硬生生地拉长拉宽了，他想自己大概也不过如是。
　　杰拉德家足够宽敞，很现代化的装饰风格，各类生活设施一应俱全，且单身一人居住，未携家眷也未养宠物。他暗自松了口气，本怕自己来此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现在看来如此担忧完全是多余的了。
　　杰拉德指给他一间空房，帮他把为数不多的行李安置好，又嘱咐了几句，便独自到客厅看电视，一个人随着屏幕画面的闪变喜怒哀乐。
　　阿奎拉尼留在房间整理东西。一个双肩包的确装不下什么，除了之前拿出并使用过的证件等物，就几乎只有手提电脑及一套换洗衣物而已。他叹口气，取了电脑翻了游戏出来玩。
　　在不知第多少次Game Over后，有人敲门，是杰拉德，送了碗泡面过来。
　　“我前面忘记你还没吃晚饭。”他晃了下面碗，解释道。
　　阿奎拉尼道谢，将电脑挪至一边，接过碗，就手吃了起来。
　　“有什么需要添置的么？我看你也没带多少东西过来。”杰拉德在床边坐下，看他认真吃面，便问他。
　　“是有不少要买，改天有时间再说吧。”他随口答道。
　　“那明天我陪你去吧，明天休息日。”
　　“那就谢谢了。明天休息日？”他忽然觉得日子有些不对，若是记忆无误的话，周末还很遥远。
　　“哦，我刚定的。”杰拉德笑笑，“反正最近又不忙，哪天休息不一样。”他站起身来，“你慢吃，我先出去了。”
　　“好的，多谢。”他看着他出门。

　　晚些时候杰拉德来道晚安，并略为指点了一下房屋的布局与器具的使用，便打着呵欠回到自己的卧室。
　　他却仍坚持不懈地与游戏作斗争，直至Game Over终于不再出现。见杰拉德的门缝里已无光亮透出，也未再有声响传出，他便关了游戏界面，抓了换洗衣服去冲凉。
　　他调的是冷水，即使这初夏的夜晚还略含凉意。
　　将头发拧干后，他看杰拉德那确实是毫无动静，想必已经睡熟，便反锁房门，仔细检查房间每一个角落，以确认没有监控探头之类的设备存在。
　　在确信自己没有受到任何监视之后，他打开电脑盖，敲击键盘。
　　“罗马分局警员阿尔贝托·阿奎拉尼回报，已进入对方内部，目前暂无异常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