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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D区的小舱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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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涅科•马提奥利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并不能算是英俊迷人,更说不上是彬彬有礼,但他在金属吧台边上坐下来,朝你露出镶嵌在漂亮的巧克力色皮肤上的一口白牙的时候,你没法儿不和他聊点什么,他就是有这个本事。同老人,他会谈起海尔堡不用穿粗布衣服的年月,同孩子,他会谈起怎么让供应处心如铁石的办事员多给一点糖。他甚至能用巧妙的笑话把姑娘们的兴趣集中到弹球游戏上。同心事重重的中年人,他会小心翼翼地聆听对海尔堡现行制度的抱怨,以至于能让人忘了,他自己就是海尔堡总督的儿子,忘了他只有十六岁。
而他自己对什么感兴趣?没有人清楚。如果真有的话,我想,大概是欺负瓦罗佳吧。
偶尔有人看到他迈着有弹性的轻快步伐穿过金属走廊向D-2区的舱室走去的时候,都会在心里默默嘀咕一句:可怜的瓦罗佳,这不是他的错。
可怜的弗拉基米尔,可怜的瓦罗佳①,住在D区并不是他的错,如果有机会的话,他是不会选择成为一个外来者的,在末日之灾后的好几十年,他才跟着母亲迁居进了安全的、先进的海尔堡。当然啦,对他来说,真正的末日并非是四骑士降临人间,天崩地裂、海水成血的那一瞬间,而是在那之后不得不继续的生活。在「湮没之地」的流浪给他的童年打下了无法抹去的烙印,他苍白的像一大撮钛粉,有着一种病态的瘦弱-从去年他母亲去世后就变本加厉了,活像一根行将报废的水管上面插了一大丛身患绝症的稻草,再挂上一副总也带不正的、灰扑扑的眼镜,画一抹带着古怪的无忧无虑的好脾气的笑容。就是人工智能为F级的清洁机器人看到他也会想欺负欺负的。
「瓦罗佳,哟,瓦罗佳。」
埃涅科没有按门铃,直接用手背上通行装置的A级权限开了门,门后面的冷光灯投射出虚弱的光。
瓦罗佳正坐在和整个小舱室铁青色融为一体的破沙发上,看他进来便直起身子露齿一笑,那歪歪斜斜的眼镜后面两只不一样颜色的大眼睛弯弯地眯起来-埃涅科想起那种叫做虹膜异色症的病,由湮没之地的辐射引起-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笑让埃涅科不舒服,尤其是右边那只金色的眼睛,长长的浅色睫毛下猫一样细的瞳孔让他不舒服,瓦罗佳上个月拿着全A的荣誉奖章站在课堂前就是这样的傻笑,简直让人不舒服到极点——埃涅科健康,自信,机灵,但他的成绩并不好,瓦洛佳则相反。
「你好像很闲。」
埃涅科听着自动门喀拉喀拉地在身后关上,他决定用一个潇洒的姿势靠门站着,这是他知道的为数不多的能从气势上占优势的方法,瓦罗佳和他同年,但他这两三年似乎没怎么长,还是一副发育不良的样子,而埃涅科已经蹿成一个结实的少年了。
「确实,」瓦罗佳抿了一下嘴唇,在茶几上的一张破纸上写了点什么,「没有什么事而且——」
「你想要的东西我拿来了。」
埃涅科懒洋洋底打断他,从腰包里抽出一小包螺丝钉、一块手掌大小的能量池和一包压缩饼干丢过去。
「谢谢。」瓦罗佳接住那一小堆东西,笑的更灿烂了。
也许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其他人想得那么糟。
「那能量池已经完全报废了,填充的原石变成黑乎乎的疙里疙瘩的一团,就跟芬妮奶奶烤的曲奇似的,你要它干嘛?」
「垫桌子,」瓦罗佳顿了顿,把那块能量池和其他东西分开,放进了比埃涅科的难看的多的腰包里,埃涅科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轻轻的叮当声,「下次你要是能帮我带点小钢条来,我就能把台灯修好了——桌子那有供给处发的朗姆酒。」
「钢条不比废能量池,要看安迪大叔的心情。」埃涅科朝那勉强能被称为桌子的地方走过去。
「哦,不要新的,边角料就行,他会很高兴这些废料有地方去。」
「下次要捡废品请你自己去,弗拉基米尔•莫恰林先生,你可以背一包回来,把你家改成垃圾站。」
「埃涅科,」他一点生气的迹象都没有,仍然心平气和地笑着,「你知道我是不被允许进入最底层的。」
埃涅科耸了耸肩,他当然知道不行,他只是想逗瓦罗佳生气,当然,这一次也没能成功。他用牙把软盖咬下来,往嘴里灌了一口,一边想着——想着自己为什么没事爱来这里转悠,当然不是为了瓦罗佳知道他爱喝一点而留下来的配给朗姆酒,这是讨好吗?讨好总督的儿子?大概不是,瓦罗佳自己只喝柠檬水。埃涅科大约是为了能够收起平日的模范未来领导者的样子,欺负欺负他以透口气,但是瓦罗佳的态度从来不能让人觉得他被欺负了,他那该死的平静和让人不舒服的笑容,如果切蛋糕的时候他砸向那脸一块,会不会有变化呢。
「瓦罗佳,」他清了清嗓子,「瓦罗佳,别写了,我说。你知道明天是我的十六岁生日吗?」
「哦,是的,知道。」瓦罗佳极为平淡地回答着,继续在纸上写写画画。
「那你会来聚会吗?」
「我乐意,但我不会是个很给人添光彩的客人,埃涅科。」
「哦,管他的。」埃涅科晃了晃瓶子,「来就行」,他在想象一副粘满蛋糕的眼镜,「来就行——你在写什么呀,瓦罗佳,什么东西?」
瓦罗佳突然停下了笔,像眼镜蛇一样直起身子看着他。
「我可能没法送太体面的礼物给你,埃涅科。不过我把你丢在这儿的充能球拍修好了,就在卧室门后面,它的续航可能不如以前,但是我把它的力场扩大了四分之一。」
「天杀的冥王呀!」埃涅科惊呼了一声,丢下瓶子一个箭步窜到卧室门前扫了一下他的通行装置,「我以为你把这破玩意儿做成吸尘器了。」
「不,作为一个吸尘器它功率太大了,我还想要一块完好的地毯。」瓦罗佳认真地回答着,把头低了回去。
在门后面的一堆破破烂烂的废金属和线圈中埃涅科找到了被他摔坏的球拍,他用手背在握柄的末端扫了一下,空空的球面出现了两道紫色的光,两端黏在椭圆形的边缘上,凶神恶煞地滋滋叫着交叉成一个十字。
「你怎么会没有女朋友呢,瓦罗佳?」埃涅科兴奋又不怀好意地笑着,「你能做出多邪恶的东西来呀!」
「一个只能把变向球打飞的东西说不上是邪恶,」瓦罗佳停下了笔,眯起眼睛盯了一会眼前的纸,「你要是能帮我搞到一把能切割加工原石的小刀,我还能把它改的更灵敏点——不用新的,旧的也行。」
「我敢保证我在田中教授那儿见过至少一打这种小破刀,给做试验的学生用,只要我要,他会给的。」
瓦罗佳点点头,用笔在纸上画了个符号。埃涅科没有注意到,他背对着他,正拎着球拍观察地上的那一堆垃圾。
「这是什么东西?」
他自言自语着,捡起一个皮质的、挺重的、像是方形酥饼的落了灰的东西,紧接着他知道了那是什么,那是本「日记」,在末日之灾以前很多人用来记录一些无关紧要的信息的东西,在他们不习惯用脑波日志之前。
他把球拍立在一旁,小心地用手捻开这酥饼的中间部分,他的手感觉到一种脆而光滑的质地,这书页上是潦草的手写字体,埃涅科匆匆扫了一眼,就发现很多不认识的词,这些词和现行通用语应当是同一语种,但他就是不认识。
「瓦罗佳?」他转身走向正在把几页破纸塞进一个旧夹子的瓦罗佳,手指向一个陌生的词,「瓦罗佳,这个词是什么?」
瓦罗佳看了那个简单的词一会儿,好像他也不认识似的,才抬起眼睛,回答了表情迷茫的埃涅科。
「那个词是'天空'。」
「嗯?」
埃涅科继续迷茫地看着他,那只金色的眼睛让他不舒服,而瓦罗佳扑哧一声笑出来。
「嗯,是吃的。」
①瓦罗佳:对弗拉基米尔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