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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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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还在念书的时候,每次回来,总要听父亲对自己念叨一遍对珍儿那颗天使心的束手无策。但其实宋萧然是明白的,妹妹那时的天真是源自于灵魂中那份不谙世事的透明。如果要说真正的赤子之心,恐怕在他的一生中也只见到过一次,那就是在季赫生身上。后来每当回忆起季赫生这个人,宋萧然的心都会疼。因为,如果不是被束缚被囚禁,如果不是在那样的地方在那样的限制之下,如果能够早十年或者晚十年相遇,他是万不会让那样一个人走向那样的结局的。
像往常一样冲完淋浴回到房间再次看到季赫生端着酒杯坐在老地方的时候,多少为宋萧然增添了几分俺去昂。十天不见,记挂是必然的。这个世界里的生命单薄如同蜉蝣,每一次完好无损的归来意味的即是莫大幸运。
“最近很忙?”宋萧然坐到床边伸手去接饭盒,季赫生下眼睑上的阴影即使在是昏黄的光线中依然清晰可见。
“还好。”季赫生点头不言其他。息城的静默原则这个人从来就遵守得很好,所以宋萧然也很识时务地不再多问。
一段盐烤青花鱼,一份土豆色拉,一点米饭,还有几颗梅干。不知道是从哪家料亭打包的东西,一目了然的精致到极致的淡漠,丝毫烟火气都不见。
季赫生扯开拉环把白桃果汁放到宋萧然脚边,“前几天跟下面人聚餐,岩哥做东的地方,直觉你不会讨厌。”
宋萧然点头。然后,彼此就看到了对方的微笑。
一口一口,小心咀嚼。这份珍惜的心情微妙得连宋萧然自己都感到惊讶。抬头间,看到季赫生单手支在桌面上,鼻息均匀。
这个把枪当做半身的男人居然就这样在这种地方睡着。
明明是比自己年长的人,可就是从心底里觉得怜惜。宋萧然放下食物取过毯子盖到季赫生身上。那么警觉的人,竟是没有惊醒。他是真的吧自己当成家人了吧……应该是要高兴的。视线垂落,然后宋萧然所有的好心情在瞬间冻结,只因为他看见了季赫生微敞的领口。
并不是那些看惯了的枪穿刀砍。颈侧,锁骨,胸前……青紫色的宛如疫斑的烙印,还有那些细小的已经结痂的伤口,从看得见的皮肤一路延伸而下,引人无限遐想……是谁,根本没有温柔,甚至连理智都丧失。每天都在重复着那些的自己,对于季赫生身上这一切的成因怎么可能一无所知。明了着,骄傲如他,自律如他,能够这样去坦然承受的可能性只有一个。那就是心甘情愿。所以,宋萧然放轻手脚退回床边。那样的身体,休息是摆在第一位的。
静静地守着这个看似坚强的人,然后宋萧然才发现在这颗已经死掉硬掉的心上有一小块地方还是柔软的还是温暖的。然后在季赫生醒来的时候,他没有遗漏掉他眉间那道浅浅的皱褶。
“第一次?”宋萧然起身去给他倒酒。
季赫生的回答是沉默。很多事情不必言喻。
看着他从容地喝完了剩下的半瓶酒吃掉了自己剩下的盒饭,宋萧然心中五味陈杂。欲言又止的理由是因为面前的这个人选择了忍耐。
“刚才。”季赫生终于还是打破了沉默,“刚才睡着的时候觉得身上很暖和,是你给我盖的毯子吧?”
宋萧然点头。
“我差点以为是小叔叔回来了。”那双看向地面的瞳孔中,有光芒似水流转。
这是宋萧然第一次听他说起他的家人,“有空多回去看看吧。”水里来火里去,家人的重要对于他们这类人胜过任何。
季赫生摇头,“小叔叔早就不在了。我爸是收贵利的,我妈当年是个小有名气的舞厅歌手。我满周岁那天老妈跟一个大陆来的富商跑了。五岁不到的时候,老爸在一次火并里走背,当场闭眼。此后小叔叔就一直带着我。他是老爸以前帮过的一个人,心很好,长得也好看,就是身体不好,而且又穷了点,加上拖着我,从来就没有女人愿意跟他。在他身边长大,没过过什么好日子,但是心里一直就觉得很幸福,也比跟老爸在一起的时候要安稳得多。等到我好不容易长大了大学要毕业的时候,小叔叔却不行了,筹医药费的关系我搭上了道上放债的。后来小叔叔还是走了。钱,利滚利还不起,只能逃。然后,被抓到,对方要摘我一个肾抵债。那天在被一群人按倒在地刀尖都抵到肚子上的时候我遇到了岩哥,然后……”
淡漠,或者故作轻松,仿佛说出来的都是别人的人生别人的故事,怎么样都与他无关联。可是,又怎么可能无关。
宋萧然看不得这个人这样神往的怅然,于是故意打断了他,“然后他救了你,你入息城,拼命学用枪、学杀人,拼命地学一切你能够学得到的学得会的。只因为你想要得到能力,想要变强。然后就可以保护他、为他办事、为他卖命。”这样结草衔环的故事在宋萧然生活的世界里并不新奇,但他多少还是会替眼前这个当事人不值,“如果我是他,宁死都不会让你跟这样的地方扯上关系。”有意说了句重话,但亦知晓,这是自己的心声。
他摇头,“岩哥从来没有要求过我什么。所有的,都是我自己坚持的。”
宋萧然闻言浅笑。是了,两个人,只要一个愿挨,另一个即便是再舍不得,最后也是必须要去面对不得不动手的那一刻的。道上的事,身不由己占了九成,到了最后不管初衷是什么,都会自然而然地变成理所当然。
“岩哥救我的时候,苏哥就已经跟了他十五年了。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进退如一,生死与共。”季赫生的语气中听不出嫉妒,连羡慕都不曾,“这件事岩哥是被人暗算的。我不后悔。”
也是,要一个重诺的人背叛风雨相守的爱人,可能性是单一的。
“岩哥以为是苏哥,从头到尾,包括现在……”季赫生的语气逐渐暗淡下去,似是落入了回忆中。
宋萧然无言。结局何其众多,只是没有想到,季赫生会这么傻。
“可不可以……”季赫生的话只说出一半就住了口。
“什么?”宋萧然侧首。
“想靠在你身上歇一歇,可以么?”看着季赫生从未有过的局促脸庞更多的还是无言,因为今时今日的自己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去给予安慰、能有什么可以付出来充当安慰。
所以,末了,宋萧然伸手拢住季赫生的颈侧把他揽在自己肩头,“痴儿。”
“痴儿了却公家事。”季赫生顺口接道。
“你的公家事,何日能了?”宋萧然解开他的衬衫,拉过毯子裹上他。然后就看见了季赫生背后那个血色的秘密。
“已经了了。”季赫生叹息,“找个时间就去洗了。”
即使是最强的最冷酷的杀人如麻的枪手也是有弱点的,更何况情义如山。
“不爱了?”宋萧然挑眉。
“不是不爱,而是尽力不去爱。”闭上眼睛的季赫生良久才说出这句话。
一个人心里的冷,要怎样才能够驱走。
宋萧然沉默不语。不知道过了多久,低头,肩上的人已经睡着,漂亮的鼻翼上水痕未干。
到如今,才是真的顶不住了吧。宋萧然指尖轻挑开落在季赫生眼上的发,喃喃地,想起一首短诗。
他们英俊的外表,
他们优雅的青春,
他们分享的敏感的爱情,
……
能用六十磅买到的快乐并不廉价,
因为真正的快乐永远无法用金钱换得。
那件事之后的每一次,季赫生在宋萧然那里都会喝比上一次更多的酒。
喝醉是必然的,然后,半梦半醒之间,他就会落泪。
不劝。从不相劝。有的事情,要忘记没有可能。但是如果是要活下去,各人就有各人的办法。若内心非是足够强大,那就只有借酒浇愁。酒是良药之一,其他,或者还有吃还有赌还有嫖。还有,粉。
后来宋萧然也会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还是要感谢叶建川的。如果不是他对自己用了粉,杀父之仇,丧妹之痛,错爱之耻,毁身之辱,自己又要怎么挺过来。哪一件不是撕心裂肺,哪一件不是肝肠寸断。
其实一个人选择活着活下去的勇气远要比决定死去来得强烈,值得庆幸的是这条道理他明白得不算太晚。
从来来去去的客人的衣着可以判断出天气似乎逐渐开始冷了。连着好几次,看见季赫生外套上细碎的水珠时第一时间总觉得那是融化掉的雪粒。香港这座城,要冷到什么程度才会下雪呢。
“你见过雪吗?”宋萧然回过头,看见季赫生正举着三角鸡尾酒杯——雪国,浅金色的酒液。这是近几次他必叫的开场酒。
宋萧然点头,“巴黎会下雪,在左岸,鹅毛样的雪片落入塞纳河水中,万籁无声,明明是纷纷扰扰的繁华,竟然只感到了寂寥。还有在南方,藏青色的群山尖顶因为一夜的积雪被染白,层层叠叠,浓淡相错,不似人间景色。”
“千琼融碧,苍山负雪。”季赫生转动杯子浅呡过一口,“良辰美景奈何天。”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面对季赫生的惊讶宋萧然莞尔,“那年在台北我看过一夜《牡丹亭》。”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那时候,少年意气风华正好,早就忘记了福祸相依的道理。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兀生生燕语明如剪。
那时候,只见得谁家少俊来近远,五湖泛舟,笑语欢歌,纵情载酒,早忘记了赏遍十二亭台是枉然,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
“我原以为你学的是西方美术史,对传统的东西应该不怎么喜欢。”
“怎么会。”宋萧然摇头,“其实我早年看的最多的是宋元书画,直到现在我最喜欢的还是那种青绿山水的细致和清微淡远的意境。学西方的东西也是因为机缘巧合之下被人强拉着去过几次拍卖会,在过程中发现其实艺术品投资也是资金洗白的一个不错的选择,做得好还有升值空间。又有几次听左右的人零零碎碎说起文艺复兴还有印象派什么的,觉得挺有意思的,然后就开始找了点画册和书本看起来。渐渐越来越有兴趣之后就开始往专业的方向去了,但是进了那个门才知道,想学成远没有那么容易。”
递到眼前的杯子,晃晃悠悠半尽的液体。
“怎么,吃了你那么多次剩饭,倒嫌弃我一口剩酒?”
这个人……宋萧然一低头就着季赫生的手喝掉了残酒。没有灼烧感,淡淡的清冽的气息,真的如雪一般轻灵。
从头顶蔓延到背脊的突如其来的温度。被发现的季赫生的指尖依旧缓慢地在宋萧然的肩胛上留连。这个人的眼睛总是那样清澈着,没有任何图谋。
“我给你倒酒。”宋萧然不着痕迹地侧身脱开了那个人的气息。
“你在害怕。”双手的手腕一起被握住。
不是害怕,只是不敢去想象。
被抱住,从身后,那样的力度,像是要努力地抓住什么似地。在这一生里,从来还没有人这样拥抱过自己,即使是许留臣也没有过。不害怕……不,其实是害怕的。可是,自己恐惧的又是什么呢?那个蛰伏在自己心底的可笑的理由是绝对是不可能成立的,因为立场不存在。
“疼吗?”季赫生长年握刀拿枪的手指总是有茧子的,摩擦在宋萧然的皮肤上有轻微的粗糙感。
左手腕内侧的六条疤痕,明明没有过去多久的时间,宋萧然自己却几乎已经将要遗忘。
对于那段日子,无论是在那时候,还是在之后人生里,宋萧然一直无法恢复起清晰的有关于身体实际感官上的记忆。
“说了你也不会相信的,完全没有感觉。”身体的痛,怎比得心痛,心的痛,又怎比得过绝望的痛。绝望之后,不是结束。
“……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宋萧然欲回头时才发现自己仍旧好好地被季赫生困在怀抱中,忽然而近的呼吸落在背上激起一片战栗引得声带轻轻地痉挛着,“人非草木,怎可能来去天地间不带丝毫沾染。”
血流过,泪落过,死过,生过,依旧活着,以一个受害者的姿态。可是,自己的双手并非干干净净,纤尘不染,曾经浸透的血和泪,又该向谁人还,又该由多少人来一一清算。
“知怎生情怅然,知怎生泪暗悬。”有什么贴上了自己的皮肤,潮湿,温暖,柔软……
他疯了?!
没有上衣所以没有撕扯。只是抚摸,季赫生试探着,用他的唇,他的舌头。小心翼翼。
宋萧然轻叹一声,卸掉了全身的力量,放松下所有紧张的肌肉。
“为什么叹气?”又一次被拥抱。
“只是迷惑而已。”此刻的宋萧然真的只是觉得迷惑而已,“你想好了吗?你和我,我们需要这样吗。你,和我,我们两个人。”
沉默,然后,温暖的掌心慢慢从腹部向上移动,轻轻地抚上了他的颈侧,握住,缓缓收紧,一点一点,然后停留在某一个让人窒息而又痛苦却并不致命的力度上。
“你知道吗。其实,我想得最多的人是你。”季赫生的叹息贴着宋萧然的右耳,“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够救你。看见你就好像看见我自己,我救不了你,所以我救不了我自己。”
浓重的酒味。季赫生醉了,来这里之前就醉了。
“你喝醉了。”宋萧然艰难地陈述着自己发现的事实。
“怎能不醉呢。生而如此,但愿长醉不愿醒。”季赫生松开手,他的笑声放肆而又疯狂,他的泪又一次落在宋萧然的肩头。热的,那样烫,如酒一般,祭奠彼此。“告诉我,要如何才能够抵挡得住活着的疲惫。”
“小时候被爸爸逼着去学枪,因为讨厌打打杀杀的事情,刚起头就自由散漫着。加上我是少爷,教练顾及着老板的面子,于是随便怎样都不会受到指摘也没有人敢去告状。后来东窗事发被老爷子发现,约法三章之下定了个一天打不到五千环就要关黑屋子的硬性指标。当时年纪小心里又抵触觉得没人能够奈何我,一切照旧,结果没想到真的有人来一丝不苟地执行。黑屋子一关就是一整个晚上,没有饭吃,看不到一点点的光亮,比起老法人家的跪祠堂有过之无不及。但是后来就知道了,其实这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因为现实越艰难心就越自由。你的心是自由的,无论发生什么。”这一生宋萧然从未这样去规劝过一个人,哪怕是当年的许留臣。但对于这个人,他就是不能坐视。“你救不了我,诚如我给不了你慰藉,但是如果你愿意,我就是一块浮木。”
如果彼此的人生都是一帆风顺,你我便不会相遇,因为彼此都是涸辙之鲋,才可以相濡以沫。
“宋。”紧紧地被他搂住,真的就宛如落水的人遇见一棵浮木。而这个一般似乎只有西方人才惯用的称呼自己的“宋”字,在后来漫长的数十年中,宋萧然再没有遇见过。
“最想吃什么?”
“现在?”宋萧然被季赫生的跳跃思维弄得有些无措。
“嗯。”季赫生嗓音沉稳。
“说了你要笑话的。”
“怎么说?”
“不过两样难得却不值钱的东西。”宋萧然仔细想了想,自己就先取笑起了自己,“青梅,青莲子。”
“青梅煮酒,天外龙挂。”毕竟江湖儿女,自有万丈豪情化在骨子里。季赫生抬手轻揉过宋萧然的发。此刻他才明白为何来来去去多少人都把宋萧然比作尤物,过了,却是不及。
“紫绶金章,锢蔽了白马青莲旧路。”轻笑着,是笑自己。旧日不见,空余前梦。还是那句话,有的事情,背不起想。
“古往今来,真正金章紫绶过一生的又能有几个。”
算是句宽慰的话了,只是放在自己身上终究不伦不类。
“我要的根本不是什么风光万里锦衣玉食,我只求日后不再有折辱,平安平淡了此生而已。这也是奢求?”
没有回答,在如此的秋夜或者冬夜,或者根本就是白昼之中,彼此之间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被单纯地拥抱着,彼此拥抱着而已。
感觉到了些许力量,被慢慢放倒在了被褥间。宋萧然知道这是季赫生最终的决定,有关于他们彼此之间的决定。
宋萧然被贴近的唇渡来一口不知在口腔中停留了多少分钟的红酒,酸涩腥甜,傲骨铮铮。季赫生自后腰卸下枪,看似随意地甩臂,天花板上一个明装的摄像头和一个针孔相机双双应声碎裂。
原来,自始至终,他从未被信任过……
“不用继续假戏真做了。”宋萧然抬手想要推开压在身上的人,却没有推动。
“这不是演戏。”季赫生的目光凝下来。
“有的事情,一旦跨出了那一步,就再也回不去了。”宋萧然不是心存侥幸,如果对象是季赫生,真的无所谓。只是,还是要在最后提醒他最后一次。
“我跟着你,或者说我带着你,根本就不是多糟糕的一件事情。”季赫生用自己的鼻尖对着宋萧然的鼻尖,“况且,红尘可笑,痴情无聊。”然后他看见宋萧然的瞳中映着他的瞳。
你我痴的并非情,而是心。闭上眼睛,宋萧然如是想道。
……此处河蟹……
迷蒙中宋萧然听到咳嗽声,睡在外侧的季赫生正喃喃地要水喝。宋萧然小心地抬手抚掉了他鬓角的汗水,而后一点一点支起身体,除却后面的轻微刺痛感其他应该都还好。双脚一碰触到地面随即瘫软,果然还是过度自信了呢。
没有预料中的痛觉,季赫生的双臂已然穿过腋下牢牢地将他抱在怀中,然后安稳地把他放回到床上。
“几时醒的?”宋萧然微笑,除了微笑还能够怎么样呢。即使什么都明了,这样的关系他应该还是会觉得尴尬的。
“在你为我擦汗的时候。”季赫生的双眼温柔而又复杂。
宋萧然慌忙移开视线。被季赫生以这样的眼神在这样的距离凝视着竟是有些害怕的,“床那头下面有瓶水,新鲜的。”
季赫生点头,以他那样的身手,也只是弹指之间。三厘米的距离,一口半温不热的水通过唇舌被渡过来。宋萧然不由自主睁大了双眼,生生地被骇住。是……想问,却终究没有问出口。于是,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并排平躺在并不宽敞的床板上。
“如果……算了。”季赫生犹豫着,但还是把自己的左手附在了宋萧然的右手上。
“说下去。”宋萧然缓缓翻过手背,与他掌心相对。
“如果有那个可能。”宋萧然没有打断,所以季赫生没有停,“真想试一试,如果我放弃掉手中握着的息城刑堂的一切,是否可以换得你的自由。”
缓慢的语言,却是未有斟酌。因为彼此都知道,这只是一个梦。
“我没有很多钱,但是……”
但是,这是只属于他们的梦。
所以,宋萧然接住了他的话尾往下说,“但是我们会很快乐,至少能够像家人一样温暖。”
“知道这个世界不是无依无靠,每天都开开心心……”
所以,暂时,就让这个梦慢一点醒来吧。
“吃很多不贵又好吃的东西。”他明白他的明白。
“不受一点点委屈。”所以,他懂得他的懂得。
只是,他们都太清醒了。
“冬天下雨的时候,你泡茶看书,我画画。”
清醒到,谁都不会做梦了。
“夏天天晴的时候,一起去海边吹风。”
只要想着,这个世上还有那么一个人自己可以惦记,就会不由自主地微笑。哪怕微笑过后,满心剩下的都是痛楚。
“秋天可以一起在楼顶天台放焰火,然后如果钱赚得够多,来年四月还可以去日本看樱吹雪。”
泪顺着眼角,留下沉重的点落的声响。
“傻瓜,不哭。”季赫生转过头,屈起手指去擦宋萧然的眼角。看着宋萧然,他问不出口那个问题。因为不得幻想,不得错觉,否则即是灰飞烟灭。
“等我回来,然后我们一起去试一试。”季赫生微笑。干干净净,清清灵灵。明明已经不再年少,却依旧可以宛如少年。他又说,“如果顺利,今年冬天,我先带你去北海道看雪。”
是承诺了。君子一诺,驷马千金。
宋萧然不是一般人家长大的普通孩子,所以每次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都知道结局从来就只会有一个。但即使如此他依旧会动容。只是因为不想要看看到伤害,无论是施加还是被施加。只是因为在今时今日,为了这个人他还是想要去希望一次看看。
于是宋萧然点头,“好。”然后,就被季赫生仓促地勾进臂弯中。
彼此都在深呼吸着,以从对方身上去汲取这世道里那一点点微薄的人的温暖。然后同时放开双手,背转相对,各自去完成属于各自的等待和离去。
是面对墙壁站立着的,所以只听到了关门的声音。宋萧然想,季赫生到底是个善良的人,善良到连离别之苦都不要让自己受。
所以很多年以后,宋萧然还是会忍不住去假设,假设那次季赫生的归来,假设自己人生的另一番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