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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思君何时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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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美国来的飞机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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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莫,你怎么还没有回来?你说好要回来接我的,我便在这里乖乖的等你回来。
      可是,一秒、两秒、三秒,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一天、两天、三天,一年、两年、三年;我等啊等等啊等,小院里的那株桃花都开谢好多回了,我却始终没有把你等回来。
      楚莫,你怎么还没有回来?可是有什么事拖住了你的脚步,让你无法回到台北来?
      我知道的,一定是你在美国那边太忙了,你那么优秀,定已经闯出了自己的一番事业,在异乡站稳了脚跟。
      你没有忘记过我们的约定对不对?你说好要回来接我的,我便在这里乖乖的等你回来。

      今天一大早,我早早从床上爬起来,坐到窗边等你,白衣姐姐进来看到我醒了,直夸我勤快。

      楚莫,你知道吗?你走了之后,新公园的那些红睡莲全叫市政府的人给拔光了,那样好看的花没了,我心疼了好一阵子,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
      我老想起我们以前在一起的日子。想起我们坐在莲花池边并肩谈天的日子,想起你牵起我的手安静的吻着我的日子,想起你在我掌心一笔一划写下“我爱你”三个汉字的日子,想起你拍着我的背,用英文唱《摇篮曲》哄我入睡的日子。
      楚莫。我真的心疼那些花,我也真的很害怕,我怕我俩在一起的回忆像那些红莲般被人硬生生的从我心里扯走。

      楚莫,你还记得阿凤和桃太郎吗?他们同我一样都是新公园的人。后来,他们死了。
      阿凤被一个叫龙子的疯子拿刀捅死了,那时我们都在场,我看到他俩浑身是血,抱做一团。
      桃太郎因为一个理发师跳河自尽了,他死之前还来过新公园,同我说起过那个理发师的新娘子如何如何,谁知转眼他就跑到中兴大桥上一头栽进河里,至今尸首都没有打捞起来。

      楚莫,你知不知道?你那时走了以后,我也想过寻死的。你不在的日子对于我来说,实在太过难熬,就好像有几万条小拇指那般粗细的花毒蛇在我胸中缠绕,并且一口一口吃掉我的心头肉。我那时痛得快要发疯,恨不得抓烂胸口,把心剖出来扔掉。
      但我终是没有那么做。我对自己说,我不能死,如果我死了,你回到台北来,找不到我,一定会伤心的。你说是不是,楚莫?

      3
      白衣姐姐体贴的帮我收拾好房间,又拉着我说了会话。其实我不想和她说的,我想和你说话,楚莫我们好久没说话了。
      你根本不在我身边。

      楚莫,我有没有同你说起过?
      我十七岁从家里逃出来,来到这个新公园。那时我和学校老师睡觉的事被家里人知道了去,我爹当时气得要用一根有他胳膊那么粗的棍子打死我,还是我娘拼死拼活用娇小的身子死死拦住他,我才勉强捡回一条命,哆哆嗦嗦的从我家那条幽深的小巷中走出来。
      是了,我记起来了,我同你说过的。
      你那时还把我搂在怀里,咬着我的颈窝佯驽道:“小小年纪就敢和人睡觉?你是我的,要睡也只能和我睡,再不准和别人睡觉,知不知道?”
      我那时被你咬得痒的不行,只能边笑着说“知道了知道了”,边伸手伸脚要从你身上下来,你却仍旧不依不饶的的抱紧我往床上一躺,压住我亲了好一会儿。
      楚莫,我好高兴。你对我说“你是我的”时,我竟比小时候从母亲手中接过一粒极难得的高级水果糖时还来的高兴,心里甜的直发慌。
      楚莫,我是你的,我是你一个人的。我的心很小,有了你之后,这个地方再装不下其他人。
      可是,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竟糊里糊涂的忘了问你,现在问还算晚吗?楚莫,我想问你,你是不是也是我的,只属于我一个人?
      楚莫,等你回来,这些话我定要好好问你。到那时你再搂着我,我把新学来的《西江月》唱给你听,好么?

      4
      白衣姐姐看我不怎么搭理她,叹了叹气出去了。房间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空荡荡,白晃晃。
      这个地方我不喜欢,它就像一座巨大的灰色坟墓,盖在我的头顶。

      我忽而又想念起在新公园的那些时候。
      以前,我顶喜欢新公园。郭公公说,新公园就是为我们这类人建造的黑暗王国,到了夜晚才会显出形来,外人看不到。
      这里真的是漆黑一片呢。你看不见我,我看不见你,大家都只凭气味和触感去追逐、摸索彼此的□□、呼吸。
      但楚莫,你来的那晚,新公园里格外亮堂起来,就好像有人特意把满天星光揉碎了丢到莲花池里,晃得人睁不开眼。
      我还记得,那时师傅把你带到我跟前,对我说:“小福,这位是刚从旧金山回来的楚先生,你好生招呼着,带人家在台北转转。”
      我没见过华侨,当时便颇好奇的眨着眼抬头去瞅你。
      你那时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烟灰色西装,黑皮鞋擦得油亮,你那双眉如剑锋英气逼人,你那双眼如星火熠熠生光——你站在师傅身边显得那样高大帅气,我一望之下,竟是愣在原地,没能回过神来。
      楚莫,你那时该不是看到我呆呆傻傻的样子,才对我笑的吧?
      我记得你那时低头露出温柔的微笑,嘴角弯起的轻轻浅浅的弧度,特别好看。
      你轻声问我:“小涂?”
      “啊,楚……楚先生好,我叫涂小福。”我红着脸点头,说话都有些结巴。
      “那我叫你小福好了,”你笑着牵起我的手,“小福,你记住我的名字,我是楚莫,楚河的楚,莫非的莫。”
      楚莫,楚莫,我记住了,我在心里念了千千万万遍,这辈子再也忘不了。

      后来我照着师傅的意思,带你在台北逛。新南阳,三水街,西门町,圆环,中华商场,中山北路……我们一起去了很多很多地方,一路走走停停,并肩说着话。
      “楚先生,圆环这里的夜市可热闹了,‘醉仙’那店卖的麻油鸭和当归鸡特别好吃。”
      “楚先生,那个霓虹灯牌背后的一长条街就是台北顶有名的西门町了,很多有钱人都喜欢来这里的百乐门看外国人跳舞。那舞叫什么名字来着?对了,好像是你们那边的百老汇……”
      “楚先生,中山北路这里……”
      我那时怕你看的无聊,边手忙脚乱的指着我们走过的每一个地方,边绞尽脑汁的想讲些有意思的话给你听,可是我的嘴巴太笨,翻来覆去都说不出什么新花样,急得我鼻尖直冒汗。
      你却依旧轻轻柔柔的笑着,抬手去抚弄我皱着的眉角。
      “我不喜欢你叫我楚先生,你还是叫我楚莫吧,好么小福?”
      “楚……楚莫?”我小心翼翼的开口唤了一声,脸上登时腾起一把火,热辣辣,从面上一直麻痒到心里。
      “对,楚莫。”你说着,趁没人注意,把我拉进一条昏暗的小巷中,搂着我的腰请上我的脸颊。
      “咦,小福,你的脸怎么这般红,这般烫?”你朝我眨眨眼,将自己的额头抵在我额头上。
      “是不是发烧了?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我……”我支支吾吾的回答不上来,满脑子想的都是你凑过来亲我时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还有你搂在我腰间的那只手掌传来的温热的触感。
      楚莫,你心眼真是坏透了,你明知道我为什么脸红,还特地来打趣我,是不是?

      再后来,我们走出小巷,你说你怕我累着,带我去你在台北临时租下的房子休息。
      那房子我很喜欢,不大,却整洁干净的紧,从里到外到透着一股暖阳般的舒爽劲儿。
      来到这里,你便抱着我躺倒在你房里那张柔软的大床上,你边咬着我的耳朵边跟我讲起你的事情来。
      你说,你的父母年轻时都在台北大学当教授,后来这里开始打仗,他们便双双逃到美国,在旧金山定居下来。你说,你从小就在旧金山长大,说话写字统统都用英文,这次回台北来,就是想回来学中文的 。
      “学中文?”听完你的话,我讶异的缩了缩脖子,你牙齿咬在我耳尖上刺得我好痒。
      “嗯。”你说着又低头吻我的锁骨。
      “可……可是你中文说的很好啊。”我疑惑的望着他的头顶,被他痒得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不,我中文是半调子,不地道。我需要一位好的国文老师。”
      “那要上哪找啊?”
      “傻瓜,”你笑着伸出手指夹住我的鼻子捏了捏,“国文老师不就在我面前吗?我哪用去找?”
      “我?”我难以置信的瞪大眼。
      “嗯。”你认真的点点头,笑眼弯弯的看我。
      “不不不。”我慌忙摇头,“我国文我是学的不错,但我没教过人……”
      “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来。”你捉起我胡乱挥舞的双手,放在唇边吻着,“首先,涂老师,可以教我‘我爱你’三个字怎么说吗?”
      我羞得扯过枕头遮住自己的脸,瓮声瓮气道:“你不是说得好……”
      我话没说完,头上的枕头被你一把掀开,微微张开的嘴唇被你死死吻住。

      5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后来你当真要我教你国文,我紧张的要死,跑去重新路买了好些国文书回来翻看。你说你喜欢诗,我便在那些书中找我熟悉的讲给你听,然后我一句,你一句,把这些诗一字一字的记下来。
      “涂老师,我背好了。”你坐在我对面,笑盈盈的合上一本唐诗集。
      “嗯,那我考考你,‘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的下一句是?”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的上一句?”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唉……”我放下手中的书,叹气道,“楚莫,你头脑这般好,哪需要我来教?”
      “你教,我学的更快……”你探身凑近我的脸,“老师你看我把诗全都背熟了,可不可以要点奖励?”
      我无奈的闭上眼,边配合着你温柔的亲吻,边在心里骂你是个不可救药的大色胚。

      可惜,李商隐的《锦瑟》讲到一半时,你就回美国去了。
      我拿起床头的一本唐诗选,翻到《锦瑟》那一页,开始读。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我边轻声念着,边抚摸书页上的铅字,那些字被我一碰仿佛活过来般,变成了一只只幽黑可怖的蚂蚁,啃上我的手指。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蚂蚁们沿着我的手臂爬进我的衣袖。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它们开始吃我身上的肉。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
      念到最后一句,我实在受不住那阵钻心的疼,闷声痛哭起来。
      楚莫,你怎么还没有回来?楚莫,是不是我国文教的不够好,你不愿再学了?
      眼泪大颗大颗的落在纸上,字晕开成一朵朵摇曳的墨花。
      可是,楚莫,你说好要回来接我的,我便在这里乖乖等你回来。
      我一定会把所有的唐诗都学完,然后等到那时,你回来,我再问上句,你接下句,好么楚莫?

      6
      “小福,我可以进来么?”门口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是张医生。
      我连忙止住哭声,伸手扯过被角擦干眼泪,回答道:“请进。”
      门把手“吧嗒”一声被旋开。
      张医生是个一脸和气的中年男人,穿着白大褂,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他人很好,每天都来看我,对我嘘寒问暖。
      可是我不喜欢他,他就像一只巨大无比的爬虫,藏在镜片后的一对复眼赤红的令人作呕。
      “小福,今天的状态怎么样?”张医生搬来凳子,坐到我对面。
      他又开始拿他那对腐肉一般泛着磷光的复眼盯着我。
      楚莫,我好怕。我将身子往后靠了靠。
      张医生朝我露出湿哒哒的笑容:“我刚听小杨说,你看上去闷闷不乐?”
      他口中的小杨是今早来过我房间的那个白衣姐姐。
      “不,”我摇头,“我没事,我很好。”
      张医生笑眯眯的看着我,没再说话。
      我也没说话,低头去看自己身上那件蓝白相间的病号服。
      他们都说我病了,他们都说我疯了。
      可是我没有病,我也没有疯,我只是想你,很想很想。

      你坐着那架钢铁大鸟飞走之后,我天天跑到松山机场西北航空公司的柜台去问:“美国来的飞机到了么?”
      是啊,到了么?到了么?楚莫,你什么时候才会再坐着那架钢铁大鸟飞回台北?

      后来,我开始习惯一个人在台北如游魂般乱转。我要把我们曾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用我这双眼深深刻在心底。
      楚莫,你看,我们以前在这里吃过夜宵,那时你光点我爱吃的,还抬手去抹我油腻腻的嘴角。
      楚莫,你看,我们以前在这里看过《魂断蓝桥》,那时你仗着电影院黑,没人看到,就把我抱着坐到你怀里,我那时又急又恼,又不敢乱动怕别人听到,你却只是亲着我的头发,闷声坏笑。
      楚莫,你看,我们以前在这里数过鸭子,那时你说我发起呆来的样子特别像它们,傻傻愣愣,一看就让人想欺负;我回嘴道,那你就是花孔雀,红红绿绿,一看就让人想往死里揍。你一愣,笑着抱起我,要把我从大桥上扔下去,我吓得尖叫起来,死死搂住你的脖子不肯松手……
      楚莫,你看,你看……以前我们在一起的事情我一件都没有忘。
      我流着泪走过我们去过的每一个地方,流着泪收藏我们度过的每一段时光。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哭得很凶。我一想到你就开始哭,没日没夜的哭,撕心裂肺的哭,哭到最后都没了力气,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他们都说我疯了,把我送到这里。
      楚莫,我好怕,我讨厌这个地方,我想从这里出去,可是他们不让。
      楚莫!楚莫!你怎么还不来接我!?

      “你为什么不忘了他?”
      “什么?”张医生突然开口,我惊异的抬眼看他。
      “为什么不忘了他?”张医生抓住我的手,掌心的冷汗蹭在我手背上,让我一阵作呕。
      “他让你这么痛苦,你忘了他吧……”
      张医生的复眼又开始闪着青绿的光,朝我咄咄逼人的压过来。
      “忘了他吧,你还有我……”张医生的手指开始解我胸前的衬衣纽扣,“忘了他,忘了他……”
      “不!!”我怒吼。
      不!不!不!楚莫,我不要忘记你!我不要别人从我心里把你抢了去!!
      楚莫你怎么还没有来接我?楚莫!楚莫!
      楚莫,我们说好的,你要来接我!
      我哭喊着,一把将张医生推倒在地,拿拳头狠狠砸上他的脸。
      “不准你说他!不准你说!!”盛怒蒸沸了我的血,烧焦了我的骨。
      楚莫!楚莫!楚莫!楚莫!楚莫!!
      张医生被我打得鼻子歪在一边鲜血直淌,眼镜也碎的变了形,玻璃渣嵌进他的肉里。
      他在地上痛苦的蜷起身子,哀嚎道:“来人……来人……病人发病了……”
      发病?我哈哈大笑的用力踩上张医生的脸。

      白衣姐姐和其他护理员,闻声慌忙的闯进房来。几个人扶起鼻青脸肿的张医生,几个人气势汹汹的过来捉我。
      但我只是笑,用尽全身的力气去笑,我高声叫喊着你的名字:“楚莫!楚莫!”
      楚莫,你怎么还不来接我?!你说好要来接我的!!我们说好的!

      白衣姐姐满脸不忍的拿着银闪闪的针筒朝我走过来,我知道那东西是干什么的,我以前被扎过好多次。

      我突然挣开身后那几人的钳制,上前一把捉住她的手腕,对她甜甜的笑道:“姐,美国来的飞机到了么?”

      楚莫,你怎么还不来接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思君何时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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