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阿晋

1、昔日美人

　　我其实不叫胭脂，胭脂是我母亲。

　　她的故事就连巷口玩耍的小孩儿都知道，因为他们的妈妈、奶奶总是用我母亲的故事哄他们入睡。

　　“很久很久以前，九天仙女到凡间游玩，走的时候，不小心遗失了一朵发髻上的雪莲花，后来流落凡间的小花，变成了一位身上有奇异清香味道的美丽女子，白天出门，她的美丽，让太阳都羞愧地躲到云里，晚上出门，月亮也会忌妒到痛哭流涕。而且，她善琴棋，能歌舞，简直连神仙也不敢跟她媲美。后来她遇到一位同样俊美无双、才华横溢的翩翩美少年，于是二人结为桃花美眷，归隐在世外桃源。”

　　这个美丽的传说真是让人啧啧赞叹，所以我从小时候就很佩服人类的想象力。其实，我姥姥家是开豆腐坊的，老两口不但一穷二白，甚至连个儿子都没有，只有一个的确生得美貌的女儿。姥姥总要三更起床磨豆腐，没时间管孩子，母亲就用泡豆腐的水洗脸，十几年下来，不但洗得皮肤白皙玉润，连身上也散发着奇特的豆腐渣味儿。再后来，世道不济，连豆腐坊也开不下去了，姥爷没办法，把母亲以五两银子卖给了胭脂楼的老鸨，黑纸白字立了契，母亲从此就进了风尘，但那个老鸨还算有良心，见豆腐一家哭的稀里哗啦，答应他们让母亲只卖艺不卖身。母亲凭着天生丽质，又聪慧过人，不出两年，已是胭脂楼的当家花魁，无数王公贵族，公子良人都迢迢地过来，只盼一个面缘。而母亲，也相当的矜持，总是隔着一重幔帐，冷眼看花言巧语，殷勤奉承。

　　据老鸨绝对可靠的说法，母亲一共只公开露过三次面，每一次都是举城震惊。第一次是母亲带着贴身的丫头出门逛街，那天天色骤然黯淡，便传是太阳也不敢与母亲争辉，其实是天色黯淡在先，母亲出门在后，但传谣言的人们才不会去考证这一点。那一次，街道两侧，楼台阁宇，甚至房顶大树，凡是能站人的地方都上去了人，夹道观看胭脂姑娘逛街，其实那天真正看清母亲亮丽容貌的人并不多，因为母亲一见这阵势，就以手绢掩面，拼抢出一条血路回去了胭脂楼，更由于后来听说因大家争看胭脂出游，当日发生了严重的踩踏事故，母亲从此便不轻易出门了，但这么一闹，母亲的美貌却是越传越玄乎了；

　　第二次是一个京城来的王孙贵族，为博得一次面缘，日日到母亲帐前诉衷肠，看在他天天一掷千金的份儿上，母亲也只是隔着幔帐陪他下了一局棋，而且竟连一句话也没有和他说。此王孙急得团团转，终于不知从哪找来个术士，打听到近来天有异相，届时会有大量星星陨落，母亲因为好奇，决定和他一同夜观天相，当夜，果然无数流星坠落，巍为壮观，可惜后来闻风执火杖、打灯笼赶来的人们，硬是把一片天光照成个大亮，同时也留下了月亮因忌妒而痛哭的传说。其实我觉得最可惜的不是他们没能看完那场流星雨，而是当流星最盛时，母亲不禁美伦美奂地一笑，那位薄福的王孙当即倾倒，并且再没能站起来，对此我一直饮恨，若当初他再争点气，或许母亲真就随了他回京城，我不是也可以生在王孙之家了么；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公开露面，是胭脂楼举办隆重的十年庆典。那日，母亲在幔帐后用七弦琴为到场宾客弹奏了一曲，众人听得如痴如醉，曲调正当高潮时，琴弦忽然铮的一声崩断，母亲拨开幔帐大步跃出，就在大家惊的目瞪口呆之际，她三两下跑到一个正在埋头大吃，衣衫破旧，满脸油渍的年轻人面前，年轻人吓得险些被一口鸡肉噎死，在胆战心惊中，却见这个享有无数美誉的绝世美女竟抬起自己的纤纤玉手，用洁白的衣袖为他一点点拭去面部的油渍，油污尽去，竟然出现了一张俊美绝伦的帅哥的脸。没错，这个趁大家被美女吸引来吃霸王餐的人正是家父，也即传说中的那个翩翩美少年。没想到，母亲最大的能耐不是琴棋书画装矜持，而是在一堆猪脑肥肠和邋遢油渍中一眼分辨出有假包换的帅哥，而且，毫不避讳自己天生的好色本质，就此随这个除了帅一无所有的帅哥淡出风尘了。

　　胭脂的故事就此终结，但我母亲的故事却还没有结束，她的故事真正终结于一个烟煤飘香的清晨。她和小帅并非去了世外桃源，而是隐居在我姥姥家后来重开的豆腐坊，我那个帅哥父亲实在什么都不会，连吃个霸王餐都没能隐藏好自己的英俊，那个美女母亲虽然名盛一时，但内心里头终究也就一个豆腐妹级别，心足意满回家瞅着张俊脸过日子去也，直到那晚，出息实在不大的小帅忘记关好炉子的火门，烟煤的香就那么飘飘了一整夜，从此，我的姥姥姥爷，我的俊男美女父母，就那么离我而去了。

　　所以，十岁那年，我成了孤儿。

作者有话说

　　刨出来一篇N年前写的小文，乐呵乐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