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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你等我来毙了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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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婚事当然是父母给安排的,但父母让我瞧过,他们挑的时候也是要我过的好,挑的是年貌相当的,家境也看重,但那也是要我过去以后不吃苦,有好日子过。
他来相亲那天,我在二楼转角的阴影里,他从大门走进来,站在院子里,几个哥哥迎出来,一起站在空地中间寒暄。我就这样看过他一眼,太阳光太烈,又花影丛丛的,但还是瞧的出相貌挺端正,高身量,年纪虽轻,但是个好子弟,一点轻浮样子不露。
父母问我的时候,我就点了头,我说好,样子好,我挺喜欢。他姓张,他们家的村子离我们家要走三天的山路,他们张家是村里的望族,做生意,有钱。我爹娘都高兴,我的婚事算是妥妥的安顿了。
我也只想着,我看过了,我满意了,男方是主动上门提亲的,没想着他心里或许不乐意,或许看不上我。结亲的时候,他先是连着醉了三个晚上,然后又跟我一言不发睡在两床被子里三个晚上,然后他就出门做生意去了。
我并没着急,一则是我才十七岁,好些事儿也懵懂,没看那么重,再说,我总想着,我们是夫妻了,一个屋里住着,就算不那么喜欢,迟早是要亲近的,慢慢的也就是一家人了,我爹娘就是这么过来的,据说娘当年不满意跟我爹。
可我没想到的是,这个男人脾气那么倔,他看不上我,是真看不上。我模样挺好、身条儿也好,又不跟人闹意见,也不跟他别扭,我不明白,他怎么就能这么不待见我,三年,三年里头,在家的日子虽数的出来,那也是一大把,夜夜在一个屋里,可就是一言不发睡在两床被子里。
有一阵,我以为他是身上有毛病,后来撞上他自己那个,我就明白了,他是打定主意不要我。他听他爹妈的话,他想干的事儿,他爹妈不让他干,他就不再提,他爹妈让他干的事儿,他样样都应承。我想,他就是这么跟我结了亲。我也有我的硬气,他不要我,三年里,我也一句不解释,别人都说我是不下蛋的母鸡,我还是不说话,别人当着我跟他的面阴阳怪气,他面无表情,我就是笑笑。
我想,大不了,你们把我送回家,我家里人都待我好,有口吃喝,伺候爹妈,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人死不了,日子总得过,我也犯不着求你,况且,这种事,他这么个人,我是求不着的。
他家有钱,方圆多少村寨都知道,这里每个山头上,总有大大小小的土匪帮子,有些很成势力,有些没多少气候,他家雇了人,又有枪,但就是被十几个不成什么气候的土匪给抢了,这土匪头子也姓张,是本村出去的,祖上因为跟张家抢地,受过气,他爹气死了,他娘改了嫁,他后来就上了山,做了土匪。他抢张家,就是为着出气,否则也不能抢自己村里的,抢了家里所有现钱,还把我虏上了山。这纯粹就是为着恶心张家呢。
我这时候正想着啥时张家把我撵回娘家,可却这么糊里糊涂的,在个漆黑的夜里被抗上了山。这土匪头子已经四十多岁,模样也不好看,张家和我爹娘都想拿钱来赎,也派了人马来搜,但他谁也不理,东躲西藏,后来带着人马到了离村儿很远的山上,再后来,他还逢年过节给我娘家送礼,说是孝敬岳父岳母大人的。
他发现我还是个没破身的闺女,笑得在地上打跌,说没想到张家的独子是个孬种,他不仅在山上到处说那男人那个事儿不行,还费劲回村里传闲话,说我嫁了张家三年,还是个黄花闺女。
张家大概觉得丢人,或者那男的觉得在本乡本土难做人,以前他说他要去省城念书,他爹妈不同意,这次倒同意了。反正二十岁,我跟我那个明媒正娶的男人,一个做了土匪婆娘,一个做了新派学生。
再后来,我跟我那土匪头子一起做烟土生意,我们不打家劫舍,也不骚扰过往商队,却发了家,成了一带最有势力的团伙,并了不少其它山头的人马,常常也要火并,我的枪法出奇的好,好到谁也比不过,土匪头子特得意,总是我那婆娘我那婆娘的挂在嘴上,我独自带着人马下山倒腾货物,遇上劫货的,从没失过手。
这一来已是很多年,我生过两个孩子,活了一个,我那土匪头子已经没了,他挨了枪子儿,伤口发炎,就没救过来,现在我是头子了。
我们是土匪,队伍里有不少到附近村里干些见不得人的事儿,名声不好,好些偷鸡摸狗搞女人的事儿,当头儿的不能管也懒得管。后来日本人来了,我们遇上了也打,倒不知怎么的,渐渐成了好汉了。
有一天,有新四军的人来联系我们,说要谈谈一起打日本人的事儿,我说没什么好谈的,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各行其是,没什么可合作的。但他们的大官儿来了,于礼我也不能不见。
我在正厅里坐着,设了一桌酒席,我没想到走进来的是他,那个模样很端正,身量很高,一点儿也不露轻浮像的年轻人。我已经是个糙婆娘了,他还是挺年轻,挺精神,穿着军装,眉眼更英挺了,倒是别有种以前没看出来的气派。听说他去北平念了书,又去了解放区,然后参了军,是大干部了。
我没说话,他坐在我对面,他的人都在外面站着,我的人马坐了满座。他慢慢摘下帽子,说:“你都挺好的?”按我现在的脾气,真想吐他一脸唾沫,我好好人家的女儿,知书识礼的,现在却成了土匪头子。我往后靠在椅背上,脚翘在二当家的椅子上,把腰上的皮带枪套拆了下来,递给下人,说:“挺好。”
他笑了笑,笑的忒风骚,我跟他那三年,就没看他给我露过一个笑模样,他们这是想吞我的人马,给我使美男计来了?凭啥觉得我们这对儿散了的挂名夫妻能有啥真情分?
他说了一堆他们的路线方针还有未来局势,总之是威胁我,如我们这么小打小闹赚钱发财是混不下去的,日本人的大部队要来了......我没理他,我们做土匪的,有自己的担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土匪就得守土匪的本分,想跟着谁混攀高枝儿换个体面身份,下场都不会好。
他的鬼话是真多,一套接一套,我说你也别废话了,今儿晚上陪我,要是伺候爽了,我的人马就跟了你,伺候的不爽,你说这些也没用。满堂哄笑,这些在山头上当土匪的,都是乡里最差最坏的一伙,都不是好东西,除非自己能做大,否则跟谁不跟谁,他们不关心,他们只关心能到手的烟土和银元。
我见他站了起来,正了正装,理了理衣服下摆和袖子,背着光站的端端正正,就像那日来相亲。我听他说:“好啊,咱们夫妻也是长远没聚了。”厅里厅外全都开始笑闹和起哄。我本是想故意给他难堪的,没想他倒将了我一军。我跟谁睡也不想跟他睡,我最好的时候他看也不要看一眼,碰也不要碰一下,现在这个样子,我不要跟他亲近,我不要他看到。
我们被人推搡着进了我的屋子,我说,你别介意,手下这些人在山上也闷,就爱这么闹个乐子。他说:“我跟你睡了今晚,明天起你配合我的行动。”我被逗乐了,我说:“行啊!睡觉是吧,你来吧,我等的也挺久了。”
就这样,我们这对儿原配竟然这样圆了房。早上,他先起,我躺在那里说:“土匪的话,你不能太当真。”他说:“哼,我知道,你说叫我睡你,我也正好有这个意思。”然后他又说:“我看出你是不听劝的。”
我说:“啥叫正好有这个意思,当年为啥就能那么不愿意?”他说:“我看不上一个山里丫头。”我轻轻笑了声,问他:“那你现在是看得上一个土匪婆子了?”
他楞了一下,眉头轻轻有些皱。他说:“对不住你,不管怎么说,你是我娶来的媳妇儿,没护得住你,让你给土匪劫去,是我不对。”
我说:“过去就过去了,活了这些年头,什么对什么不对,我也不知道,反正,留在你家,我也没啥好日子过,回娘家,也不见得就开心,我在山上,也算别开一盘棋局吧。”
他说:“那你就不想再另有一番局面吗?”我说:“你不都看出我是不听劝的?”他笑了,笑的就是风骚,回过身坐在床头看着我说:“那你就等着我来亲手毙了你。”
我没说话,只看着他,这话没啥意思,他既然来了,就是要解决这一带的问题,谁来谁走,只要有一天局势安静了,土匪就是地方上的眼中钉,当土匪,不是死在你手里就是死在他手里,我早有觉悟,我是个女土匪,落人手里,我更有苦好受,要是能被他一枪毙了,也算个爽快死法。
他走了,后来还回来几次,倒像是出去跑生意的男人回家,回来跟我吃饭跟我睡觉,我听说他跟人好过,是个北平的女学生,跟他一起追求进步的,后来死在战场上的,是个堂堂正正的大学生、女英雄。
我这辈子,注定是被这个男人看不起的吧,好在我还有过土匪头子,他瞧得起我,他觉得我是这一带最凶的土匪,是他最得力的手下。
我不怎么明白他干嘛要来找我,从我这儿得到的方便和消息,并不见从别处就得不着,或者无论他是否跟我有这么层关系,该送的顺水人情我一样会送,这是我们土匪的行事。
再后来,日本人没把我们怎么样,我们被解放军剿了,公审大会、公开枪决,听说我成了全国都有名的女土匪,我要求他来枪决我,本来也就是说说,新的世道规矩说法太多,没想到竟然被同意了,我想也好,他毙了我,也算跟我摘清了,省得受我连带,咱不妨碍他的仕途,咱有咱的硬气,我跟他,啥也不是,就是我进过他的门儿,再吃颗他的枪子儿。
我不肯跪,他们踢我推我,我跪在土里,嘴里塞着东西,他站在我后面,我听出那是他的脚步声,他说:“尸首我会收的。”我说不出话,也不想说,这也算他对我的恩情?他女人是女英雄,他也是英雄,说到做到毙了我的英雄,我呢,是个有名的女土匪。他说:“你走好!”然后,就听到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