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倘若不能在一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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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他结婚了。
我坐在一众宾客间，望着他和他的新娘，傻呵呵的一直笑。
我万万没有料到的，原来他穿起西装来，是这般英气跟好看。
我没看过他穿西装的模样。
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总爱穿着他那件洗得泛黄的白衬衣，总爱把头搁在我的肩上，双手环上我的腰，从后面轻轻柔柔的拥住我。
那时我的世界里总是有他身上那件衬衣若有若无的皂角香味，很好闻，很温暖。
而现在，那件衬衣该是丢掉了吧？我的视野里只看得到他身上那件被熨的笔挺的白色新郎装，在我面前闪着异样的光，叫我移不开视线。
那白色怎么会那样晃眼？如同炎夏里的烈日，一望就刺得我眼角发干，几乎要落下泪。
我默默拿起面前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其实我并不喜欢喝酒，那东西喝下肚，烧得我五脏六腑都难受。但今天是个例外，今天可是他的大喜日子，我怎么能不喝酒？而且我不但要喝，还要大喝特喝，我要把自己烧成一团烈火！我要把自己烧成一堆灰烬！我要把自己的血肉撕扯成碎块抛洒在这其乐融融的喜宴上！
旁边的客人好心为我满了上酒。
我点头道谢，仍握着酒杯，与他隔着人海遥遥相望。
我记得我们以前在一起的时候。
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我被一个龌龊的富商老头给灌得烂醉，那老头一副怯弱模样色胆却不小，他看周围无人，便把我拖进街边的小巷里，要摸黑对我动手动脚，我那时神志不清也无力去抵抗，是他突然冲过来，从那老头手里抢过我，紧紧地搂在怀里。
他当时暴跳如雷的把老头一拳打倒在地，然后竟就那样抱起素不相识而且举止轻浮的我，回到了他那间简陋的小公寓里。
自此我们便认识了。林海，一个温柔的人，一个我生命中最重要最重要的人。
我后来总在想，如果那时没有遇见他，我现在会怎样？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遇见便是遇见了，这是我命中最大的幸与不幸。
2
林海原是西门町百乐门的一个理发师，他知道我是新公园的人后，便执意要我放弃那些营生和他一起逃。
他求我时，我心里是高兴的。
我知道他爱我，他心疼我，他怕我受委屈，才会叫我远离我们那个黑暗的王国。
我也爱他。林海，我用我生命的全部去爱这个男人。
公园里的人都笑我傻，说我猪油蒙了心，单单看上了一个无权无势的穷小子。
可是我不悔，我们初见的那一晚，我的心便因他温暖的臂弯沉沉的陷了下去，再也拿不出来。
于是我点头，和他一起逃到了台南。
逃亡的日子，因为有彼此相依，过的并不十分辛苦。
我们拿出各自积蓄的一小部分钱，在台南城西一块旧居民区租了一间小小的单人房，安顿下来。
来到台南时，正值腊月。寒冷的冬夜里，房外北风把玻璃窗推挤的哗啦作响，房内没有暖气，他便赤身搂着我靠在他胸膛上，将我的手攥着放在自己嘴边哈气。
我那时在他怀里闷声笑着说痒，他便寻着我的唇吻了上去。
他说：“太郎，你陪着我吃了这么多苦，我定不负你。”
我轻笑着摇头回他道：“不苦的，林海，我不觉得苦。”
是啊，我怎么会觉得苦，不满足？
我母亲在生我时去世，父亲是日本人，在菲律宾打仗时也死掉了。
我自小一个人无依无靠，没有人管我，是林海对我伸出了手。
他不准我抽烟喝酒，不准我打架闹事；我们吵架，总是他先低头，耐心的拿话哄我逗我，把我抱到床上挠到我笑着求饶；我们出门，总是他先趁没人注意，偷偷牵起我的手，回头对我开心的笑；我们吃饭，总是他先夹起一大筷子菜放在我碗里，对我抱怨说：“你怎么这么瘦？抱着硌得慌”，我张口要骂，他便瞅准时机往我嘴里丢上一块油淋淋的五花肉。
这么些年，这么些人，只有林海一个人真心真意对我好。
所以，足够了，有林海在，我别无所求。
3
新娘笑盈盈的挽着林海朝我们这桌走来，四周的人开始鼓掌起哄。
我眯眼笑看这对新人，为什么挽着他的人不是我？
我想起来了，因为我是个男人。
可是那个女人又怎么配嫁给他？怎么配陪在他身边？
她知道他起床时习惯喝杯温开水吗？
她知道他吃菜时特别讨厌别人放香葱吗？
她知道他老喜欢丢三落四，所以要在他上班前，把他要带好的东西放在玄关处吗？
她知道他他爱剪贴报纸，所以每天要买两份报纸好好保留下来吗？
不，她不知道，她根本不了解林海，却从我手里轻松地把他夺了去。
“来！我们兄弟喝一杯！”林海走到我跟前，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好。”我望着他悲怆的笑容，心像浸透过泪水一般，涩涩的酸胀起来。
我又想起，我们在台南的日子，那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段时光。
那时，台南下了好大的雪。
我们在河边的草地上踩着积雪吱吱嘎嘎。
那时我坏心眼的捧起一小捧雪扔到他脸上，他躲闪不及被我洒的头发眉毛上都沾满了细碎的雪花。
那时他故作生气的扯着我的衣服要把雪灌进我的脖子里，我惊叫一声从他身边逃开，才迈开步子却一头栽进雪地里，弄得自己灰头土脸，他憋笑蹲下身子要拉我起来，我却趁他不注意，一把把他推倒在雪地上，拿雪拍上他的脸颊。
那时，天地安静极了。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人在这纯白的世界里放声欢笑。
后来，他解下自己的围巾围在我脖子上，我们像孩子一样推起雪人，打起雪仗。
后来，我们在郊外无人的公路上牵手用力奔跑，呼出的一团团热气被风雪猛地吹掉。
后来，我们去城中吃红辣红辣的火锅驱寒，可是因为我们都不太能吃辣，结果两人双双在饭馆桌前被呛得眼泪鼻涕一起流。
后来……
可惜，没有后来了。
那时我怎么会那么傻？竟以为我们可以在一起天长地久，白头偕老。
两个男人私奔，多可笑！多荒谬！
我和林海碰了碰杯，闭眼喝干了杯中的酒。
林海是有婚约的，所以我们逃到台南没几个月，他便叫他的那些家人亲戚捉了回去，说是要和人成婚。
成婚？我初听到这个字眼，讶异之余，沉默下来。
我无话可说，我有什么好说的呢？
在正常人眼里，成家立业结婚生子才是幸福。我们的感情要是被他们知道了去，定会沦为笑柄。
他们会笑，你有眼无珠，竟看上个下贱的男人。
他们会笑，我长着一张狐媚的脸，身为男人却还去勾引男人。
可是，我们相爱并没有错，对不对 ？
林海，其实我恨的，我好恨，我恨这个容不下我俩在一起的世界。
4
后来，在台北，在你成婚之前，我们见了一面。
我到现在，闭上眼都能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我还记得，你那时紧抓着我的那双手，颤巍巍，指节捏得发白，掌心被指甲刺破的渗出血来。
我还记得，你那时哭着去吻我的脸，你仔细的吻着我的额头、眉心、鼻梁、嘴唇。我静静的站在那，让你吻着，面上全是你冰凉的泪水，内心也冰凉一片。
我还记得，你那时依旧穿着你那件洗得泛黄的白衬衣，像要把我揉进你骨血一般紧紧搂着我。你附在我耳边不断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可是林海，对不起有用吗？你知不知道？我们无法再在一起了，你终是负了我，负了我们曾经的一切。
所以我想，还是由我来放手吧！
我成全你，我替这个正常人的世界成全你。
林海，要结婚你便去结，我会笑着祝你幸福。
“再来一杯！”我摇着手中的空酒杯，朝林海大声嚷嚷。
林海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沉默的为我满上了酒。
我已经忘了我喝的是第几杯酒了，反正林海是铁了心的扎根在我面前，同我你一杯我一杯，不间断的猛灌。
别人只当是好兄弟在拼酒，但只有我俩心知肚明，我们咽下的是为彼此流干的泪水。
罢了，今夜便喝他个痛快，不醉不休！
5
喜宴吃到最后，林海被他一帮朋友抓去和新娘子闹洞房。我隔着杯盘狼藉的桌椅朝他轻轻一笑，低头喝尽杯中最后一口酒，起身毫不留恋的离开了酒店。
夜风吹在身上真冷啊。
我一个人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走着走着，开始流泪。
他不在了……
再也没有人担心我有没有吃饱穿暖，再也没有人会在我冷的时候搂着我睡，再也没有人愿意为我买一只芒果冰激凌而排上半个小时的队，再也没有人会在我生病时，着急的红了眼眶，险些流泪。
再也没有人，再也没有……
林海不在了，我的世界空无一人。
我迷迷糊糊的走到中兴大桥，望着月光映照着的河面，又哭又笑。
林海，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哭了。
我再不哭了，这世上再没有东西值得我哭了。
我想我一定是醉得太厉害，手脚才会不听使唤的翻过了桥上的护栏。
桥下河水淙淙流过，我突然又清醒过来。
我想，我的人生过到今天，也算是值得的。
我说过我不悔的。
遇到林海，我不悔。
爱过他，恨过他，拥有过他，失去过他，我不悔。
一切都曾平淡如水，一切都曾刻骨铭心，我不悔。
我只怨，我成全了他，谁又来成全我？
我只怨，我没法许他一段美好的姻缘。
我只怨，今生和他不会再见。
我微笑着，从中兴大桥上一跃而下。
再见吧，林海，我祝你幸福，来世我们再不相见。
6
“你知道新公园的桃太郎吗？”
“知道啊，就是先前和那个理发师十三号私奔的那个。”
“听说他昨晚从中兴大桥上跳河死啦！”
“怎么搞的？”
“昨天十三号同别人成亲了……”
后来，中兴大桥下的淡水河里，桃太郎的尸首一直没有打捞上来。人们都说是他怨恨太重，不肯浮起来，沉到河底了……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倘若不能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