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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二、右袒 ...
朝中之事照例与雨时中没有任何关系,乾清宫中波澜迭生之时,他本来规规矩矩在文华殿内读书。然而世事难料,总有意外的时候。
“恩主,”曹修明从乾清宫返回值房,迎上来的首先便是陆处中,急匆匆向他行过礼,“适才有人来告诉奴婢,时中下学后被印公的人提走了。”
曹修明并没有流露出太过奇怪的神情,斜了他一眼,坐下端起茶盏,问道:“用的是什么罪名?”
“翰墨库今天有点事,奴婢过去了,所以并不很清楚。听说是学上的事情,时中和黄赐起了点争执,把黄赐打伤了。”陆处中忧心烈烈,当然对象并不是小答应,“时中个子那么小,他能打得过黄赐我就不信。就算是这么回事,小孩子们打架是多大事,怎么就能惊动印公呢?”
曹修明并不理会陆处中一副季孙之祸在萧墙的忧虑,喝着茶突然一笑:“他要是真有那个本事,回来我赏他。”
“恩主,”陆处中的声音有些无奈,长官的玩笑分明不合时宜。
曹修明挥挥手,室内侍奉的答应们无声退出,在院中亦退得远远的,却并不掩上屋门。
“处中,趁着现在宫门还没下钥,你出宫走一趟。”他的声音比平常稍微放轻了些。
这样的举止出自他身上,让陆处中意识到这是一件天大的要务。他没有多说话,只是微微低下了头,预备仔细记住曹修明接下来每一个字的吩咐:“你先去趟精微科,守中会告诉你,王总宪的府上怎么走。你去找到他,让他叫林给谏即刻写白简。明日一早,不要经通政使司挂号,直接送到司礼监我的手中。”
“恩主,弹劾的对象是……”即使隔墙无耳,窗下无人,生性谨慎的陆处中亦不敢将此人的姓名或是职务轻易吐露出来。
曹修明摇了摇头:“弹劾的对象王文知道,不需你多解释。你今夜赶不上回来,就不要回来了。”
“是,”陆处中领命,“奴婢即刻就去。”
“不忙,”曹修明站起身来,“服侍我更衣。”
虽然不知道缘由,却知道装饰的重要性对于他来说,绝不会亚于任意其它。陆处中开启了衣箱,问道:“恩主要换哪一身?”
贵珰踱到衣箱之前,和在果盒之前一样,微微蹙起了眉头。无心欣赏他不多的人情味显露的机会,一旁的陆处中牵挂着自认为更要紧的差事,无语的忍耐着他在这些毫无意义的小节上的怪癖。
最终被他指定的是一身玄色贴里,用料初看好像是薄如蝉翼的银条纱,并无云肩和通袖,但是腰下每道暗褶里却夹织着金缕蟒纹。和牙白色的曳撒一样,这并不属于宫中的服制,而是曹修明在服饰方面许多别出心裁中的一种。陆处中突然又有些忧心。
修长的手指扣上了腰间纯金嵌宝带钩,没有佩带牙牌。伫立在室中央的贵珰先门外的迟迟夏日一步,提前幻化为一抹夜色。这种收敛的深沉色调,使他的身影更显孤寂削直。
“走吧。”曹修明并没有明言要去何处,衣褶间的织金被他的行动演绎成了暗夜中璀璨的流星,他本人的面孔则是生于夜空之上的一轮苍白明月。
司礼监掌印太监在宫内的值房位于月华门西皇极阁旁,与曹修明的值房相隔并不远,而规制远远胜之。这里是一处进深三间,黄琉璃瓦铺顶单檐硬山的宫舍,绿琉璃龟背腰墙,门上梭叶、室内藻井,皆饰龙凤文采。以金英的身份来说,其实算是逾制。
雨时中并无心观察这与自己不相干的富丽堂皇,他此时正直立弯腰,将双手抓在两足踝上,像一只夏末未能蜕壳的蝉蛹一样,痛苦的窝据在掌印太监居室门前的阶下。
这是内书堂处罚学生的方法之一,凡举背书不过、写仿不堪或有其他过失者,需在圣人像前,以这样的姿势持续数柱香不等的时间,宫中人称之为扳著。扳著时不许屈体,但凡有所动作,监督学长手中所持的戒方便会乱下如雨。而往往只需要半柱香或是一炷香,受罚者必定眼胀头眩,昏晕僵仆,甚至呕吐成疾,是以与其他惩罚的方式相比,扳著是令学生们最为谈虎变色的。
此处并没有燃香,无法计算小答应已经受罚的时间,只能从他不住颤抖的双膝看出,他的坚持已经到了极限。
头朝下的雨时中,在身体上忍受难捱痛苦的同时,心中更是无垠的恐惧。这种恐惧并非单纯来自于他正在等候的一顿笞挞——黄赐已经遵掌印太监的命令,遣人前去位于大内东北角的宫正司取刑具;事实上,他甚至暗暗希望那人的腿脚能够快些,好让他早点结束这酷烈不近情理的刑罚。他更担心的,是自己今天闯下的祸,即使过得了掌印太监这一关,回去之后,又将如何面对随堂太监。随堂太监那种极富侵略性的存在感,无论相隔多远,都足可令他的脊柱发麻、手足冰凉、头晕目眩。印公需要用这种具体的惩罚才能达成的效果,他的恩主无需语言、无需动作,只需本身的存在就足够了。
泪水和血液大约都逆流到了额头,雨时中觉得自己的头上正勒着一道沉重的紧箍,并且在不断的收紧。酸麻、痛楚和烦恶时而轮番登场,时而一团混战,周而复始寸寸碾遍全身,使他感觉此身即为炼狱。当他终于忍不住喷出了一口酸涩的清水,鼻腔里也有汩汩热流而下之际,门外的忽然响起了一阵混乱喧哗。
“曹公,”试图阻挠的几重声音都是两面为难、力不从心的,“曹公未经通禀,不可擅入。”
回应他们的只有恣行无忌的脚步声,单凭那种回荡在青砖地面上的声响,就可以想象行走者的目中无人。
骄横的足音,由远及近,登堂入室,一直到了雨时中的身边才停止,继而一个淡漠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起来。”
雨时中立刻直起了身子,对于他来说,遵循这个声音的指示是根本勿需多虑的事情。天旋地转中,眼中的一切世界皆幻化成白色空茫,在未看清面前来人,未明白适才之事之前,小脸涨得通红、淌着鼻血的小答应已经用含混的哭腔喊道:“恩主……”
称呼中所包含的委屈和依恋,是仍在逆呕不止的雨时中自己也没有发现的。刚刚惧祸不已,希望今生都不复相见的小答应,在他尊若神祗,畏若恶鬼的随堂太监面前,从未想到过自己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印公何在?”曹修明并没有理睬他,询问的对象是适才站在一旁观刑,现在看见事态不对正准备遁走的黄赐。
“印公正在清修。”依倚将军势的年小内侍,没有恩主在身边,并不太敢直视与自己辈分平行、不宣而入的随堂太监,没志气的低声回答。
“印公清净,不便打扰,”随堂太监的目光直接越过了他,甚至懒得点点头以示知情,“那回来你去告知,人我带走了。”
“不可,印公……”今日始见他真正行事风格的黄赐张口结舌,眼看着雨时中跌跌撞撞地跟随在他身后,一边取手帕擦着鼻子,一边果然就要离开,半晌才回过神来,连忙入室搬请救援。
“曹修明,我看你是真忘了自己的身份,”掌印太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这里是由你直来直去的吗?”
此刻恰好被派遣去宫正司的人也兴冲冲的跑了回来,手中捧着一束荆条,猛然撞见了曹修明,谄媚而兴奋的笑意不及收拾起来,尽数凝固在了脸上。
“你叫汝住?是新升的奉御?”曹修明暂不回答,先冷面询问来人。
那内官看看掌印,再看看曹修明,低头回答:“回随堂的话,奴婢汝住。”
“恩主,”曹修明这才转过身来,轻轻一笑,“奴婢正是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几时上连奴婢想见恩主一面,也要受外人的阻碍了?”
金英上下打量着自己曾经的私臣,从头到脚一身皆是不安分守己的服饰和言行。今日他目睹的犯上作乱实在太多,反倒暂时按捺下了心性,“既然来了,也别忙着回去。”
指了指已经自动瑟缩到随堂太监身后的小答应,掌印冷笑:“难得都在,不如仔细审审清楚,看看究竟是他仗了你的势,或是你仗了谁的势?——先笞五十。”
“慢,”看了看汝住手中捧过的刑具,曹修明阻止,“印公威严,无需仿效锦衣卫北司的行事,未审先杖。此处既已经设了公堂,不妨走走鞫谳,问清罪名后当杀当剐,奴婢也好帮着判断。”
“时中,过来。”随堂太监的声音低沉平静,并且有难得的温和,而后半句却陡然又凝成了玄冰,“量这小奴才在印公面前,也不敢说谎。”
雨时中慢慢走上前去,看看站在掌印太监身后的黄赐,发现他也如遭遇了威胁一般,脸色隐隐泛白。
“赐儿,你就跟随堂太监再说一遍。让他评断评断,这样目无尊卑的奴才,究竟该问个什么罪?”掌印今日发难的对象,原本也不在小答应身上,始终都没有从曹修明脸上移开的眼神,因苍老而更显冷酷。
“是,恩主。”黄赐再次转述起今日的事由,底气并不如在掌印太监一人面前告状时那样十足,“今日在文华殿,倪先生讲解《论语》的王孙贾一节之后,叫我们议论“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是什么意思。雨时中之前没上过内书堂,覃昌就告诉他,奥是说卫君,灶是说南子和弥子暇。——王孙贾这句话是在问圣人,自己究竟应该侍奉何人,是正正经经的一室之主奥神,还是旁门左道的灶神?雨时中问,卫君是什么人,南子是什么人,弭子暇又是什么人。覃昌又一一告诉他,说弭子暇是卫君的嬖臣,仗着国君的恩赐和宠爱,以卑贱的身份而掌权势。奴婢也在一旁听着,这时候就想起恩主说过的一个故事,也是说弭子暇的。”
他用迟疑的目光请示掌印太监,金英哼了一声:“说出来,让列位都受受教也好。”
“奴婢遵命,”黄赐有了撑腰,接下来说的话就比刚才更流利了一些,“弭子暇虽然权势很大,但是有一次惹怒了卫君,卫君用鞭子抽他,把他赶了出去。他很害怕,几天都没敢回去上朝。卫君就问大夫子鱼,弭子暇会不会怨恨自己。子鱼说他不敢,卫君问缘故。子鱼说,国君没有见过人家养的狗吗,倚仗着主人喂养,主人发怒鞭打了它,它也会叫着跑掉,但是等到没有东西吃的时候,又会跑回来。弭子暇就是国君养的一条狗,国君一旦不喂它,它就要饿肚子,怎么敢怨恨国君呢?【1】 ”
“这是刘文成说过的故事,你们都听过吧?”金英冷笑。
“奴婢本是好意告诉他的,”经过笔削斧正,隐恶扬善的春秋书法,连黄赐自己陈述时也大感无辜和委屈,“结果他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先骂奴婢是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奴婢刚说了他没几句,他又一头撞到了奴婢的腰眼上,奴婢一个没站稳,就遭他暗算了,跌在了桌子上,他就扑上来又扯又撕——覃昌偌大的一个人,只顾着拉偏架,倪先生也只知道偏心,要覃昌把奴婢们拉开。”
比雨时中大不了几岁的黄赐,只是个子要高出很多,心性还不脱孩子气,此刻摸摸额头上撞起的淤青,一脸愤懑的望着自己位高权重的恩主。
众人这才知道今日之事的缘由,看看阶下瘦小的答应,再看看他,对比的效果太过滑稽,虽然掌印在面前,还是有人忍不住觉得好笑。
“恩主,奴婢……”雨时中胆怯地仰起头来,似乎是想分辨什么,但是终究没有说。潮红渐退,也可以看见他脸上有零星的瘀痕,当是斗殴时留下的。其实不必他开口,从事情的前因后果众人就可以推断出来,黄赐的描述隐去了怎样一段无法当着随堂太监启齿的言语和内容。
大出意料的,敏感的小答应,发现随堂太监对自己不但没有怒态,眸子中似乎竟还闪过了一丝忍俊不禁,只是太过于幽浮和灵动,一瞬即逝。
这并非他的错觉,同样捕捉到这大不敬神情的,还有掌印太监,不过一个是因为天性敏锐,一个却因为太过熟悉。
他缓缓在掌班答应搬出的圈椅上落座,青筋暴出、松弛皮肤上已经隐现褐色斑点的双手按据于扶手上,两肘却悬空架起。如同一只年华老去的鹰隼,支撑起它仍然坚硬有力的巨大翅膀,羽翼间的气势仍在,羽翼下的阴影仍存。季夏傍晚最后一缕西向的日光将他投下的黑影又无限放大拉长,欲将阶下一身玄色的随堂太监一并噬入其中。
三进值房因掌印的势力和左右的仗势而变成了大内中的大内,禁城里的禁城。根本就无需三司,直至今日一手尚可蔽天的掌印太监将厂卫搬到了脚下,摆出了处决人犯的架势:“这样的吃敲才,若不趁现在打死,留待日后长成也是祸害。”
“来人,给我打着看。”他冷冷下令。
“恩主,雨时中是我的人,”还未待小答应恐慌,曹修明已经走前一步望向座上这尊杀气浮动的佛祖,“便是欠教训,也该是由我来处置。恩主今日要代庖,难道是担心我会徇私不成?”
“就凭你在我面前敢你来我去,就该一并掌嘴。果真是应了上梁下梁的说法,看来缺了你的言传身教,这小刁奴养不肥这吞天的胆子吧?”金英的瞳孔窄了一窄,架空的双臂积蓄起鹰隼振翅出击前的力量。
一如他熟悉自己一样,跟随他三十年,同样熟悉他的曹修明亦很清楚他今日绝不会善罢甘休,并了解这绝不甘休的后果。然而他同样很清楚,他的恩主确实已经老了,这点单从他两手间或无法控制的哆嗦就可以看出来。时至如今,他只能依仗愤怒来彰显他渐将流失的权威,来掩饰他渐将加深的衰老。
“恩主慎言,”他心平气和地回答,“奴婢也曾受过恩主的耳提面命,言传身教。”
金英的语气尚未及变更,两肩和双手便先震动得越发剧烈:“子不教,教不严。一向没把你教养好,这确是我的责任。”
他抬起右手,戴着硕大红蓝宝石金戒指的食指和中指,在熏天权欲和熏天怒火双管齐下的指引下直点向前,终于使今日事态不可回环:“我在这位子上一日,动不得你的人,总还可以动得了自己的人。”
仔细观察着曹修明脸上神情的变化,掌印太监的言语间是非如此不能消心头之恨的刻意酷忍:“取杖来,笞他!”
双方的身份和脾气实在都太过特别,又有内臣之间这种长贰、隶属、主奴、师生、父子的复杂关系参与其间,众珰根本无法劝阻。他们一方面连忙应声,一方面却都不敢立刻近前。
今日的形势,实在已经超出了雨时中的年纪和阅历所能理解的范围,他扬起斑驳的小脸,紧张地看着曹修明,其上满是不慎闯下滔天大祸的惶恐。而对方的表情却静若深水,不同于对小答应那种几乎蛮不讲理的护短,他于自身,竟然一句辩解的言辞也没有多说,单单以一种略微怪异的眼神看着座上的权宦。
专好逆天行事的随堂太监,眼尾上挑的凤目中不单有抗拒一切的冷漠,尚增添了几分深沉如病的艰忍,以及解脱不得的无力。
这种复杂的神情,同样超出了小答应的年纪和阅历所能理解的范围。直到多年后,他为他的恩主抄写经卷,明白了“我执”二字是什么意思,才似乎明白了随堂太监那种眼神的含义。
无需众人再两厢作难,亦无需掌印再祭出太后天子、伦常道理、官刑家法的正大震慑,曹修明本人的配合使接下的流程顺利了很多,也使火攻眉毛,且顾眼下的诸人暂时松了口气。
“恩主……”雨时中童稚的声音已经完全改变,曹修明侧头看了他一眼,眼尾的锋芒震慑住了他欲下的泪水。悟性之强迥异常人的孩子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因而站立到一旁,努力收敛起面上的软弱,直起了腰身。
他眼看着随堂太监向前两步,提起袍摆,长跪于掌印足下一片为阴影笼罩的青砖地面。摘除纱帽、缓慢的解开了胁下外衣与中衣的衣带,撤出右臂,将整个右领和右袖扱于腋下,袒露半壁肩背于斜阳之下,鸦鸣声中。
那是确如小沈所言的削正与密丽的结合,以光妍紧致的肌理为皮相,修长正直的身形为骨相,刚劲而不失于粗陋,清秀而不失于文弱。若不是因为满心的愧疚和惊惧,雨时中大概会因此领悟出,同样款式的衣裳,为何独独随堂太监穿上才会达到可称为完美的效果。
他双手按膝,以这种古老庄重的请罪姿势,端正跽跪于阶下,成全了独夫的淫威,亦不曾失去罪人贵重的自尊、修养和仪态。
黄荆条破风的声音在雨时中的耳边响起,以这种刑具而言,倒并不显得特别尖锐凌厉——掌刑的内侍是奉命执法,犯不着和随堂太监为难,所以手下很有分寸。然而小答应不知思想起了什么,还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荆条的力道并不足以伤害到随堂太监,但还是无可避免的微微损坏了他完美的色象。浅淡的红色印痕,忠实的记录下刑具的往复经过,从他右袒的肩上背上浮起。无论如何,示耻的目的终究还是达到了。
“滚开!”就在掌印的面前,掌刑内侍敷衍的态度和随堂太监淡漠的神情让他发出的均旨彻底成一个笑话。他突然一抬手站起身来,劈头从行刑者的手中夺过那根荆条。众人尚未回过神来,细长而柔韧的的刑具已经在破空呼啸中振得笔直,在司礼掌印的操控下,终于发挥了它可怕的威力,撞击到随堂太监的肩头,是凿碎玉山的清响。
曹修明的眉头微微震动了一下,与其说是因为痛楚,不如说是因为嫌恶和挑剔。——他对于万事万物的挑剔,自然也包括他的敌人。过去的恩情和怨恨,教养与遗弃,知遇与压迫,忠贞与背叛,一切的善缘和恶缘都已经过去。但是即使最终反目成仇,他仍然希望自己的敌手,能够维持住一贯的水准和风度。
权欲和嗔欲结合的效果,反映于掌印衰老的手底,反映于随堂盛年的身体。雨时中惊恐至极的旁观,掌印每一杖下,必竭全力,而每一杖留下的伤痕,皆如刀笔直勒入金石一样的深刻。苍白肌肤映衬下的殷红鲜血,成了勒石上的加朱。侧勒努趯、策掠啄磔,一笔一划记载的都是人世间最残酷的明艳,千秋万代,永垂不朽。
柔弱的黄荆亦经不起如此深重的嗔恚罪孽,终于在十余杖后,铿然断作两截。金英一时收不住手,荆条尖锐的端裂已经掠过了曹修明颌下修长的颈项,在其上留下了一条横亘的划伤,作为不甚干净利落的收笔。
他甩掉了手中的断荆,看着一滴冷汗慢慢从曹修明的鬓角滑落至他的颊边,继而至削尖的下颌。再无延续,再无附和,却和那些血痕一样,都成为了他仍是一个凡人的明证。此刻晚霞已收,淡月稀星的黑蓝色天幕再度笼罩了在一百年间已经满载恩怨倾轧的这座宏伟禁城,将芸芸众生皆包纳吞噬其中。
“我知道你没有生人心,也根本觉不出疼痛,”掌印面对着这尊从始至终保持着傲慢恭敬姿势的跪踊,怒气消遁,只余冷漠寒心,“可我就是要让你记清楚,你头上的天,到底是谁。”
他安坐回自己的位上,低头赏玩着随堂太监略无表情的面孔:“兴安救不了你,你尽管去和他一起在背后做些魑魅魍魉的把戏。既然要弹劾就不必拐弯抹角,只管叫都察院直接冲着我来。”
掌印刻毒一笑:“我不信盐政、田庄、商税、漕运,你曹修明哪样就没有染指过。至于杖死个人?我倒好笑,你们便找不出更像样的罪名么?”
“都院的那群酸子,恩主根本不必放在眼内,只是——”曹修明并不分解,苍白的嘴角一勾,“奴婢是替恩主着想,所以奉劝——恩主手下的人办差是越来越不经心,确是该罚。连操捶都需恩主亲力亲为了,惹点这样的事情出来,无足为怪。”
他仰头,目光有奇异的迷离,眼角唇端的柔顺笑意因讽人和自讽而变得放肆可恶:“若还像从前一样交给奴婢来办理,恩主怎么会有这些麻烦?”
这种放肆并没有激起掌印的另一重怒火,对方只是无言地密视他,他则全无所谓的笑了笑:“恩主若已经消了气,奴婢便先告退。”
未待掌印发话,他已经一道道穿戴回了冠服,衣色融入夜色,共同掩盖了一切过往和现世的切割催剥。仔细整理好领口和袖口,回头吩咐:“时中,跟我走。”
“今日已经下钥,明日一早你便出宫去,在河边休养几天,万岁爷面前我会替你告假。你趁这几日好好想想,”金英没有阻止,只是在他身后发话,“二十四衙门里面剩下的二十三个,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曹修明没有回头:“弥子瑕的故事,恩主从前就跟奴婢说过。那时候,奴婢是怎么回答的,恩主还不曾忘记吧?”
他再无言语,雨时中还在纠结着到底要不要向掌印行礼告别,一边追着追着也便作罢,低着头走一段,跑一段,追逐着他一贯的步伐——除了颈上那道领口掩饰不住伤痕,随堂太监的仪表与态度看不出有任何异常。
夜色幽冥,随堂衣褶间偶尔流露的点点金明灭,是他视野中唯一存在的光明。小答应依随着他,思绪迷乱。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如掌印太监所说,根本感觉不到痛苦;不知道回去后,他该不该去通知陆处中和常守中;不知道等他们到来问起事由,自己将再接受怎样的处罚;不知道他适才所说的那个答案,究竟是什么。
“今夜不必你伺候,”曹修明的声音打断了他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你回廊下家去住一晚上。”
“恩主,奴婢知罪,奴婢今天……”雨时中跪了下来,嗫嚅着想向他解释今日争斗的缘由。
然而他根本没有追究的意思,只是语气稍显不耐烦:“明日寅时前,务必到我房中,不要睡过了。”
雨时中看着他迈进了门槛,在原地跪了片刻,才依照他的吩咐,慢慢的向大内最北端供答应和长随们居住的廊下家走去。
这是一段陌生的长路,没有人做陪,被小答应走得孤独而恐慌。纠缠着今日的经历,记挂着明朝的任务,在廊下家的佛香和梵音缭绕中,他一夜没有合眼。
【1】出自《郁离子》,充满基情和sm情节的故事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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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十二、右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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