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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二十七、晴雨 ...

  •   待到雨时中的茶道入门,曹修明终于偶尔愿意喝他泡出的茶时,已经是景泰三年的春天了。这年的春天,他突然一下子长高了一个头,常守中也终于不会成日半嘲笑半担忧他日后长成果下马或是果下牛了。
      不过他的坏毛病同时也添了几件,头一桩便是嗜甜食。
      “一个男孩子,怎么跟姑娘家似的,整日攥着一把果子走到哪吃到哪,像什么话?”常守中不解的问陆处中,“你我小时候不是这样的罢?”
      陆处中但笑不语,这件事情原本不在他们的管辖之列,何况雨时中有恃无恐。
      清明前后,京城里忽剌剌刮了好几日春风,草还未全绿,早开的杏花和海棠就已经被风吹散,遍地粉白。本日风住,天空是明澈的幽蓝,春云叆叇,一只不知何事仓惶飞起的黄莺,莽撞的一头撞过值房院中栽的一株杏树,□□片淡白闲花又于风平浪静中铿然堕地。
      从文华殿返回的雨时中,和那只慌忙的黄莺相对面,一口气跑到了值房门内的杏树下,借劲奋力一跳,刚刚够到了稍高枝头上的一朵杏花,又随手扔掉,这才稍稍敛容噤声,整理好衣饰,进入室内。他已经不像两年前胆怯得要在外徘徊半日,并且已经能够说一口标准的京师官话,常守中亦不用半嘲笑半恐吓说要把他的舌头像廊下新养的鹩哥一样剪圆了。
      曹修明正在室内闭目打坐,近两年来他礼佛愈发殷勤,也并不只限于晚间。常守中正百无聊赖的陪伴侍立在一旁,对于心猿意马的他来说,侍候长官的功课比较其它,无疑是天字第一号的苦差事。
      雨时中轻声入内,睁大眼睛以示询问,见常守中点头,知道曹修明的功课将毕,便先去察看风炉上的热水,然后取茶叶、茶洗,细细泡好了茶,静待片刻后又撇去头泡的茶水,再次注水,他计算得仔细,二泡茶味最佳时,随堂太监正好饮用。
      做完了这些杂役,他走到架前,踮着脚取下最顶层收贮果子的雕漆盒,打开来若无其事的抓了一把虎眼窝丝糖,当着常守中的面扬长而去,走到屋外檐下边逗架上的鹩哥边吃。常守中羡且愤地瞪了他几眼,无奈此事曹修明莫名其妙的默许了很久,纵容得小答应从最初的做贼心虚直到了如今的明火执仗。
      曹修明一月中有十日持斋,并且十分严格,非但甘肥不近,而且连果蔬中的激辛亦不食用。他这清规戒律虽然没有明旨应用到常陆几人的身上,但是长官清心寡欲,属下也不便肆无忌惮的茹毛饮血,这一旬内日子总是过得十分清苦。
      常守中服侍完了功课,见曹修明并没有别的吩咐,便先行退下,陆处中已在值房院外的墙脚等他,见他出来便赶忙招了招手,被雨时中一眼瞥见了,也一脚跟着溜了过去。他知道常守中和陆处中显露出这样的神情,必定是有事要瞒着曹修明,而瞒着曹修明的事,一般都是有趣的事。
      “你跟来干什么?差事办完了?功课做好了?”陆处中威胁,“我可听你的老师说起过,你最近在学上不老实得很,我便不告诉恩主,仔细哪天他老人家自己问你。”
      数年共事,各人的性格雨时中已经全然了解,知道这不过是白口的恫吓,非但不为所动,而且申诉:“奴婢并没有不老实。”
      他老实也好,不老实也好,其实不关二人的事情,二人不再理他,开始交头接耳:“已经长出来了?”
      陆处中笃定地点点头:“我去看过了。”
      他们如此郑重其事,雨时中一路跟随,看到的不过是英华殿内两株已经早发新芽的椿树。这几日饮食颇为寡淡,且又到了一年中为期不长的尝新的时间,常陆不免见猎心喜,动了这样的心思。
      上树的事情自然由陆处中来做,他将袍摆扱在腰间金带上,手脚伶俐三两下踏跃上高高枝梢,攀折最嫩的椿芽不住掷下,雨时中既跟来了,便由他在下面东走西顾不亦乐乎的负责拣拾。没有提篮,泥沙俱下直接兜进了衣襟里。
      “这上好的绫罗,是给你干这个使的?”常守中不甚认真的随口责备。
      雨时中也不以为然:“恩主说过,再好的东西都是给人用的。”
      “你个子长高了,胆子也长高了,”常守中立起了眼睛,“敢用恩主来降伏我了?”
      一记栗子就要凿过去,小答应虽然抱着一兜椿芽,还是一矮身很灵敏的躲闪开了。
      “你小子手长脚长腰又软,倒是个学武的好材料,恩主何苦又天天折磨我们?”常守中暗袭失败,也懒得去追穷寇,只是站在原地抱怨。
      “常公公,我也想学!”雨时中站在离他有些远的地方,仔细防备着他再次突袭,一边很艳羡且殷勤的恳求。
      “别跟我们说嘴,”常守中道,“恩主不是宠你吗,找恩主说去。”
      雨时中扁着嘴一脸悻悻:“我不敢。”
      “恩主让你读书是为了你好,”这话本来是忠言,但是被常守中一说不知怎么就格外逆耳,而后半句则是明白的讽刺,“或许将来也能中个进士什么的。”
      他说的是去年的科举中,名列二甲的西安籍进士成凯,其父是御马监太监成敬,宫中一时将其与正统十三年司礼太监李永昌之子李泰登进士科之事一道,先后并称为奇谈和美谈。【1】
      陆处中没听见他们斗嘴,在树上拍拍手探头:“够一顿吃的,收了吧。”
      “你借张娘子的锅碗,就白借了不成?”常守中笑道,“来而不往非礼,总得给她手下几个都人带些过去吧。”
      宫中有规制,宫人食馔可随时使用小灶而内臣则不许,只能从宫外携带饮食再于值房内加热,非但不方便,口感亦大打折扣。所以一般的内臣都与宫人交好,求借锅灶,并求代为烹饪。以曹修明的级别和性格,自然不必为此,但是常陆两人尚年轻,偶有口腹之欲时不免逐俗从众。
      陆处中闻言,遂又折了些才跳下树来。常守中旋即用信手攀下的一根树枝轰赶雨时中:“你还不趁现在快回去,恩主要叫人时叫不到,仔细你这身皮。”
      他这样不加掩饰地过河拆桥,雨时中十分不满:“今日本不是我当班,今日也没有功课。”
      “算了,他想去由他去,”陆处中劝解,“该见的总得见,该学的总得学。他哪日出了师,你我方好致仕。”
      常守中伸手估价式地捏了捏雨时中的脸颊,哼了一声,不再多说。

      三人同往的目的地是西六宫内一处内人的居所。陆处中所谓的该见的,该学的,雨时中未及领悟,便见一群都人笑嘻嘻从自己怀中将满抱的椿芽都接了下来,开始拣择:“常公公陆公公今日怕是要久坐了——不巧这里鸡子用完了,已经叫人借去了。”
      “久站久坐我们都不怕,”常守中露出一个轻浮的笑容,“只怕独坐枯坐。”
      几个年轻内人互视,弯腰叽叽咯咯笑成一团。

      雨时中在一旁听她们边择椿芽边东拉西扯近来职事和后宫人事,往往囫囵话还没说两句,便教莺莺燕燕的零碎笑声打断半晌,随后的话题便泄洪一样离题千里,实在不解乐趣何在,意义何在,难免懊悔此行。忽闻窗外有人报道:“各位娘子,我送鸡子过来了。”一连二三声,众人皆不为所动,不知是没有听见,还是听到了却无人愿意避席接纳,左右无事,便拍了拍袍摆自己出门。
      门外站立着一个青衫蓝裙的少年内人,柳眉杏眼,雪白肌肤,眉目神情皆十分温婉。从前发初覆额的情况推断,大概是十一二岁的年纪,刚刚开始留发,准备上头。她双手端着一只笸箩,里面装了十余个鸡子。
      雨时中正在思索这个少年内人似乎有些面善,或于何处见到过,对方已经微微一笑,双颊随即旋出了两个深深的酒窝:“雨公公,是你吗?”
      “覃姐姐。”她这一声,雨时中立刻回想了起来,这是给自己制做第一身曳撒的针工局内人覃莲,覃昌的妹妹。她长大两岁,容貌已不甚类儿时,而当时那件惹祸的曳撒也已经太小,去年便穿不下了。
      覃莲不知道想着什么,双颊微微泛红,笑问:“雨公公怎么也在这里?——我们掌制叫我先送这些过来,如果不够用,我再去取。”
      室内几位内人虽然年轻,但俱是服事几宫妃嫔的高位女官,六局一司的人偶尔献些小殷勤亦属情理中事,雨时中接过她手中的竹箩:“覃姐姐,我给送进去。”
      “嗳,”他方欲入室,听见覃莲轻轻叫了一声,疑惑转身,见她正指着自己袍摆下端一处不长不短的撕裂。罗纱轻薄,不知是拣拾椿芽时被枝条刮到的,还是适才内人们来拿取椿芽时被枝条刮到的。
      雨时中有些为难,近年他受曹修明行止的潜移默化不小,虽只是衣摆不显眼处一条裂痕,但于人前,却觉得十分不体面。不发觉也就罢了,既发觉了,就有些进退维谷。
      “我先替公公缝上吧。”覃莲看出了他的尴尬,从裙腰上解下了荷包。里面藏着二三枚金针和几团线,红、青、蓝色,都是内臣和内人服饰最常用的颜色。她比了比雨时中的衣色,熟稔的地穿针引线。二人一起坐在室外的石阶上,覃莲执着他的衣摆,替他弥补得十分用心,宫内随身不能携带金刃,她低下头用牙将线头咬断,言语中稍有得意:“这样就一点也看不出来了,哥哥的衣服也都是我给他补的。”
      覃昌的衣饰一向蔽旧,但一向浆洗整洁,想必覃莲在其中出力不少。想起他在学上对自己的照顾,雨时中倒不铿吝几句好话:“果然一点都看不出来了,辛苦姐姐,多谢姐姐。”
      覃莲抬起头看看他,温柔笑意全敛于盈盈眉眼当中。
      雨时中想起了一桩惠而不费的投桃报李行径,伸手在自己的荷包里掏了一把,送到覃莲面前:“姊姊吃糖。”
      二人在外耽误了片刻工夫,但当覃莲离去,雨时中端着鸡子进屋时,常陆和一众内人仍在说笑,并无人责备或理睬他。

      将鸡子于碗中搅碎,拌上椿芽,过油炒,那种浓烈而稍嫌怪异的味道雨时中并不喜爱,常陆二人却津津有味吃了不少。酒酣饭饱告辞,再回曹修明的值房时,雨时中执意要先去更衣,常守中阻挡不力,只得随着他任性。
      随堂太监刚开始用晚膳,常守中见状殷勤地挽了挽袖子,准备亲自服侍。长官却并不领情,只是微微蹙了蹙眉:“你站远些。”
      常守中尴尬退远,眼看着装饰一新,周身毫无破绽的雨时中在长官身边搬杯递盏忙前忙后,只好侍立一边,静默不语至一顿饭毕。直到曹修明取过雨时中奉上的茶水漱过了口,才终于出言发问:“你又有什么话说?”
      常守中连忙前驱两步,将他手中茶杯接过,赔笑答话:“恩主圣明,奴婢来当真是为了句闲话——只是虽是句闲话,奴婢琢磨着也得让恩主知道,请恩主的示下,奴婢方好有个准心。”
      这种常守中式的啰啰嗦嗦的破题,自然引不起听者的兴趣,他不发一语。听者既然渺渺,言者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谆谆:“奴婢近日听仁寿宫的都人讲,仁寿宫这几月来往南宫愈加频繁,而且次次屏退从人,密室暗语,没有小半日不出,出来后又面带泪印。——奴婢想,这事要不要报给万岁爷知道……”
      宫中有时会用殿阁名代指各位内命妇,当时同居仁寿宫的太上皇后钱氏早已随太上皇一同迁居崇质宫,此时常守中口中的仁寿宫指的自然是上圣皇太后孙氏。
      “这事我也已经有耳闻了,万岁爷也一早知道了,”曹修明并不待他谆完,就把他的话截断了,“只是万岁爷知道了又能如何?”
      常守中沉默了,上圣皇太后以国母和生母的双重身份去看望太上皇,于天理于人情,都是无可摘指的事情。皇帝即便心有隐忧,却也不可能提出一个字的反驳,也不敢流露出半点反驳的意思,既不能不允许她去,也不能不许她去了之后流泪。
      “那么恩主的意思是?”
      “不必上报万岁爷了,徒扰圣心,于事态又有何补益。”曹修明入室,随手拈起了桌上的菩提数珠,缓缓于指间拨动,这草木之物经人摩挲日久,粒粒珠玑上的包浆都已现赤玉一般温润坚刚。
      “你去传句话,”他拈着佛珠转过身来,信口开河吩咐,“就说这是司礼监的意思,圣母地位崇而年事高,两地奔波劳碌,恐于玉体大不相宜,臣下心中不忍,意欲奉请圣母一并迁居南宫,得上皇晨定昏省,冬温夏清,有凯风之慰,无寒泉之思——省下来多少麻烦。”
      对于皇帝根本无法出面的这桩事,这恐怕是最好的解决方法,虽然不过是最简单的恫吓,但是对于上圣皇太后来说,却是最行之有效的恫吓。
      余下的问题是技术上的问题,就是到底由谁来传递这恫吓。官方的人自然不行,而且还要润物细无声地将它演化成宫中皆知的谣传。
      “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闲话,就再说给哪里听去,”曹修明冷笑,“过两日再去借次厨炊,不是常掌司最心爱的一箭双雕?”
      常守中只有讪笑,又恨恨地瞪了雨时中一眼。雨时中在曹修明的身后事不关己的耸了耸肩,脸上一脸无辜的坦荡。东窗事发与他也不会有什么关系——二人是一道回来的,雨时中因为更衣的缘故还晚他入室。常守中请安退出之余,只得又抬起一条胳膊来,狐疑地闻了闻衣袖,疑心自己已成鲍鱼之肆而不自知。

      曹修明的原话说得不算十分难听,但是经过香椿与鸡子们的调味,再经过常守中和无数人的增削损益,去芜存菁,最终由仁寿宫的宫人秘密传递到上圣皇太后耳中的话就变成了如下:“司礼监内有人密谋,意图于圣母再探上皇之时,即封锁南宫,将圣母与上皇一同软禁。”
      至此往后,慈舆再未驾临过南宫,乾清仁寿两宫亦暂时相安无事。

      古来便有二十四番花信风之说,大明依旧沿袭。杏桃蔷薇花开过,便可候海棠、梨和木兰。木兰开后,可候桐花柳花,柳花飞尽,可赏牡丹和酴釄。酴釄开败,谷雨结束,一年春尽,春花事了。
      今春来得迟且缓,清明已过,各宫苑搭起的凉棚下牡丹暂未开放,柳絮飞时,尚有未凋谢的海棠和梨花。不过赏海棠惯例是要去回龙观,否则不算正统,倒是宫后苑中栽植的几片梨树,尤可吸引宫人眷属前往观赏。
      大内之中,想从乾清宫佐近赴宫后苑,大抵的路径就是直接穿过交泰殿和坤宁宫;但是如果要再从后苑回到乾清宫佐近,宫人们一般却会选择由玄武门往东,取道东一长街,入龙光门、日精门;或往西取道西一长街,入凤彩门、月华门。两条路路程相仿,全然在乎行人欲往的目的地是乾清宫的东或西。但是其中也微有区别,譬如东一长街是一条笔直无碍的永巷,而西一长街却多曲折、多垣墉遮蔽,视线不得一览无余,所以此处撞上尊长而不及回避的几率也就比东边更高一些。
      今上的皇长子朱见济就是在此处撞上了太上的皇太子朱见濬。所谓撞上,是切切实实的撞上,兄弟二人各自从南往北奔跑,从西往东奔跑,在两道宫墙的拐角处碰在了一起,再各自摔倒在了地上。
      小孩子和小孩子相撞而摔倒,在天下何处都不算是什么大事,皇宫中本也并不例外。但是皇长子撞倒了皇太子,并且是在这样的时候,便成了一桩可小可大的事情。与皇太子同行,一直在命令宫人牵制住皇太子,让他缓行慢步的上圣皇太后,随即在一大群尚宫都人和内臣的围绕簇拥下,阴沉着面孔履临这大逆案的发生地,未审先断,冷言斥责五岁的罪臣:“大哥儿别急着起来,先且跪着。”然后才开始搜罗他的罪状:“仔细看看长哥摔在哪里了?”
      长哥和小爷一样,也是宫中对皇太子的称呼。毫发无伤,原本也全无所谓的皇太子早已经被争抢着扶起,却因为祖母的态度开始焦虑、忧心乃至惊怕,在宫人们紧张的上揉下捏和询问中,终于皱着鼻子抽泣了起来,并且开始在人群中四顾寻找:“万侍长……”
      手持一枝梨花的皇长子,显然是刚从后苑回来。对于上圣皇太后来说,今上皇帝已经和她隔了一层关系,皇长子自然更加隔了一层,所以她平素待皇长子的态度并不算十分亲密。同样,对于皇长子来说,对嫡祖母的感情也远比对父母要淡漠而畏惧得多,此刻也和皇太子一样,由惊转怕乃至垂头低声泣下。
      “是谁跟着的大哥儿?”上圣皇太后暂时放下皇长子,祸水东引,厉声讯问他的几个伴当内臣,“就由着他在宫里头这么乱跑乱撞?”
      几名跟随着皇长子的内官和宫人早已随皇长子一并跪地,此刻面面相觑——圣母的意思很明白,想震虎,所以要敲山,但是由谁出面充当这一座很可能被敲碎敲塌却无处喊冤的山,这是一个问题。
      “是奴婢。”为时不短的一阵不详静默之后,一个冲淡的声音终于响起。
      有人肯出首抵罪,几个遭了池鱼之殃的人终于暗暗松了口气,之后才有暇察觉这声音并非出自同侪当中。
      一身大红织金曳撒的司礼监随堂太监曹修明,带领着五六个答应官人,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两宫主位的身后,大约是迎着上圣皇太后的方向行走的,而地下数人又一直忧心孔疾,所以才没有觉察。
      “是奴婢,”随堂太监在向上圣皇太后行礼的同时,再次平心静气地重申,“奴婢失职,请圣母降罪。”
      如此明目张胆的欺君,阖宫上下大概也只有此人敢作敢为,敢作敢当。一早已经眼看着他从西墙方向渐行渐近的上圣皇太后,面色如铁石,倨立良久不发一语。气氛是尴尬而微妙的,敲山却敲出了另外一只虎来,此事会如何结果,事不关已的一干人在恐惧、担忧、忐忑的同时,也不免有点观虎斗的瞧热闹心态。
      包括皇长子在内,圣母的裙下是一片卑躬屈膝的臣服,却因为位高权重的红衣内臣亦参与其中,陡然便生出了聚众要君的恶意。他是今上最为信任和倚重的亲臣之一,而且并不归属内命妇统辖,像这样待罪的时间过久,以他的身份来说,已经算不上什么体面的事情。一旁侍立的尚宫终于开始不安的悄悄提醒,圣母虽然怒火高炽,公仇与私恨同时涌上心头,长期宫廷生活的经验还是替她存留下了一线理智,没有让不怀好意者看上真正的热闹。
      “那就好好侍奉大哥儿。”上圣皇太后冷冷的甩下这句话,径自移驾前趋,连皇太子都没有再理会。侍奉的内臣和宫人连忙回避开或跪或立的两宫主位,鱼贯随行,如同被礁石分开的流水涌过这狭长险恶的河道。
      暗涌的背后,权臣闭目摧眉,答语十分温驯:“奴婢谨记。”
      一直在偷偷观察这一切的皇太子,此刻从万姓内人的蓝纱裙摆后探出头来,怯怯的看了看已经起身的随堂太监,看了看一个立刻开始替他整理衣褶的小内臣,急于避开他,也急于追上祖母,伸手去扯了扯万姓内人的裙角。长眉如画,冶艳中带着三分英气的年轻内人,弯下腰去将皇太子揽在了怀中,皇太子很自然的用双臂环住了她天鹅一样细长正直的脖颈。
      也许是为他的行为所提醒,也许是经过这一场劫难后迟来的惊吓,一样站起身来的皇长子刚走了两步,也突然回过头来向随堂太监伸出了双臂。
      “大哥儿,这个……不合规矩。”几个伴当内臣连忙劝阻。随堂太监的特殊身份和古怪性情,显然都不应该担当这种杂役,而皇长子也显然不像自己的父亲那么了解这个权臣的脾气。
      然而出人意料的,随堂太监的面孔上,略带纵容的无谓和无奈,俯身单臂托起了皇长子,如托一只娇脆的瓷器,自顾向乾清宫的方向走去。那既是他,亦是皇长子原本的目的地。
      他没有回避青宫的鹤驾,青宫的鹤驾自然也不可能回避他。金箔悉索,禁步丁董,华丽的红纱袍摆和阔大的蓝纱裙摆在狭隘永巷内交错于一瞬。宦寺的貂珰和女子的裙带所给予的庇护,所支撑的权势,所裹挟席卷的富贵荣华,如此这般,在巍峨的深宫中,一次次金碧生辉的擦身而过。冶容的内臣和冶容的内人目光各自直前,没有任何的交汇,但是他们各自扶持的孩童,两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静默而长久的对视。源自相同处境的互诉惊恐,源自相同血缘的互示安慰,以及源自相同天性的懵懂挑衅,直至红墙的拐角处才一一消失于彼此的视线之中。
      无人关注两个年少位尊的小主君眸子中有什么复杂的内容,更无人会关注年少位卑的小内臣眸子中会有什么复杂的内容,无人注意到刚刚给随堂太监整理过衣饰的雨时中,一面紧随在随堂太监身后,一双清明的眼睛却长久而失礼的直视着被自己的恩主怀抱的皇长子。唯有同龄人的敏感,使皇长子察觉到了身后卑贱的小奴隶对自己莫名其妙的敌意,于是同样莫名其妙的,他也伸手揽住了随堂太监为洁白衣领包围的修长颈项。
      他也察觉到,清眉秀目的小奴隶,眼眸中的敌意陡然又深刻了几分。

      曹修明往西走是为了回自己的值房,而皇长子明显是要去乾清宫见父亲。随堂太监没有在不当值的时候顺便面君的打算,于是伴君的任务在月华门内还是移交给了皇长子的几个伴当内臣。皇长子落地向前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回转将手中的梨花交到了随堂太监的手中:“这个给了你了。”
      随堂太监微微一笑:“谢大哥儿赏赐。”
      他转身离去,雨时中连忙紧跑两步跟随了上去。

      这枝被随堂太监随手扔在桌上的梨花从傍晚直到夜间,都引得小答应微微不安、微微不快。在月渡银廊,寂寂人定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咨询:“恩主,这要怎么办?”
      随堂太监并没有吩咐用它来插瓶,那么它很快就会凋谢,明晨剩一断枯枝在桌面上总不是什么风雅的事情,所以雨时中这么问也不无道理。
      被他提醒,刚刚批完票本的曹修明才想起了这桩无足轻重的小事,或许是为了祛除公务的疲惫,他拈起莹洁花枝信步走到了中庭,雨时中为了趋奉跟了出去。
      好风如水,月光如水,随堂太监一身月白色的素纱直身几乎浅淡成洁净的幽白,溶入一池水色月华当中。他独立庭中,倏尔转身,脚步践碎了满地清浅水波,飞扬的衣襟于半空搅起层层涟漪,荡漾,扩散,消弭。涟漪的波心,拈花的手腕轻轻一抖,花枝忽如利刃一样刺向夜空。
      他执一枝孤芳,且作且止,不徐不疾,早已摇摇欲坠的花瓣追随着他的行止,缓缓暧暧,片片离枝。不同于雨时中几次见识过的凌厉豪强与咄咄逼人,配合着当风的阔袖、轻扬的襟抱和寂寂无声的春庭,这更像是一场心血来潮的优雅剑舞,除了与美,与其它任何皆无统涉。
      “行至上留田,孤坟何峥嵘。积此万古恨,春草不复生。悲风四边来,肠断白杨声。借问谁家地,埋没蒿里茔。古老向余言,言是上留田,蓬科马鬣今已平,昔之弟死兄不葬,他人于此举铭旌。一鸟死,百鸟鸣。一兽走,百兽惊。桓山之禽别离苦,欲去回翔不能征。田氏仓卒骨肉分,青天白日摧紫荆。
      他且舞且歌,依旧是深夜中雨时中熟悉的威仪与蛊惑交织的音色。衣襟回旋的一刹,雨时中看清了他洗净铅华的面容上的神情,如他的声音一样闲适如深流静水。而这二者之一,便足以使原本敏感的答应官人忽略掉自己所听见的,是多么不合时宜的残酷诗句。
      “交柯之木本同形,东枝憔悴西枝荣。无心之物尚如此,参商胡乃寻天兵。孤竹延陵,让国扬名。高风缅邈,颓波激清。尺布之遥,塞耳不能听。”
      他指尖的梨花,于他音色低落沉时间已经尽数零落,数百枚洁白花片吹雪一样散入如水晚风中,并为春草、夜色和月光共同收拾掩埋。
      随堂太监止住了脚步,顺手将空枝掷地。瞥见一脸痴呆相的小答应,随口发问:“记下了?”
      雨时中不知他问的是剑步还是诗歌,愣了片刻后只得老实答话:“恩主说的话,奴婢记住了。”
      “记住什么了?”这微微的活动明显使他心情转佳,但也并不因心情转佳而减少对属下的逼迫。
      “东枝憔悴……”雨时中嚅嗫,“西枝荣。”
      “知道是什么意思么?”这大约是随堂太监在考校的时候最爱问的话,通常这问话前的内容是小答应的强项,还能够志得意满的滔滔不绝,问话后就只有垂头丧气的愿赌服输。
      然而今日雨时中却犹豫地点了点头:“奴婢知道。”
      随堂太监看着他,苍白的唇角忽然向上一勾:“你知道什么?”
      年少的雨时中,这半日来微微的不安和不悦,如那株春花一样,因他嘴角的这个牵动尽数零落。他追上了自己的恩主,大声回答:“奴婢不知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二十七、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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