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春》明珠

5、第五章

　　“咚——咚！咚！咚！咚！”

　　一慢四快的五更声一过，便如掀翻了兔子窝似的，顺贞门平房内睡了一夜的秀女们不等宫内太监敲门来催，纷纷起身梳洗不迭，各处烛光人影叠照晃动，唯有最东面的一间房内最为安静。

　　苏绣儿掌着灯轻步走至玉颜床前，小声唤道：“姐姐，姐姐——”

　　玉颜从被窝中伸出一只手，将灯光挡住，才探出半张脸，睡眼惺忪地问：“咦？你是谁？”

　　苏绣儿一滞，说话也磕巴了起来：“我、小女……”

　　玉颜一个激灵，蹿起身，站到地上，慌得苏绣儿上赶着递鞋不及：“地上凉，姐姐仔细冻着了可不的了。”

　　侧首听着窗外动静，玉颜唉声叹气道：“仿佛听见五更已响过了是不是？恩，是了，这时辰皇上怕已开始准备早朝，最多还有三、四个时辰选阅就要开始了罢？”

　　苏绣儿点着头替玉颜披上外衣，引玉颜坐下，有忙着去取漱口刷牙用的青盐之类，玉颜掐指算了算，不禁大为发愁：康熙帝五更天准备上朝，五更寅时相当于凌晨三时至五时，朝臣们点卯是在早上五时至七时，昨儿听说会在午时开始选阅，那么满打满算最多四个时辰，期间还要经由内务府主持的执事员司及太监等排班、传谕一系列事情，苏绣儿又无微不至地候在左右，可怎么找空档给自个儿弄一对熊猫眼出来？

　　就在玉颜开始把脑筋动到不漱口再讨点臭豆腐含着会不会有希望引得龙颜大怒然后有幸被赶出宫的方面之时，屋外忽起了一阵骚动，苏绣儿正帮着玉颜在洗脸前卷起袖子以防被水弄湿，好奇之下便要移步出外探望，玉颜将她一把拖住，悄声道：“宫里头的事躲还不及，快将门栓紧了是正经。”

　　苏绣儿听了，十分佩服，依言要去抵门，倏然哐啷巨响，一名披头散发的蓝衣服秀女被两三名太监追得慌不择路一头撞门来，将苏绣儿惊得接连倒退几步，躲到玉颜身后簌簌发抖，玉颜兀自坐着用黄铜脸盆里的水细细擦面，仿佛压根儿没看见那冲进来的蓝衣秀女正抱着她洗脸所用的桌子的一条腿不放，

　　不算堵在门口的，冲进房内的太监共有三名，一个个追得面上泛赤，气势汹汹，及见玉颜这般容貌，这等作派，房内铺设又与众不同，皇城内侍俱为每日刀尖上走的人精儿，谁没炼出一副火眼金睛？心知是有来头的，不由气焰为之一收，不约而同停了脚步，并不敢一拥而上。

　　蓝衣秀女得了喘气机会，只管伏地抱着桌腿嚎啕大哭：“我不要入宫！我不要入宫！我要额娘！额娘——阿玛——”她这一哭不要紧，门外窗外闻声而来围观的其他秀女们几乎十有八九都红了眼圈。能参与三年一选的八旗秀女虽不见得个个都有玉颜的高贵家世，但系出名门的亦为数不少，谁不是自小娇生惯养的？入了宫禁，一旦当选，先不说何时能沐圣恩，单是此生想再见家中至亲便是痴心妄想，说再见，再不见，这份未知的漫漫寂寞，哪里是这些才十五六岁都不满的少女们所能承受的？感同身受之余竟有几个跟着小声饮泣起来。

　　玉颜洗完了脸，苏绣儿见一众陌生的太监并没有冲过来，也镇定下心神，从玉颜身后绕出，接过脸巾，趁着热绞了一把，替玉颜擦干手腕放下袖子，接着刚想端去脸盆，却见玉颜顺势起身，若有若无的一带，黄铜脸盆整个打翻，淋了蓝衣秀女一身的水，蓝衣秀女骤然受惊，哭声嘎然而止，抬首仰望玉颜。

　　蓝衣秀女小小面孔，看去不过刚满十三岁的模样，散乱着发，哭得两眼如桃，甚是楚楚可怜。

　　玉颜和蓝衣秀女年纪虽然相差无几，但她居高临下站着，面无表情的和蓝衣秀女对视了片刻，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肢体动作，自有一股专属于上位者的无形的摄人气势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一时内外俱静，所有人都眼瞪瞪地看着成为中心焦点的玉颜和蓝衣秀女。

　　玉颜收回目光，掸了掸衣角，轻描淡写的吐出两个字：“呱噪。”

　　话完，玉颜再不多看一眼，领着苏绣儿便往房外走出，堵的水泄不通的人群惊愕中自动分开了一条通道，三名为首的太监更是大气也不出，只待玉颜出门才抢上前将那呆若木鸡的蓝衣秀女一边一个挟起，径直拖出顺贞门去。

　　“……送进辛者库？那是什么？”

　　玉颜立于廊下，完全不理会周遭秀女群中隐约传来“吓，好高傲的人”、“有什么了不起哟”、“好可怕”之类的窃语，只将适才侧耳听见太监们呵斥威胁蓝衣秀女的话中不明白的名词拿来问苏绣儿。

　　苏绣儿磕磕巴巴道：“恩……辛者库就是sin jeku jetele aha niru，小女也不是最清楚，只听说是要服些贱役苦差，如造办酱醋、淘洗果品、糊饰庭院、扫雪扫尘什么的，恩还有洗洗衣服……还有、洗马桶……”

　　“哦，”玉颜表示懂了，“你说刚才这闹腾得烦人的孩子是要被罚去洗马桶？”

　　苏绣儿慌乱摆手道：“不是！不是……我、我是说……”

　　玉颜一笑，说：“对了嘛，我我我多好，别老说小女小女的，说话多不方便，我听着也难受。”

　　苏绣儿涨红了脸，悄悄环视四周，低下头去，双手绞着衣角，隔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姐姐，你就不可怜她吗？我心里……心里不知怎么有些难受。”

　　玉颜微微侧首瞅着苏绣儿：“你可怜她，谁可怜你？要不是刚才让她住口，再这么额娘阿玛的浑喊下去，惊动了天听，只怕连她额娘阿玛甚至家中的兄弟姐妹也要被牵连去辛者库洗马桶，她的家人说不准会气到一起动手将她塞进马桶去，到时才是真可怜哩。敢在宫里闹事，就要做好受罚的觉悟，可怜有什么用，除非你想跟她一伙儿去洗马桶？”

　　这番话说得虽轻，因为人都聚着，听分明的不在少数，休说苏绣儿对玉颜的见识佩服到五体投地自愧不如，旁人往深里一想，也有暗自心惊或心服的，都怕被当一伙儿的，谁还敢在此多做逗留？不一会儿功夫，均四下里散了。

　　时近拂晓，玉颜扬首望着天上一钩残月，心情大为恶劣：被蓝衣秀女先头里一搅局，不管最终有没有被送去辛者库洗马桶，事后层层上报给康熙知道总是免不了的，反正她就是想搞点什么逃避选秀的花头经出来也不可能了，谁知会不会触到康熙霉头来个从严处理，本来卖个萌大不了被轰出宫去，现在可搞不好要加上三十大板再说，压！脉！带！

　　“姐姐！”苏绣儿忽拽了拽玉颜的袖子，咋舌道，“东面的墙头上好像有人……”

　　玉颜闻声望去，朦胧晨光中，东面墙头上空空荡荡，哪有什么人，笑道：“你眼花了，走，同我吃早点心去，空着肚子好不舒服。”

　　“嘿，好险，那小丫头眼睛倒尖，我才伸个头儿就险些被发现了。”

　　东墙外，十八岁的太子——二阿哥胤礽从奶父凌普背上一跃而下，拍了拍手上的灰，冲着和他一样冠袍褂靴齐全、默默坐在道旁一块大石上等他的四阿哥胤禛戏道：“你家福晋快出来了，你还在这儿只管眼观鼻、鼻观心，知道的说你是我四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西游记里的唐三藏玄奘哩，你在想唐僧肉怎么做才好吃吗？”

　　胤禛啼笑皆非，方站起身，却见远处一名小苏拉太监飞也似的跑近来，先后给胤礽、胤禛行了大礼，又向胤禛附耳禀报了几句，胤禛听罢，脸色剧变，二话不说，掉转头就如离弦之箭般朝紫禁城内西南方向的懋勤殿跑去。

　　胤礽离得近，小苏拉太监所报何事自然听得一清二楚，但他也没料到胤禛反应这么大，胤禛忽刺刺一跑，胤礽依依不舍地朝顺贞门回首顾盼了数次，终还是咳一声，跺了跺脚，带齐了凌普等人慢条斯理跟上了胤禛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