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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   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然后宋萧然才忽然想起这是自己出院的第几天。地下室没有窗户怎么可能看得到阳光。
      宋萧然没有料到自己在这样的状态下也能够睡过去。人果然是不能病的,也不能被善待,否则容易产生惰性。撑起身体的时候不可避免地扯到了颈背。依旧是疼。照不见镜子也知道,大片的淤血是必然的。
      几乎是在四分之一秒的时间就感觉到了。曾经握过枪的直觉是怎么都洗不掉的,哪怕这副身体被毒品彻底毁灭。
      宋萧然抬手,垂在屋子正中的灯线果然被别人先拉开了。
      一室昏黄下,视线平行处。紧收的腰部线条,匀称的髋骨,麦色皮肤,非常漂亮的背影。这是只有游弋在生死边缘才能够煅造出来的警觉的美感。黑色旧仔裤的腰际闪着一抹金属色。是把旧枪,但是得到了最好的保养。
      叶建川的一言九鼎,息城惯有的高效率。没有任何悬念,自家门里的恩怨自然是要交给自己人来落实。只是,这个人怎么会忘记规矩。进这里的房间寻欢所有的武器都必须卸在前台登记处统一保管,除非级别够高,或者足够有其他特别原因的优待……
      “枪里没子弹。”客人的语气是冷的,刚好阻断自己渐远的思维。
      “请稍等,我先出去淋浴。”宋萧然摸到浴巾准备起身的时候并没想到自己会就着趴俯的姿势被按回到床板上。仅凭单手就绰绰有余地让自己无法动弹,极好的暴发力和绝对的自控力。只是单纯地阻止,没有任何压迫感和火气,没有刻意的刁难和折磨,连伤处都被小心避开。这样的人居然也会来这里……或者说,息城里居然会有这样的人……还是应该说,命令果然不可违抗。
      “我只买醉。”是解释,淡漠的语气。干净,甚至是明朗的。
      宋萧然轻笑着,半是自嘲半是有趣。试图转身看一眼这个人的样子,结果比想象中要艰难得多。
      背上的力量瞬间消失。听到脚步声,玻璃杯子里冰块的碰撞声,杯底和地面的摩擦声,还有塑料的窸窣声。然后,那个人走过来,在床边坐下。
      “吃饭吧。”身体很轻易地被托起,胸口下面垫过一只枕头,左手被塞进一盒插着吸管的牛奶,右手被塞进一只打开了包装的三明治。
      宋萧然惊讶,然后很自然地扬起唇角,“谢谢。”这一刻,只想把笑容给予这个人,无论他是否能够看到。
      没有回答。五指落在自己背上缓慢按压,由轻至重,直到迫出自己无法忍耐的闷哼。
      “这里和这里有一点破皮,大部分地方水肿比较厉害。索性没伤到骨头,所以还算是轻伤。等下给你上药的时候记得尽量放松肌肉。会疼。”指尖点过,这个人查验伤口的手法相当老练,应该是个中熟手。
      淡淡的中草药的味道,其中一味是薄荷,沾到皮肤上,先觉微凉,随即刺痛。然后,掌心带着带着少量的热,缓慢揉抹开。
      疼痛。必然的,拥有心理准的疼痛。宋萧然轻吐呼吸让身体彻底放松,只希望时间能够快点流逝。
      “专心吃东西吧,细嚼慢咽,这样可以转移掉一部分注意力。”声音响在耳边。其实这个人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关心,但也足够让自己自在很多。
      鸡蛋熏肉三明治,可可牛奶。极普通的半快餐式的食物,哪里都可以买到,简简单单就能够学会,咬在齿间却有怀念的味道。宋萧然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在欧洲的无数个早辰和中午,陪伴在并不是西餐派的自己左右的就是这两样东西。现实中完全无用的庞大西方美术史,一学就是六年。父亲没有摇过一次头皱过一次眉的纵容,凭的只是自己当初那句“我喜欢”。还有四个月就圆满完成的课程,来不及惋惜,更无法回想。而现在,怕是早就连学籍都不在。念书于自己,原来已经是那么久远的记忆。
      “好了。吃完了?”浸透药油的后背一片灼热。那个人取过团在床尾的毯子抖开对折盖到宋萧然身上,然后抽走他手中的空盒子和包装纸扔进门后的垃圾桶。忙碌间,腰间忽然被人一把扯住。
      医院没有住傻宋萧然,如果有人出现在他的房间里,无论是谁,目的都只有唯一一个。
      那个人沉默地放任了他的动作。
      稍费了些力气才支起上半身,偏过头欲轻啃他腰侧的同时伸手摸向了他的皮带扣子。然后,在下一瞬间,被那个人不轻不重地煽回到了床上。
      “我只买醉。”之前说过的话的复述,厌恶和欲望都不见,随性到极致就是平和。
      仰视的角度。并不好看,却是相当英气的脸庞。总算不叫人失望。
      宋萧然微笑,“不上我你没办法回去复命。”
      “只要我买过你结果就是一样的。”不是轻视,只是单纯的不在乎。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是第一次被人如此对待呢。
      嘴角的笑意无法散去,宋萧然指尖所向处直指天花板一角的针孔摄像头,“你瞒不过的。”
      “进门前我已经让他们关掉了。”石破天惊的举动在这个人的口中就如同谈论天气般随意。
      “你是谁?” 宋萧然沉下脸,即使为来者不善做足了准备也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季赫生。” 依旧是淡然。
      “你是谁?”这样的敷衍敷衍不了宋萧然。
      “息城刑堂掌堂。”
      答案在这里。宋萧然一掀眉,“第一把交椅?”
      “不是,上面还有堂主。”季赫生不躲不避。
      “为什么选我?”宋萧然不依不饶。
      “大老板的意思。” 季赫生的回答如此坦然。
      宋萧然轻笑,这样坦诚的人,怕是全息城都会汗颜。

      道理上和这个人应该算是只有一面之缘的,或者在周围人看来一夜风流要更为贴切。没想到两天之后宋萧然第二次看见他打开了自己的门,接着是第三次,第四次……然后季赫生就变成了宋萧然的“常客”。
      本以为许留臣闻风一定会来闹,意料之外地,这次没有。因为季赫生,宋萧然居然感觉到了些许的清闲。虽然也有接客,日子照旧,但是心就是觉得轻了。那些无形的重压仿佛被人卸去了一点,呼吸的本能开始逐渐回到灵魂里了。
      开始以为他是个淡漠而又严苛的人,慢慢才知道,那是因为他是个君子。进退有度,举止端方,行事有节。真真正正,古书上写的那种人。与他从事的职业无关,生活的状态无关,存在的环境无关。
      季赫生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无非就是喝酒吃饭。然后熟悉了,话就开始多起来。时常告诉他些有的没的,比如哪家的煲仔好吃,哪里的凉茶正宗。偶尔还会背一点欧洲的诗歌,扯扯里尔克,说说古希腊戏剧。也听他说了很多事情,尽管他一直认真恪守着规矩但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了一些东西,关于息城的,关于外面的。然后宋萧然也才知道,这个地下室自对外营业那天开始就是由刑堂管理的。
      自己这就算是有人罩了吧。宋萧然想起那天从浴室回来在走廊上遭遇隔壁房间孩子的羡慕眼神,真是有点哭笑不得。
      “在想什么?”常客来了。
      季赫生打开门走到桌边放下饭盒和冰桶,从床头拿过酒和酒杯,仿佛回到家中般地自如。
      叉烧饭配芥蓝。今天又是星期二。
      有一次宋萧然向季赫生表达了想知道日期的想法,季赫生只是沉默,因为在霓虹夜色的地下室里不存在时间,有的只是漫长的煎熬和无望。而事实上这也是很多人最后疯狂的主要原因之一。
      在那之前,季赫生就开始时不时地为宋萧然带些食物过来。然后过了大概五六天的样子,他拿来了一份叉烧饭,配菜是蚝油芥蓝。那天出门的时候季赫生只说了两个字,周二。于是“吃到叉烧饭搭芥蓝的那天就是星期二”成了他们之间的默契。
      掰开竹筷小心地磨去上面的倒刺,闷头进食。
      季赫生拖过折叠椅坐下。和矮桌一样,这把椅子也是他弄来的。
      “有什么想告诉我的?怨恨也好不甘也好,或者要找到什么人转达什么,都可以。你某些方面的信任我自认还是可以得到的。”
      宋萧然知道这是季赫生不着痕迹的关心。摇头,咽下最后一块芥蓝之后才开口,“该说的很久以前就已经说尽,现在是在度死日,只要能够活着、活下去,什么都是好的。目标摆在这里,心也摆在这里,大多数时候都做到了忽略不计,但总还是会有不由自主的时候。吃东西就是其一。”看着剩下大半的叉烧和米饭,对于肉类的莫名抵触是厌食留给自己的后遗,说不上是凄凉还是自我同情,无奈居多。幽幽一叹,有意矫情,“何以解忧……”
      “唯有杜康。”
      加了冰块的烈酒贴上脸颊,冻得宋萧然牙根微疼。一句感慨,没想到居然能够得到如此中正的回答。
      “我主修中国古典文学。”忽略掉宋萧然的惊讶季赫生撤开杯子喝了口酒,道,“很不可思议是么。我这样的人居然念完了大学,学得还是那种风雅的专业。”
      “不是。”宋萧然照实说出自己的想法,“难怪总能够在你身上感觉到一种……怎么说好呢,就是类似于竹林七贤的那种……疏狂之气。”
      这样的评价啊……季赫生闻言拿起筷子夹过一片他吃剩的叉烧放进嘴里。
      “怎么想到去学那个的?”如果说自己一点都不好奇,那是做作。
      “哪里有什么图谋。”季赫生一耸肩,“只是喜欢罢了,所以才没有任何用武之地。”
      “不是毫无用处,关键在你喜欢。无论做什么这点是最重要的,就好比,好比……”忽然沉默。回忆就是这么讨厌的东西,即使虽已成梦成空但还是忘不去扔不下舍不掉。
      “继续说下去。”季赫生道。
      宋萧然轻笑一声拿过他手中的杯子,“就好比我当年孤注一掷地学美术,结果除了练就成一双在拍卖会上砸钱的眼睛之外其他一无是处。可是,只要我高兴,别的人和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很符合你。也符合我。”季赫生在桌边重新倒满一杯酒,然后抬手做个干杯的示意。
      宋萧然走过去,优雅地和他碰杯,“敬我们的任性。”
      世界上的烈酒果然都是烧喉咙的,无论过了多少年经过多少事,都不会变。宋萧然闭了闭眼忍过酒精上头的瞬间,“无欲则刚,这四个字果然精深广博。人一旦把所有都放空,就可以想开很多。心越大,天地就越小。”
      “这叫做古人不我欺。”对他这番话背后的意思季赫生自是了然。许诺也好,保护也好,区区一个掌堂又能做什么。况且退一万步,就算所有人都看不下去,只要上面不放手,自己也是个旁观者。第一次,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季赫生感到了无奈。
      “道理摆在那里,只不过我们都是凡人,说的到,做不全。”
      “是。所以这杯敬凡人。”季赫生再次与他碰杯。
      “能问你个问题么?”
      “问吧。只要不牵涉息城的利益。”
      “这里让人舒心的少爷很多。如果说第一次是命令难违,之后为什么还一直过来呢。而且我那么复杂纠缠的背景你不可能不知道,何必要自找麻烦。”
      季赫生看向宋萧然,那样清澈的一双眼睛,是个可以交心的人,“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假话使人舒心,真话令人警醒。所以,先假后真吧。”
      “假话是。我已经被你迷得七荤八素下定决心拜倒在你的牛仔裤下了。”
      “去你的!”被季赫生的坏笑惹起满身鸡皮疙瘩,宋萧然大力一抬脚,鞋子因为惯性向前甩了出去。
      从容躲过飞来的鞋底,再看他时季赫生的目光竟有些深沉,“真话是,我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一个人。你有让人念念不忘的资本。而且在整个霓虹夜色里……你最苦。”
      连你也在同情我么?宋萧然本想要好好自嘲一下的,却在鼻尖贴上温暖胸膛的刹那选择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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