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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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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清晨的露水不免重些,布上尘土的道路带着泥泞,浮动的嘈杂令一切喧嚣起来。
几分吱呀之后,冷弦绝手中的墨色玉箫就那么横在了赛命楼前,挡住了凌日的去路。
后来有东西落下,染了路面,净透的箫音响起时,也便不那么容易听到。
冷弦绝有意无意地晃动着凌日即将分离的尸身,似在向赛命楼内的某个人要着什么,而那个人也好像看懂了,淡淡回了一句。
“你来晚了。”
“什么意思?”
“三个月前,曲城将军楼。”
“就这些?”
“她已经在那里等你了。”
“价钱?”
“赤相。”
冷弦绝没再问下去,转身策马,几天的路程匆匆赶往曲城将军楼,当他到达时,那里正一片骚动,瞥眼望去,黑压压不少人,看来有人先了一步。
骚动的中心站着一个白衣书生,不知是他认出了冷弦绝,还是冷弦绝认出了他,一会儿功夫二人便一前一后上了楼。
楼内等着的是一个走起路来叮当铃响的女孩,她指着白衣书生问道:“弦哥哥,他就是你说的那个人吗?你叫什么名字?”
白衣书生望着眼前的女孩,有些尴尬地出声。
“白千影。”
女孩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抢了先。
“小妮子。”
“好啦,我不玩就是了。弦哥哥答应我的东西呢?”
冷弦绝抬了抬眼,白千影拿出一块半球形的赤红色古玉放在桌上,那就是赤相。
“嘻嘻,生意是凌日私下接的,谁的货、送到哪儿、什么货都查不到,只是听说后来有人从这附近运走不少尸首上山。”
女孩欲言又止地把玩着赤相。
“不要卖关子。”
“万魂山。消息就这么多,下次我要另一半!”
女孩半坐窗前,晃晃那块赤相古玉,一个翻身下了将军楼。
看着人离开,白千影方才开口。
“你打算去万魂山?”
就某种角度而言,冷弦绝应该是笑了的,只是或多或少让人有些不自在。
不知过去多久,桌上的茶终于冷了,挂在腰间的墨色玉箫也终于晃动起来。
红底黑袍,绒纹绣式棱润有致,齐腰下扬扬荡荡,一如当时一般,好生霸气。
白千影随即跟了上去。
那人先是去了一壶酒坊。
“老板,两壶酒。”
不大的窗户内探出个看上去应该很老的面容,看看前面的人,看看后面的人,探了回去,不多会儿功夫又探了出来。
“二两银子。”
递了钱接了酒,冷弦绝却不打算继续赶路。
“咳咳……咳……咳咳咳……”
那酒很香,香得难以形容,但也很呛,呛得白千影难以忍受。
这次,冷弦绝确实是笑了的。
“不习惯?”
白千影点点头,理理稍有沾湿的衣襟,眼前这个人,他看不懂。
“你会习惯的。”
又是一阵沉默,有人似乎喝够了,起身踏向不远处的岸边。
“二位可是要过江?”
“万魂山。”
冷弦绝说得很干脆,船夫也应得很干脆。
不大的渔船飘飘荡荡入了江,之后不断涌起的雾气令人分不清方向。
朦胧间,味道有些刺鼻却说不上是什么,又好像在哪里闻过。
四围隐约的窸窣透着越发诡异的气息,不由使人毛骨悚然。
“入万魂山者死!”
船尾一声尖锐,回头时已不见了船夫。
冷弦绝轻摇还剩半壶的酒瓶,一个随手摔在船板上。
酒香四溢,白千影倒是想起些什么,那味道他的确闻过。
船底有些磕磕绊绊,不过还算顺利前行,直到砰的一声,像是靠了岸。
散去的雾气下,哪里还有什么江河,泛黄的液体中漂浮着零碎骨骸,有些应该是很久了,有些却似乎还很新鲜。
“这是!”
“只有死人才过得了黄泉。”
嘴角微挑,如鬼似魅,冷弦绝便就如此下了船。
一路上山,腥臭弥漫,土石的颜色红得格外异常,零星光亮下,佛若藏匿着某种律动,伴随着微乎其微的气流声,脚下时不时渗出的腐水粘软了整条山路。
不经意的一个触碰,不由令人一身冷汗,本该是树木的地方却散出温热,表面参差不齐的棱角带着不该有的柔滑。
每行愈寒的气息压得人有些透不过气,一阵阴风,有东西靠近。
回身抬扇,眼前大概是个人影。
“该死!”
突如其来的僵硬,令白千影慢下片刻,人影已冲体而过,随之而来的气血翻腾带起周围不一样的骚动。
沾染猩红的白衣成了众矢之的,频繁的人影侵袭搅乱了原有的沉寂。
当冷弦绝以为白千影会丧命于此时,一切又都平静下来。
二人不急不缓到了山顶的万魂殿,比起之前的阴森恐怖,这里确是富丽堂皇许多。
“我家主人有请。”
方至殿门,已有人恭候,进去时酒席满桌,恰赶上佳宴。
正中台上主人家的位子果然气派,近乎水晶打造,通体盈彩流光。
台下大殿两侧各设两席:左侧首位之人一身碧色绣边绿衣,发髻随意后束,几缕松垂脸庞;次位之人同白千影多有相似,黄衫书生打扮,一柄铁扇从不离手。
右侧则刚好空着,冷弦绝和白千影顺了位入座,有酒有肉,虽缺少当家主人,也自得自乐。
傍晚时分,殿后客房起了敲门声。
“请恕莫须求失礼,兄台的朋友似乎有伤在身。”
药香淡淡,自称莫须求的绿衣人似乎相当清楚房内人的底线,入房三步后便未再上前。
“出去。”
“有伤在身,即便出得了万魂殿,怕也下不了万魂山。”
冷弦绝稍事沉默,吐出四个字:“只有一晚。”
“足够。”
莫须求的确颇有本事,两三个时辰过去,白千影的伤好得七七八八,冷弦绝也注意到了那双缠满布条的手。
上面密密麻麻的正是唯泥黎神医才有的燃灯之印。
深夜时分扬起的箫声十分容易送人入梦,尤其是大伤初愈。
看着床上的人逐渐昏睡,冷弦绝才开口。
“泥黎神医何时对万魂殿有了兴趣?”
“帮人收债而已。”
“你我收的最好不是同一个。”
“如果是呢?”
那是莫须求第一次见到冷弦绝笑,或许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毫无预警地,那人就笑了,若非屋内的灯算得上亮堂,只怕他早已夺门而出。
随着莫须求离开,那根墨色玉箫也已横在另一个人的命脉处。
“白千影,要怪就怪莫须求太多事。”
红光乍现,杀机四起,如果有人还能活命,只能说他命太好,偏偏白千影就是如此。
玉箫斩断脖颈的前一刻,剧烈的晃动令冷弦绝停止动作,一阵尘土飞扬,整间房子陷落进某个异常诡异的深渊中。
“兄台,真巧啊。”
不远处正是莫须求,还有那个黄衫书生,白千影记得他应该是叫行左人。
冷弦绝正欲开口,却被四周不时散出的阴气弄得有些皱眉。
这里的阴气不比万魂山中少,一丝丝冷入骨髓,瘆得脊梁发麻,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仿佛被什么东西不断吞噬着。
四人小心翼翼前行,似乎过去大半天功夫,脚下突然一阵松软,周围一片漆黑,一个由石墙砌成的幽邃通道在漆黑的环境中看不到尽头,偶尔几滴湿润滑过脸庞,却没有滴答声。
冷弦绝挥动玉箫,轻碰墙面,声音倒是很清楚。
“的確很不对劲。”莫须求停下脚步,半调侃道:“我猜下……”
正说着,脚下再次陷落,不过落得深了点,着地时的冲击令人有些吃不消。
行左人似乎总是沉不住气的,不多会儿已经叫喊起来,回应他的除了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听起来空洞洞的笑声,就还是那样的笑声。
莫须求变得沉默而严肃,虽看不到表情,但还是听得出来。
“今兒要是真的死同穴,哪天被挖出來搞不好就成了殉情。”
冷弦绝同样是看不到的,不过应该也是那样一副“你很无聊”的表情,不管有没有兴趣,不管愿不愿意,活着总比死了好。
有那么一瞬间,其余三个人好像是看到了第四个人的脸。
噼里啪啦的响声夹杂着很不安稳的震动冲了上去,冲出些隐隐约约的光亮,后来又暗了下去,最后就是那根玉箫。
莫须求愣了有一会儿,那种力量,他是做不到的,也没有想过会在这里遇到,只是他也不想死。
“拼一下也许出得去。”
更大的力量这次是向下的,陷落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持续了很久,久到所有人都以为那真的是个无底洞,一个永远不会有出口的绝望之地,却在绝望的最后出现了一丝庆幸。
不知是景象太过骇人,还是自己太过胆小,当眼前那一团看起像人又不像人的东西动起来时,行左人就真的吐了。
“很恐怖对不对?你很害怕对不对?” 粗厚的声音在这样一个诡异境地里实在不怎么和谐,“说!你很害怕对不对!对不对!”
“你……你……你是……”行左人并不想回答,也的确回答不了,那应该是个人,他也应该认识,或者说曾经认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那人向前挪了挪,除了声音之外,也更清晰了面容。
如果有人能看明白,那的确是一张脸,一张没有凸起的脸。
“左人!”
喊出的那一刻,莫须求已经冲了上去,他似乎很清楚对方的目的,右手微亮的瞬间将人弹了出去,护住行左人。
“胡狼,我告訴过你不要動他。”
“他该死!”
暴虐的戾气笼罩整个深渊,除了莫须求恐怕没人知道眼前这个叫胡狼的人到底是怎么了。
“帮忙吗?”
没有回应白千影的问话,也没有继续的动作,冷弦绝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莫须求,那个一直以来老神在在的泥黎神医也会有不一样的表情。
几道微乎其微的银光一闪而过,胡狼那依旧无法辨认的身躯跟着晃动了几下,流出些不知道是不是血的东西,至少颜色看起来不那么像。
“你……”
简单的一个字却好像大海里掀起的翻天巨浪,瞬间扰动了原来的剑拔弩张。
胡狼不知为何地不断后退,他在害怕。
“不是……不是!我不是!”
嘶嘶呖呖好像什么东西磨蹭的声音在深邃中响起。
这里始终还是有出口的。
追着胡狼逃去的方向又走了很久,阴寒幽冷的暗道里,即便冷弦绝也已经搞不清他们是向上还是向下。
如果此时听到哭声,那一定是很恐怖的事情,尤其是粗厚的孩童哭声。
“……师……父……师……父……”声音听起来畏畏缩缩,好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等着父母训斥,只是时间和地点都不太对,“师父……我……我不是……不是故意的。”
莫须求上前了些,并没有靠近,上一次听到胡狼哭,还是他十几岁的时候。
“小狼乖,不哭。”
“……师父……”
“告诉师父,你怎么了。”
“我……我……我偷了东西……”
“小狼不乖哦,师父不喜欢不乖的孩子。”
“师父不要不喜欢小狼……”
“小狼要不要做个乖孩子?”
“……要……”
“那听话,乖乖地把东西交给师父,师父就不会不喜欢小狼。”
“真的?”
胡狼忽然笑着抬了抬头,莫须求也是笑着点了点头。
眼前一幕本该很温馨的师徒情深却看上去总那么令人不寒而栗。
这一次胡狼真的很听话,在前面走得比刚才慢了很多,时不时回头看着莫须求,好像在确定师父是不是真的不生气了。
如果不是那张脸太过难以接受,其实会很可爱。
很多事情没有亲身经历是很难相信的,就好比现在。
从掉进深渊到终于看到一间像样的石室,冷弦绝很难想象那个叫胡狼的人究竟是怎样办到的。
石室还算亮堂,至少看得清周围的一切。
进了石室,胡狼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箱子,翻腾半天终于翻出个很别致的长盒子,恭敬地交给了莫须求,似乎是旧有的习惯,随后很当然地站在一旁。
莫须求没有打开盒子,只是拿在手里掂了掂。
“跟师父回去好不好?”
“真的?”
“傻孩子,师父什么时候骗过你。”
莫须求笑得很温柔,轻轻摸了摸那张应该很久没被碰过的脸庞。
“好!”
胡狼是开心的,只是看上去很恐怖。
不知怎的烛台倒了,烧着了一旁的墙壁,因为没有人想到石壁也会烧起来,所以就那样烧着,后来就真的烧出了另一番景象。
久违的明亮星星点点地撒进,感觉很舒服。
一缕东升的阳光不着痕迹地危险起来。
走在最后的胡狼再一次变得暴戾,方才被碰过的脸庞已经开始腐烂融化。
似乎怎样的声嘶力竭,莫须求都不打算停手。
烧开的出口再一次被封起,密密麻麻的金刚丝已牢牢地佈了上去。
在阳光的照射下,越发刺眼。
有人害怕恐怖,却从来不知道恐怖的绝望其实是最悲哀的,短短瞬间,胡狼不明白,只是不甘心地叫喊,或许连叫喊的力气也没了。
“你始终都是不想死的。”
那是他能够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不想死,仅仅不想死而已。
深渊的出口其实就在一壶酒坊附近的江边,四人出来时已是入山后的第五天。
“但愿那个时候的那几滴不是这江里的水。”莫须求没再多说,只简单道了别匆匆离去。
站在江边的冷弦绝却似乎在想着什么,有风吹过,撩起了衣衫,箫声变得轻飘飘的。
白千影没有靠近,因为他无法靠近。
那人周圍的氣息,他是没见过的,只是一阵阵越来越飘渺的箫声,随时会断却传了很久很远。
江面开始变得清晰,可以看得很远。
身后不知何时传来了一阵颇为急促的马蹄声。
“你可让我好找!”
“你该庆幸还找得到我。”
“老板,三壶酒。”
来人同冷弦绝一样,似乎也很习惯在一壶酒坊买酒,而且一买就是三壶,一壶是自己的,一壶是冷弦绝的,还有一壶正是白千影的。
“谢九爷,千影……”
被白千影称为九爷的人叫东方九,倜傥倜傥惯了,风流也风流惯了,就连骑的马都透着那么一股子潇洒。
“喂,你不会给小影影喝那个了吧?”
冷弦绝没有回应,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
东方九看了眼酒壶还是递给了白千影。
“放心,这个和那个不同,这里虽然半阴半阳,酒却极好。”
酒依旧很香,多了些味道,少了些呛口,还是极好的,不过不是什么人都喝得起就是了。
“找我什么事?”
冷弦绝又是喝够了才开口。
东方九随手扔出一张请帖。
“替我去这里。”
“没兴趣。”
“你也太干脆了吧!”
“不然呢?”
“水芜少主继任大典,去的人不少,搞不好会有你要的消息。”
冷弦绝到底还是看了那请帖。
“下个月初一?”
“嗯,还有差不多大半個月。”
“你确定老爷子不会跟你翻脸?”
东方九一副诡计得逞的模样,大概是有什么人倒霉了。
“他现在可没空管我,我说冷弦……”
“少爷!少爷! 老爷说……说要你……要你赶快……回回去!”
正说着,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赶得倒十分紧急。
“別想逃。”
眼見東方九鬼影似的打算腳底抹油,冷弦絕回手便將人扔上了馬。
“你太不夠朋友了!”
東方九絮絮叨叨的抱怨並沒有減緩一行人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