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春》明珠

4、第四章

　　四阿哥胤禛抬起头看向额娘乌雅氏，今夜月光明朗，银辉四洒，乌雅氏穿着白底淡紫色彩纹的常服，月色下愈发衬得肌肤如雪，一尘不染，而其眼睫尤为纤长，浓密如墨。

　　两人对面而立，这两双眼便活脱脱一般无二，只是乌雅氏气质娴淑幽静，相形之下四阿哥身为男子，神色态度更偏于清冷一路罢了。

　　母子二人对视之中，均觉心头一痛。

　　四阿哥想到养母孝懿仁皇后佟佳氏若还在世，此刻必然已将披风携来，或许还亲手替他系上领结，生母乌雅氏到底是在他襁褓之时就已别离，虽说血缘天性不会阻断，但隔着十二年的光阴荏苒，现在相处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彼此总有份说不清道不明看不见摸不着的隔阂，就如此时乌雅氏即便牵挂到他会不会冷，却绝不会默契到问也不问就将披风给他送来。

　　事隔多年，乌雅氏依然清晰记得当年历经辛苦终于头胎产子，可是还未及高兴长子就被抱走的那段日子，午夜梦回，她不知多少次泪湿双鬓，却无人可诉，只能将眼泪往肚里吞，为了不想这孩子，她不得不逼自己假装这孩子根本就不存在，但是她做不到，总有好几年，似乎有根无形的线，将她的心一直远远的牵在这孩子身上，越是平日不得相聚，越是思念。

　　那段时光康熙待她很好，圣眷始终持续不衰，约有十年她几乎每隔一两年就要为康熙生下一个子女，先是第二子六阿哥胤祚，之后连生三女，其中长女皇七女不满三月即殇，次女皇九女和三女皇十二女分别长到了九岁及六岁，现均住在景福宫后的兆祥所内，然而在生育皇十二女的同年，六阿哥意外夭折，实是对她的沉重一击，再来便是第三子十四阿哥胤祯，偏偏当她怀着十四阿哥已经快要临盆时，孝庄太皇太后薨了，把康熙帝悲痛的不得了，她也算是服丧中产子，内外交迫之下，原本还算健康的身体险些彻底垮了。

　　曾有一度，德妃乌雅氏相信自己真的要撑不下去了，只是念及生下来便被抱走的长子四阿哥、爱逾珍宝但仅仅六岁就不幸夭折的次子六阿哥、还有嗷嗷待哺的幼子十四阿哥，她便心如刀绞彻夜难眠，最后忍不住以带病之身在枕上磕头泣求康熙帝将十四阿哥赐名与四阿哥胤禛名字读音完全一致的“祯”字，如此每每唤着“胤祯”，便如叫着“胤禛”——天若有情，亦当知晓她已失去了一次，万万不能再失去第二次——就这样她居然一天天调理的有了起色，然而也不过稍稍喘过口气，孝懿仁皇后佟佳氏忽告病亡，旋即康熙帝将十二岁的四阿哥胤禛送回永和宫交还给她。

　　德妃乌雅氏应该一世都忘不了那一天，那天是雨后初晴，纤云不动，四阿哥松开被康熙帝牵着的手，跪在殿上给她磕头，叫她“额娘”，然后他一抬起头来，一双眸子令她如同对面照镜一般，有限心悸，无限辛酸，只因她发现，当这孩子活生生的出现在她面前，她竟已不知该怎样去爱这孩子了？

　　失去了，忘不了，如堕深渊般的苦痛也熬过了。

　　绝望了，移情了，终于放下的居然复得了。

　　天意弄人，莫过于此。

　　四阿哥在永和宫住下的日子，人物没有话说，礼数更是无可挑剔，只不过本因属于母子之间那份独特的亲密感空空荡荡，无处着地。

　　德妃乌雅氏知道，无论她待四阿哥怎样，都会被拿来与孝懿仁皇后佟佳氏做比较，康熙的双眼，宫人的窃语，甚至……四阿哥的心思。

　　起初她如履薄冰，处处小意，满心期望讨得四阿哥欢喜，但让她失望的是，四阿哥从不像其他的孩子那样容易随着环境的改变而改变或被一些新鲜的玩意打动，他对她很恭敬，可他对着她露出微笑的次数还不如对着十三阿哥的多。

　　当然四阿哥心里还在对孝懿仁皇后佟佳氏的亡故感到悲伤，德妃乌雅氏并不嫉妒，只不可避免的是，她失意。

　　一切为时已晚，失去的时光就如夸父追日，谁能追回？

　　德妃乌雅氏是曾经痛彻心肺又重新挣扎起来的人，就算再深的失意也不能再打倒她，但这份失意使得她在一个错误的时候做出了一个错误的抉择：胤祯和胤禛，前者比后者更需要她的陪伴与照顾。

　　由失意演化而成的错误，在四阿哥过十三岁生日看着戏台上的戏，别人都笑、他眼中却流下了泪的时候，震撼了德妃乌雅氏，而康熙帝获知四阿哥竟然抑郁到此等地步，迅速作出了将四阿哥从永和宫接到乾清宫的安排，数月来一直是由帝君带在身边亲自照顾。

　　并没有人为此责怪德妃乌雅氏，可是德妃乌雅氏无法原谅自己，她不认为从前四阿哥被抱走是她的错，这次她却负有无可推卸的责任，她忽视了四阿哥和她最为相像的地方并不是眼睛，而是性情，他们这对母与子，都是一旦失去什么便耿耿于心长久无法忘怀之人。

　　四阿哥十数年身受孝懿仁皇后佟佳氏的舔犊恩情，一夕之间阒然死别，何况他年纪尚小，无法接受之下更不能以一力回转悲念，又什么都默默地放在心里——若乌雅氏能坚持多陪伴他，即便抑郁，断不至发展到这么严重的情况。

　　错已铸成，德妃乌雅氏对这个长子虽然心疼，细细想去却也心惊，不过这等年纪，已开始学会隐藏情绪，若非他自己苦忍了一年终于克制不住爆发出来恐怕至今还让人无从捉摸处，那么将来可还了得？

　　德妃乌雅氏伸出一只手搭在四阿哥肩上，缓缓道：“今日秀女们已全数进到宫里来，按你皇阿玛的意思，不出数日，你的指婚也要定下了，不如派人同你皇阿玛说一声，今晚你就歇在永和宫，陪额娘说说话儿罢？”

　　听到“指婚”二字，四阿哥微感愁闷，从他本心，十分想按儿子本分为孝懿仁皇后佟佳氏守足三年孝期，但孝懿仁皇后佟佳氏终究只是他的养母，如今虽连两年还不满，却正遇上三年一次的八旗秀女大选，大阿哥、二阿哥、三阿哥都已成婚，康熙理所当然地给他张罗起了指婚的事。

　　尽管四阿哥毫不介怀指婚的是谁家闺秀以及人才怎样，可是婚后总不见得不圆房罢？若是圆了房，那还谈何守孝之身呢。

　　四阿哥意欲等到下一轮选秀时再接受指婚的这番心思不是没有寻机会对康熙表露过，结果康熙一听之下拍膝大赞他至情至性不愧是个好孩子，倒反过来劝他无需执念，又信心满满说今年选秀务必要给他挑一个最好的云云，弄得四阿哥除了谢恩以外竟找不到话讲，正巧太子二阿哥过来给康熙请安听闻此事，连着数日神秘兮兮最后也不知从哪打听得来有鼻子有眼的说这次好四弟的好媳妇必定是费扬古家的闺秀无疑，今日更特意带上了皇阿玛平常狩猎最爱用的一支单筒千里眼死拉活拽着他到神武门门楼上帮着“看人”，看完了还追着他嚷嚷得他脑仁子发疼，总算他躲到永和宫来才得了一阵清净。

　　当着生母德妃乌雅氏，四阿哥这些念头不好说出口，亦无论如何不能流露，略一沉吟，还未及开口，只听东殿内小小喧哗了一阵，一名嬷嬷一路碎步小跑着出来，向德妃乌雅氏报说十四阿哥睡着了忽又醒来哭闹不止，四阿哥便一躬身，道：“弟弟才四岁，格外需要额娘照顾，额娘无需挂心儿子，儿子明日还有早课要准备，这就准备回乾清宫了，请额娘先去看看弟弟罢。”

　　德妃乌雅氏欲语还休，只歉意地深深望了四阿哥一眼，就在左右宫女簇拥下快步跟着那嬷嬷往东殿去了，只剩下四阿哥一人伫立在院中，他仰望月空，想了一回，才低头抱起趴在脚边的幼犬百福儿，独自一步步往永和宫外走出。