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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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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冬天刚到,这城镇里头就翻起来一股年味,贵妃娘娘怀了身孕,由此天下大赦,有关系没关系的百姓好像都挺开心。彼时赵通还赶在路上,京师里的飞函已到,他正带着几个乔装的手下人歇在路边的茶摊子里,归心似箭。
他的手边,还放着刚从两个江湖骗子那里接下来的坛子,其中的一个逃犯似的道人模样,一见着他就哆哆嗦嗦说他面带青光,必有灾祸,搞得几个手下沉不住气差点就拔了刀子。赵通一条肉丝挂在嘴边,半带无奈地想,可不就是面带青光么,任谁也都看出来了。那人见他不恼,以为赵通是信,便壮了胆子拎出个坛子来说,我这里有百合泡酒一坛,你且拿去喝,再与我同回道观里去找我师兄,看他能否替你改运延命……不须臾,便又来了个师兄,两人一来一去硬生套盒子说师弟是偷了师父的酒还拿师兄的名号出来照样撞骗,定要要回师父的宝贝。赵通一行人,大江南北的跑走惯了,江湖里这些搭子话更是听得不要再听,几个厂卫的包袱一解,手里的银枪头就拍上的桌,赵通只有拿筷子去拦,又说“二位莫看了,包里当真不是金银,我们着急赶路,不想在路上杀人”。
“行骗行到我们头上了”
手下人还有不服气地如是说,赵通却自顾自拍开那坛子朝里嗅了嗅,有个好奇的跟班接过去尝了一口,“呸”了一声,坛子拿在手里就要往地上砸,叫道“这哪里是酒!”
赵通哈哈一笑夺过坛子来捂住,说他们一群土包子难怪南方人欺负他们不见识,说罢取了一副干净筷子从坛子里夹出几个晶莹剔透百合花苞似的东西,率先放了一个到嘴里,吃出一嘴嘎嘣的酸甜汁水。剩下几个人依样吃下去,互相对望一眼,才晓得这东西不是拿来喝而是拿来吃的,尝味道,也全然不是百合。
赵通叼着筷子想,这坛泡藠头倒是个稀罕物,正好带回京里给二哥他们几个尝尝,再予小素留一些。想来自出京办事,已是多日不见,不知道她的武功学得怎样,在宫里,又过得好不好。他这一路归心似箭,却不想回了西厂却是一个人都没有见到,一问都说督主带了人进宫去看贵妃娘娘,赵通便点了点头自己收拾了行李回房打水洗脸,顺便又将那坛子取出来分在小碟子里,自己搭着豆汁吃下去一碗觉得实在美味,却不敢再多吃。吃完已是日落,赵通等着了回灵济宫的谭鲁子,几只小碟子派下人送过去,那边回过来一句话,说今夜素慧容有一事须留在宫中替督主去办,让赵通不要等她。赵通便将那最后一只小碟子又拿罐子泡起来,推窗望月地去吃他的豆汁,却不想,这一等,就是三天。
第一天,他坐在屋顶房梁上吹了一夜的风,
第二天,他把凳子搬到院子里那棵开白花的树下面喝了一夜的酒,
第三天,素慧容还是没有回来。
赵通便动身去了前殿,还未见到那翘角飞檐就碰上了拦在路中的谭鲁子,赵通不傻,他原本就是个痴人,这一拦,便说,“原来督主什么也知道”
谭鲁子不愿与他过招,才起手就用剑打得赵通虎口一震。那是他第一次看见谭鲁子带着长剑穗的那把剑,舞起来就像碎星。赵通提枪与他拆了十多招,脚下不过上前三步。谭鲁子一记反身剑直削赵通的膀子,赵通却将双枪一送连兵器也不要了去打他的下盘,眼看着他迫过来,谭鲁子本欲回劈的兵器半空中收了势,倒让一直看着的继学勇二话不说冲将上来,周围的锦衣卫们眼睛一眨,他人已到了赵通和谭鲁子中间,一记肘击就把赵通连人带兵器放出去好远。
寻常习武,从未见三个档头过招有这般迅疾凌厉的架势,眼看着这四档头稳住身形又要往前来,旁观的人只顾得上面面相觑,心说,今天这是怎么了。
继学勇已上前制住赵通双手,在他耳边急急说了一句,
“通子你别动!鲁子是不想看着你死!”
“爹娘给我这条命我却也不想寻死!今天我只想找督主问个明白!”
“我怎会不知你是为了你那徒弟!你不懂督主的心思,怎么还这般死拗!”
语罢,就见原本围成一圈的厂卫们纷纷散开,赵通被继学勇架住,还未清楚发生什么事就听见谭鲁子的声音,
“不需劳烦大档头,只将那赵通给我亲自管教就是”
他勉强睁了一只眼,看见那鬼面白瞳的马进良排开人群。
他从前在雨化田手下做事,向来只求本分,马进良这人在赵通看来,不过是雨化田贴身的一个官,不多仰望,也不觉可怕。现在再看来,才第一次觉得他通身逼人的杀气,算是弄明白了眼下这块地方何以为西厂。
谭鲁子与继学勇几乎是与他同时由锦衣卫选拔上来,一直待他有如兄长,此时也冷着一张脸挡在马进良面前替他说情。见到这场面,赵通心里有几分的悔意,不过他也还记得自己尚是素慧容的师父,记忆里,总觉得她是一个人,深宫那么大,他与她隔着座森严墙障,心里常怕她再像那般没个依靠。
马进良对他说,“督主让我传话,你若真想知道,就自己进宫去看”
于是那夜,赵通捂着自己一侧的肋骨,靠在马车里,车窗外,是静悄悄只余月白的大明宫。督主是要他来的,赵通知道,否则早便杀了他了,他只是自己不敢去想,眼看着那宫闱组成的巨大阴影中走出来个人,赵通心下一阵凄凉,对着雕栏玉砌呢喃一句,“一弯天月淡如水”。
车帘被一把掀开,素慧容刚踏上来一只脚,人便冻在了车外,车里一片逼仄的黑暗,素慧容还未及看清那人的脸面,就叫了一声,“四哥……”
“我给你带了醋泡藠头,豇豆不知你爱吃不爱吃,桂圆干也给你留了些,你……饿不饿?”
赵通望着她,又说,“许久不见你,我这做师父的都怕忘了你长什么模样”
素慧容看着赵通的一张笑脸,才想起自己,也早已不是平常素慧容的模样。虽说不至于富丽,也挽了发髻,打了绣袍,一对眉修成远山似的淡,揉到眼角的阴影里去,显得一双眼更大。赵通取笑她说,“妮子也长标志了,我送你回去?”
素慧容一副形容就算是再也撑不住了。
坐在马车中的素慧容,最后仍不无悲戚地想,也许她不该故意避着赵通,她也不该忘记赵通是这样一个直心肠的人。她只是怕,同房的姑娘曾说过,女人身子上的变化,男人只消一眼就看得出来。她既怕赵通看出来,更怕赵通会像那些戏本子上面一样因此嫌她,厌她。她并没打算躲他一辈子,甚至还曾经预备下很多的说辞,
“督主是意欲让我一颗心再也离不开西厂,才叫我破了身子”
她本还想说,
“我找了京城里游戏有名的公子哥儿,不见疑,事后也不怕麻烦,技巧挺好,便是一点儿也不疼……”
但赵通只对她说了一句,
“你这命是督主的,我原就知道,却没想到你竟傻到连魂儿也不是自己的”
素慧容便想,现下一切都是徒劳了。她从谁的寝宫里走出来,又是谁安排她夜夜侍寝,她想赵通这般的人,一定什么也明白。
素慧容最后听赵通哑着嗓子道,
“我现在终于明白督主何以让你跟着我了”
他赵通原本,不,其实一直是个心中无物的人,因此才处处老实用劲,做事总不肯多放一份心思。
“现在,我心里怕再也放不下一个西厂了”
素慧容心里苦涩至极,恨自己拖累了眼前人,攒住他一只臂膀,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赵通似被拉扯了伤口,喘了一声气,放开了那两条肋骨将素慧容拢在怀里,心中,有那雾色里闪动的白河,被几千张满布忧色的脸包围的自己,与夜风里缩在屋檐下吃点心的素慧容渐渐重叠,便总算觉得,今生,是有人与他寂寞到了一处。奈何这人却连自己如何寂寞都不晓得,当真是个少条筋的笨蛋。
一片黑里,赵通问了她一句,
“你冷不冷?”
素慧容答他,“不觉得冷,就是四哥这里好像要暖一些”
赵通便眼见着那白河,那屋檐,和异样的眼睛都片片剥离破碎,露出一片心伤来,藏也藏不住,寻到素慧容一张嘴就压了上去。素慧容觉得赵通一身子骨的温度,黎明降下的寒里格外烫人,吸了一口气,才晓得他原来一口鼻的血腥气里全是烈酒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